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雨小田
只差一步,彭敏就可以成為史無前例的三冠王了。
在奪得「中國成語大會」、「中國漢字聽寫大會」的雙料年度總冠軍之後,彭敏想給自己在電視圈這幾年摸爬滾打的光陰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然而,正如人間事總是那麼難以琢磨,擁有《詩刊》雜誌社近十年工作經驗的他,在火爆螢屏的電視節目「中國詩詞大會」上,輸給了一個來自上海的16歲女孩,他只拿到亞軍。
「武亦姝擁有世間的一切美好,一米八的身高、迥出儕輩的美貌和智慧,又出生在上海這樣的國際大都市,從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和薰陶。」彭敏從不吝嗇對別人甚至是對對手的讚美,「對這樣的小孩子,我只想說:離我遠點,我頭老抬著好累的。我故鄉的山村裡出不了這樣完美的人」,他又補充了一句。
其實,彭敏有想得「三冠王」的念頭,並不是異想天開。本科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北京大學,中國當代文學碩士。在北京大學就讀時就是校詩詞古文社的社長,在校期間他每年閱讀上百本書,獲得過北京大學校園原創小說大賽一等獎、原創詩詞大賽最佳原創獎等,堪稱中文系歷史上的全滿貫。畢業後,他一直從事文學行業,獲得過人民文學年度新人獎,小說、評論作品見於《人民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
這是一份讓許多文學青年仰望的履歷,然而卻沒有讓他獲得自己滿意的生活。彭敏說,人生到現在為止的浮沉和掙扎讓他明白,時間總是把障礙推到自己面前,讓年輕時候對信仰和愛好的堅持逐漸消解。
不過,後來與他的深入交談讓我明白,其實他的信仰未曾消解殆盡。
不折不扣的宅男和遊戲控
與彭敏約定好採訪時間的前一個晚上我忐忑了很久,想像中的北大才子和各種榮譽光環加身的話題人物,普遍應該是有那麼點恃才傲物或是那麼點自命清高的。不過,這些顧慮在我見到彭敏的五分鐘內,便全部打消了。
咖啡廳裡,他一邊說著「在我的地盤哪有你買單的道理」,一邊把咖啡、糖、紙巾和攪拌棍抓在手裡,遞給了已經坐在遠處座位上等待的我——他有著宅男特有的真誠和小侷促。
「昨天在朋友家打牌打到好晚。」這是彭敏見到我說的第一句話。
除了讀書,他還喜歡打撞球、打牌和打星際爭霸。遊戲幾乎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構成,曾經自己和自己打撞球一整夜,也經常一個人去網吧打星際,一坐就是十幾個鐘頭不挪窩。
他很少和朋友主動約局。有一次三個最好的朋友聚到一起,耐不住哥兒幾個輪番給他打電話勸他去打牌,最後他只好帶著筆記本電腦去赴約。原以為自己可以趁大家打牌時在旁邊噼啪碼字鍵盤如飛,結果那天,他打牌打得超級high。
我意識到,生活中的彭敏和人們想像中的那個北大才子好像有些出入,原來這個將詩歌融入工作和生活的男人,並不用顧影自憐來體現自己的詩情畫意,他不光是不折不扣的遊戲控,還是個理智清醒的宅男。
每個呆在家裡的日子都讓他感覺心裡踏實,尤其在夜晚黃色的檯燈下,旁邊是那個被一千冊紙質書籍塞得滿滿當當的開放式書櫃,這會更加激發他的創作靈感。彭敏很理智:「未來決定我成敗的還是寫作,宅不住就玩完了。」
然而,這樣的理智,也不是一朝一夕練成的。
出身農村,一度沉迷於股市期貨
彭敏告訴我,沉迷於股市和期貨投資,是他人生到現在為止最後悔的事情。畢業後一年,從2010到2014四年間,彭敏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研究股市和期貨市場,並且通過向朋友借錢、向銀行貸款的方式炒股炒期貨。就像命運開的玩笑,他幾乎賠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我浪費了四年最好的時光。如果沒有這四年的誤入歧途,我現在的生活狀態、物質基礎和人生成就絕對都會比現在好太多。」
像其他讀書很多年的年輕人一樣,彭敏畢業之前的生活是極為單純的,人生最大目標也並不是賺錢,而是實現一些現在看起來虛無飄渺的理想。
促使他赤裸裸鑽進錢眼裡的,是剛畢業時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家庭出身和工資狀況成了阻礙他成為丈母娘眼中好女婿的最大原因。女孩跟他堅持了一年時間,最後還是耐不住家長反對,分手了。
深植於骨子裡的自卑感如潮水般襲來,它像要完全吞噬彭敏作為優異文學青年的最後一道心理防線。寫詩並沒有把他的生活變得更好,他開始覺得詩歌是個減分項。他陷入無盡的死循環:「如果我沒有讀中文系、沒有寫詩,而是讀個熱門專業,我就可以穩定下來,成為丈母娘眼中的好女婿,我覺得自己被耽擱了……」
自卑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1983年出生于衡陽農村,家境貧窮,彭敏的父親是當地小學食堂的教工,只有小學二年級的文化水平,媽媽高中文憑。這樣的家境讓他沒有條件學習其他特長,用他的話說:「選擇文學,就是一個比較儉省的道路而已。」關於窘迫,至今讓他記憶深刻的有一件事,跟爸爸進城時路過一個書店,他想要買一本2塊9毛錢的《格林童話》來看,卻被爸爸強行拉走了。
另一種根植於骨子裡的自卑感似乎更加兇猛,「身高不足一米六五,還有臉談理想中的另一半?」上學期間他一直沒能找到女朋友,身高一度成為毀掉學生時代他對美好生活的全部想像。
言談中,我也發現了他慣於自嘲的特點,對自己的評價總是比別人低很多。他解釋說,那種骨子裡的自卑,讓他無法像別人一樣美化自己的生活並且擺出一些高於實際水平的所謂「派頭」,自己總看起來活得過於真實。
電視是一臺能夠生產幻覺的機器
如果按照最世俗的眼光,畢業快8年,彭敏沒買房,炒股還炒輸了,他自嘲說,「我永遠是同學朋友中經濟條件最差的。」情況一直到他陸續參加文化類電視節目之後開始好轉,他接二連三取得電視比賽大大小小的成功,他感慨電視是一臺能夠生產幻覺的機器,讓那麼多人沉迷其中無法自拔。這個月的生活也印證了他的感慨,詩詞大會之後,他變得無比繁忙,心力交瘁。來採訪的記者、來聊天和約飯的新朋舊友、來談種種合作的商業機構,整個生活的重心都圍繞詩詞大會帶來的後續事件打轉,無法回到原先的正軌。
經歷了校園裡的學業成功和詩歌輝煌、畢業後的感情挫敗、炒股賠錢跌至人生低谷,又因為參加電視節目而凸顯自我價值這一系列浮浮沉沉之後,彭敏想得很清楚,電視節目上獲得的成功轉瞬即逝,而真正讓自己立足的,還是自己的文字——他需要讓短暫的「紅」變現。於是他讓自己未來的路清晰起來:一方面,他繼續上一些精挑細選的節目;一方面好好寫暢銷書,以張嘉佳、劉同、郭敬明、江南他們為榜樣。
「我是一個永遠對自己不滿意的人。」大一第一次坐火車來北京讀人大,當時旁邊同一屆的新生是全省理科前十名,要去的是清華。於是他一路上都在糾結,要不要掉頭回家,復讀一年。彭敏就是這麼一個處於「自卑」與「自負」之間的文學青年。相比於前些年,現在彭敏的生活狀態已經進步極大,相比於很多同齡人,也算是有了些不讓自己羞愧的資本。不過,如果讓他「為了賺錢而賺錢」,他也是不願意的。
「就算有公司挖我, 我也不會走。」
彭敏很喜歡現在在《詩刊》雜誌做編輯的工作。研究生畢業時,他投了三份簡歷:除了跟著一幫同學投大唐電力,自己還投了《詩刊》和韓寒創辦的《獨唱團》。大唐電力沒有通知他去筆試,《獨唱團》給他回郵件說簡歷和他們的需求不符,只有《詩刊》向他伸出了橄欖枝。
「我很慶幸能來《詩刊》,因為我內心深處忍受不了和文學無關的工作,那是對我精神的巨大消耗和折磨。」彭敏說,直到現在即使是幹一些酬勞不低的策劃工作,都會讓他覺得痛苦萬分。《詩刊》的工作內容和人際關係都很單純,工作之餘還有充足的時間修煉和發展自我。「紅」了以後,有很多商業機構來談合作,但他卻說:「即使有公司來挖我,我也不會去。」
事實上,早在他獲得成語大會和漢字聽寫大會雙料冠軍之後,他便在出版社的催促下出了一本心靈雞湯性質的書——《被嘲笑過的夢想,總有一天會讓你閃閃發光》。但現在回頭看,他並不是特別滿意,所以這次,即使已有4萬字的存稿,他也不再敢這麼快速地出書了——他想好好做本書。
我似乎從這個世人眼裡的北大才子身上,看到了許多年輕人的生存氣質:不想拋棄自我,卻又無奈地被社會和現實裹挾,甚至產生自我懷疑;會因為生活不如意而備受打擊,也會因為點滴成功而獲得看起來有點虛無的心理安慰。不同的是,彭敏決心要把這種「虛無的成功」變現,他也正在路上。
社會永遠不會變成我們以為或希望的那樣,與其懷疑社會,不如修煉自身。彭敏覺得,修煉自身是一個妥協的過程,也是一個獲得的過程。他又開啟自嘲模式:「滄桑的背後終於也多了幾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從容。」
彭敏不是不懂得「入世」對他的好處,卻堅持倔強地行走著——他想用屬於文青的方式優雅地掙錢,「文青能憑藉文字在世上立足,實在是再美好不過的事。這條路當然很難,但我一生似乎都在這樣挑戰難度。」
關鍵詞問答
關於詩詞
喜歡詩詞跟喜歡打牌一樣沒有高下之分
問:讀詩詞到底對現實生活有什麼用?
彭敏:喜歡詩詞跟喜歡打牌、打撞球、打遊戲一樣,彼此之間沒有高下之分,都是人類自我陪伴自我愉悅自我充實的方式之一種。喜歡詩詞還不用別人配合,自己一人就能獨立完成,這就是最大的用處了。世界上空虛寂寞的人那麼多,詩詞還是能拯救幾個。別人的人生我沒理由指手畫腳,何況武亦姝贏了我,應該請她給我提建議才對呀。
關於武亦姝
她的爆紅是個必然
問:您怎樣看待武亦姝的爆紅?看著這樣才十幾歲就對古詩詞如此通透的小孩子,你最想對她說什麼?
彭敏:武亦姝這種爆紅程度已經足夠讓她成為一代人的絕響,盛況直追當年新概念作文大賽中的韓寒、郭敬明。她的爆紅是個必然,因為她滿足了人們對於年輕女子最美好的想像。我現在比較好奇的就是,她今後是否也有此意,尋找到一條適合她的路徑,來成為00後經久不息的領袖?
關於「成功」
每個人都會在屬於他自己的道路上有所作為
問:打算在北京買房嗎?
彭敏:在北京沒房也不打算買……算了不買了,天橋挺好的,網吧挺好的,地下通道挺好的,馬路牙子也挺好的。
問:你怎麼定義大家眼中的成功?
彭敏:成語大會奪冠之後,在我們人大2002級本科生畢業十周年返校慶典上,我作為四個傑出校友之一上臺演講。有的同學甚至說,他覺得自己接下來的一生將是小市民的一生,而我卻還有希望成為「大人物」。
問:許多人在畢業後,會不自覺地和自己同學和朋友做比較,想知道他們「混得怎麼樣」,在對比中產生心理落差或心理安慰,你有過這樣的時刻嗎?
彭敏:中國人都是「看著鄰居過日子」,這種比較不可避免。曾經在我夢碎股市期貨那段時間,我覺得所有人都比我混得好,當我孑然一身,他們已經老婆孩子熱炕頭。當我擠公交擠地鐵,他們已經買房買車。現在,我想說每個人都會在屬於他自己的道路上有所作為。
關於焦慮
當觸及更高的圈層焦慮和浮躁就會產生
問:想跟你探討一下關於生活狀態和人性的問題,現在似乎沒有哪一個人從內心真正對自己滿足和滿意,內心深處都是動蕩、焦慮且浮躁的,您覺得焦慮的原因在什麼地方?
彭敏:這個問題太感同身受了。能力越大,欲望越蓬勃。每前進一步,想要的就更多。小時候我覺得我能成為我們語文老師那樣的人就滿足了,讀研時我仍然這樣想,可那時我的語文老師已經是曹文軒了。我們都是這樣,從一個牆角出發,看到了外面越來越大的世界,不斷修正自己的欲望,允許它得寸進尺。
即便你成了歐巴馬、川普,估計也焦慮自己能否成為史上最有作為的總統。那些世人眼中的成功者、優秀者,總在不斷超越自己原有的圈層,進入到比他們更高一級的圈層,每一次的前進和超越,都帶來新的俯視和壓抑,永遠有人比他們更成功更優秀,所以這種動蕩、焦慮、浮躁的根源乃在於,他們觸及了一個比他們更高級的圈層,並且開始幻想自己成為這圈層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