翡翠，緬甸的名片，也是緬甸的傷痛。
1
又一次礦難
前段時間，緬甸帕敢地區發生了一起震驚全球的礦難。
7月2日早上，採玉人像往常一樣開採，突然聽到了巨大轟鳴聲。300多米高的礦堆突然坍塌，傾瀉的泥流滾滾而下，近200名礦工被衝走。
在經過多日搜救後，當地政府確定了災難的數據：174人死亡，54人受傷，是緬甸歷史上傷亡人數最多的一次礦難。
家屬們趕到現場後，哭泣著翻找屍體。許多父母癱在地上難以起身，哭聲也變得崩潰。
一位母親輕撫著兒子的臉龐，強忍著眼中積聚的淚水，心頭是無盡的自責：「兒子，去找一個好爸爸，好媽媽吧！」
死亡已經讓人淚目，但接下來的數字更加讓人驚心。
當局對每位遇難者家屬提供了50萬緬幣的撫恤金，折合人民幣僅2500元。一條鮮活的生命，竟然只值這麼點錢。
面對著如此廉價的勞動力，那些責任人，怎麼可能查找原因並竭力整改。
事實上，礦難已經成為了緬甸的家常便飯。挖礦形成的廢棄土堆，如同一顆定時炸彈，每年都會發生數十次坍塌事故。
比如2015年11月，坍塌造成110多人喪生。2018年7月，坍塌活埋了100多名礦工。2019年4月，又有60多人遇難。
一名當地議員甚至聲稱：「其實幾乎每天都有人因事故遇難，只是我們沒有記錄。」
究竟是怎樣的動機，逼著人們從事如此危險的工作？答案不僅僅是貧窮，更在於缺少機會。
2
動亂與貧窮
有一款經典遊戲叫《翡翠帝國》，故事的背景發生在遼闊的中國。但實際上，真正的翡翠帝國，只能是緬甸。
這個國家，壟斷了全球70%的玉石產量。在高端的寶石級翡翠領域，更是霸佔了95%的份額。事故的發生地帕敢鎮，正是該國最大的玉石產地。
對於中國來說，緬甸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國度，它與中國的西藏和雲南接壤。一百多年前，英國曾發動了3次戰爭，在1886年將緬甸納為了英屬印度的省份。
對於殖民地的統治者來說，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挑起各民族間的矛盾，尤其是少數民族與主體民族的對立。而小小的緬甸，竟然有135個民族。
在英國的授權與挑撥下，一些少數民族掌握了軍政大權，獨立建國的意識越來越強。這為緬甸後來的動亂，埋下了禍根。
1948年緬甸獨立之後，非但沒有迎來和平，反而成了民族矛盾最激烈的國家之一。
東部地區的多個民族軍閥割據，根本不聽中央的政令。西部的若開邦也沒閒著，時不時引發騷亂和衝突。北部的克欽邦更加典型，狠抓軍隊建設，男子13歲起必須當兵。
2012年底，緬甸政府軍與克欽邦再次開戰，雙方的戰事不斷升級。而帕敢鎮，正好是克欽邦管轄的鎮區，玉礦都被軍方人員掌控。
根據反腐敗組織Global Witness研究：15個與軍事相關的大人物，壟斷了上百個礦山。
翡翠有多賺錢呢？僅僅是2014年，緬甸玉石產值高達310億美元，幾乎是全國生產總值的一半。而一塊極品的翡翠，價值幾百萬。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貧窮的人民。
動亂的局勢，使許多人找不到賺錢的工作。緬甸2018年的人均產值才1326美元，僅相當於同期中國的1/7。超過60%的人口從事農業，被認定為世界最不發達國家之一。
正因如此，全國各地有30萬人先後湧入了帕敢鎮，期盼著暴富返鄉，改變苦日子。
3
暴富的概率
曹操有詩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現代人則改編成了：何以解憂，唯有暴富。
但暴富，哪有那麼簡單。採集玉石，確實比買彩票致富的概率要高，但也就高一點點。
那些背景深厚的財團，早已壟斷了礦場，禁止平民開採。當他們把大塊玉石挖走後，抱著廢物利用的原則，容許平民交錢後進入礦場採集尾礦。
許多人聚集起來，等待著礦車的出現。當礦車傾倒礦石的時候，數百人爭擁向前，不顧被壓或砸到的危險，只為從被遺棄的礦石中撿到寶貝。
還有些人，到深達200~300米的廢礦區碰運氣，光是看圖片就讓人倒吸涼氣。
由於翡翠的特性，他們往往在夜裡行動，拿著錘子、鏟子、電鑽等工具，沒有穿戴任何的防護用品。
尾礦、棄礦、廢礦，中獎的機率可想而知。即使有幸採到了一塊玉石，也大概率受到奸商的愚弄。他們以極低的價格採購，然後翻幾十倍賣給了外國人。
而且，在陡峭斜坡上開鑿的人，直面著死神的猙獰。
平常墜落的山石，熱切得像小時候經常找你玩的朋友。每一次塌方都是狠角色，像《西遊記》中喜歡把人擄走的妖精。
有位叫溫內內的女人，原想在礦場做些小生意。沒想到根本行不通，她也只能帶著女兒，加入採玉者的行列。
像大多數人一樣，她也會拼命跑到傾倒的礦車前，希望搶到一塊上品的玉石。但是，絕大多數碎石都不值錢，她撿到的最好的一塊玉石才賣了5美元。
原先的發財夢漸漸被風吹散、被太陽曬乾。女兒在看過太多的生離死別後，不由得為母親擔心起來。
「我很害怕他們會被掉下來的石頭砸中，我一直很擔心哪一天他們就會在意外中死去。」
4
毒品造夢境
人生除死無大事，奈何死神長相隨。與死神為伴，是每一位採玉人的噩夢。
暴富的幻想，艱苦的生活，霸道的軍方，頻繁的災難，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許多人感到筋疲力盡，於是把目光投向了毒品。
緬甸北部的克欽邦帕敢鎮，正位於國際上臭名昭著的「金三角」，毒品產地片片相連。每年從金三角販運的海洛因，佔到了世界總量的60%~70%。
連年的動亂，加上毒販與軍方的勾結，使毒品在緬甸國內泛濫成災。原產地的價格當然便宜，其他國家昂貴的海洛因，在這裡一支還不到1美元。
每日勞累且營養不足的採玉人，也成為了毒販爭取的客戶。他們會引誘採玉人以吸毒的方式消除疲乏，這樣就可以幹活更有勁，挖到更多的玉石。
毒品帶來的快感，能短暫地麻痺神經。而且那種飄飄然的感覺，多少彌補了心理上的落差。於是，越來越多的採玉人，用注射器把毒品推進了胳膊裡。
很多人為了省錢，直接從地上撿起別人用過的針頭。據統計，有75%~90%的採玉人海洛因成癮，共用的針頭讓許多人染上了愛滋病，貧窮使疾病的傳播呈失控狀態。
還有些人因為長期吸毒致死：「我有一個朋友吸毒後和我失去聯繫多年，來找我的時候全身腫脹，我讓他別吸毒了，可他說無法控制自己，現在他已經死了。」
其實，誰又不知道毒品的危害呢？但無力的身體和殘酷的現實，逼迫著他們只能前進，毒品讓他們看到了一點微弱的亮光。
「不吸毒我會很累，但打了針之後，我工作很開心，又能夠繼續做夢了。」
又能夠繼續做夢了，連他們自己都明白，挖玉暴富，更像是一場美夢。
5
妻子的電話
有感於採玉人的艱辛，一位導演在2013年深入緬甸礦廠，製作了紀錄片《挖玉石的人》，以極度寫實的手法拍攝了採玉人的生活。
其中的兩個情節，格外打動人心。
當忙碌了一個夜晚後，他們在天亮時回去休息，住在幾塊塑料布搭成的簡易房間裡。雖然天氣悶熱，但他們沒有空調，也沒有風扇。
等到開飯的時候，大家圍坐在一起，吃的是米飯和兩份帶湯的菜。他們憧憬著改變苦日子，並開心地說道：「這已經算好菜了。這米也還可以，這米很香！」
有個叫伍年的壯年男子挖到了塊玉石，他不停地搓洗著玉石表面，希望切開後能看到綠色。有綠色代表著高價值，無綠色則不值錢。
從外表看，這塊玉石確實能夠看到一些綠。但是，它有太多的裂紋，賣不了高價錢。而這時，傳來了妻子的電話。
他動情地問道：「孩子們都好嗎？稻田情況怎麼樣？應該不用買肥料了吧？」
妻子說都挺好，女兒則嚷著要爸爸給她買耳環。他說好，還會買衣服和餅乾。
他匯了10萬緬幣（約515元人民幣）給妻子，安排了一下還債的事情。妻子對他說：「先不要還債好嗎？家裡沒有生活費了，孩子的學費也欠了兩個月。兒子想去學電腦，學費要6000（約30元人民幣）。」
「他的朋友們也去學嗎？」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伍年說道：「那就幫他報名。」
隨後他又向兒子交代：「要聽媽媽的話，要幫媽媽的忙，爸爸會實現你的願望。幫爸爸祈禱挖到好玉。」
無數人抱怨著成年的辛酸，但這個世界根本輪不到你賣慘。在地球的某個角落，有些人光是活著，就要拼盡全力。
6
翡翠的背後
翡翠，像翻飛的翠鳥般靈動，如睡著的精靈般可愛。
但它們不會飛，更不會在受傷時反抗。
雖然極力隱藏著自己，卻還是無法逃脫被人類挖出的命運。
而那些辛苦採玉的人類，除了少數能夠翻身外，絕大多數同樣無法逃脫命運。
財富的暴增，實在讓人眼紅。但這種發家的概率，低到發指且異常昂貴。
可能有些人會認為他們貪婪，那是因為沒看到他們有多缺錢。
奪走他們機會的人，也許此刻正在瀟灑地打著高爾夫。
一條人命2500元的國度，怎麼可能徹底地治理各種隱患？面對如此低的事故成本，礦難怎麼可能會杜絕？
小李子的電影《血鑽》中有句臺詞：每個美麗事物背後都是滴血的現實。
商場中的翡翠上當然是沒血的，但最早發現它的人，手上很可能磨出了血。
每一塊翡翠背後，都是一個為生活拼盡全力的人。
世界華人周刊專欄作者：令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