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在中國古代地位很高。它是二十四節氣中最早測定出來的一個，在整個周朝，乃至秦朝，都把冬至當作一年的開始。直到漢武帝採用夏曆，定正月為歲首，才有了我們今天的春節。冬至為什麼會有如此高的地位？因為這一天太陽直射南回歸線，是整個北半球白晝最短的一天。這一天當然是冷的，我們現在所說的「數九寒天」就從冬至開始。但是，同樣是這一天，陽氣也開始悄悄滋長。道教內丹學講：冬至一陽生。一個新的輪迴，其實已經在晝短夜長、天寒地凍的冬至時節悄悄孕育。這真是一個外冷內熱的節氣。所以，我要跟大家分享一首溫暖的冬日之詩：白居易的《問劉十九》。
問劉十九
白居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綠蟻：指浮在新釀的沒有過濾的米酒上的綠色泡沫。
醅（pēi）：釀造。
雪：下雪，這裡作動詞用。
無：表示疑問的語氣詞，相當於「麼」或「嗎」。
這首詩真的好。好在哪裡呢？先看顏色吧。「綠蟻新醅酒」，酒是綠的。「紅泥小火爐」，溫酒的紅泥爐子和火苗都是紅的。「晚來天欲雪」，雪雖然沒有下，但你能想像，它是白的。綠、紅、白，就沒有其他顏色了嗎？還有。這首詩寫的是「晚來天欲雪」，既然是「晚來」，天不就是黑的嗎？短短的四句話，二十個字，就包含了四種顏色，真是精彩。在這四種顏色裡，黑和白都是冬天的顏色，是肅殺的，蕭瑟的。可是，綠和紅就不一樣了，我們常說花紅柳綠，綠和紅，那是生命的顏色，是希望的顏色。這樣一搭配，你就能感覺到寒冷中的溫暖，仿佛冬天裡的春天一樣。看到這些色彩，我們的眼睛都亮了，我們的心都要張開了。
再來看韻律。「綠蟻新醅酒」，新釀的酒已經倒好了，這是靜的。但是，因為酒沒有過濾，所以上面浮著一層泡沫，像一群小螞蟻一樣。如今我們倒啤酒，還會看見那層泡沫，這層泡沫會逐漸散去，一個一個的小螞蟻不見了，這又是動的。「紅泥小火爐」也是一樣啊，紅泥爐本身是靜的，但是它生了火，紅色的火苗在跳動，這就是動的了。「晚來天欲雪」呢？暮色蒼蒼，人回家，鳥歸巢，天地都籠罩在一片靜謐之中，特別是在冬夜，世界會尤其安靜吧？但是天欲雪，說明老天還在動，馬上，雪花就要飛舞起來了。
「能飲一杯無」呢？這是在邀請朋友啊，朋友也罷，詩人也罷，現在都還在自己的家裡，靜靜地坐著，但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詩人心動了，想朋友了，把酒都擺好了。然後呢？然後他可能讓一個小童帶著詩，也就是邀請函，去不遠處的朋友家。可想而知，朋友接到這麼一個邀請，一定會來吧？哪怕在這個過程中，雪已經下起來了，朋友也會踏雪而來。每一句都是動與靜的結合，這是多麼美妙的韻律呀。
一首真正的好詩，不能只有顏色和韻律。更重要的是什麼？情感。喝酒的情感。白居易的酒和唐朝其他詩人的酒不一樣。唐朝的詩人大多豪飲，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最著名的是李白，號稱「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現在的酒樓，還經常掛「太白遺風」的招牌。
李白喝的是什麼酒？他自己說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他還說「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李白是個有豪氣的人，他的朋友也都豪氣幹雲，不惜一擲千金，所以，他的酒是清酒，過濾過的酒，是值錢的酒，喝多了，錢帶得不夠，得拿五花馬、千金裘去換，三品大員賀知章不是還用金龜給李白換酒嗎？所以，李白的酒是豪酒。
杜甫就不一樣了。杜甫其實也愛喝酒，有人統計過，在杜甫的詩裡，提到酒的頻率比李白還高。他怎么喝酒呢？杜甫自己說：「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李白是別人用金龜換酒，杜甫是自己借債買酒。「人生七十古來稀」，年紀老大，一事無成，志向沒有實現，這是喝的悶酒。
李白喝豪酒，杜甫喝悶酒，白居易呢？白居易喝閒酒。「綠蟻新醅酒」，他的酒，可能就是自家釀的，也沒有過濾，是品質不高的濁酒，所以泛著綠色，還有泡沫。他喝酒的地方，既不是李白的大酒樓，也不是杜甫的小酒館，他就在自己家裡，對著一個小火爐喝酒。誰來跟他喝酒呢？既不是像李白那樣，招些一擲千金的達官貴人，在他們面前逞意氣，出風頭；也不會像杜甫那樣，自己一個人感時傷世，憂國憂民，喝悶酒。白居易就是在想喝酒的時候，隨便叫一個住得近的朋友，這個朋友不需要多有錢，也不需要多有名，甚至，也不需要多有才，他可能只是一個跟白居易年紀相仿、情趣相投的老頭兒，兩個人都沒什麼事，就一起喝喝酒，聊聊天，這是多麼閒適的生活，多麼閒適的情調呀。
為什么喝閒酒，有閒情？要知道，白居易是中唐的詩人。安史之亂結束了，唐朝已經走過了盛世。所以，他不像李白那樣豪邁，總覺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也不像杜甫那樣偉大，總想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是個好官，經常為老百姓著想，他也提倡新樂府運動，想要用詩來反映現實，改良社會。但與此同時，白居易也想過自己的小日子，他建別墅，修園林，買歌兒舞女，要在自己的小天地做一個心滿意足的富家翁。他是這樣，他的朋友也是這樣。這首詩裡的劉十九也罷，還是在歷史上大名鼎鼎的香山九老也罷，恐怕都和白居易有著共同的心境。有人說，白居易的詩俗，境界沒有那麼高。但是，生活本來就是平淡的，在平淡的生活中，享受一點摸得著、看得見的小快樂，享受一種悠然自得的小心情，絕對不是一件壞事。人生有很多風雪需要面對，我們何妨先溫一杯濁酒擋擋寒氣，畢竟，溫暖本身就是一種力量。
本文選自《四時之詩：蒙曼品最美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