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北外灘的歷史,人們可能都聽聞過上世紀戰爭年代,18000名猶太難民為躲避納粹暴行,遠渡重洋到上海求生的經歷。這片成為猶太人「避難所」的虹口提籃橋地區,也留下了民族交融的痕跡,成為了中外文明交流歷史、猶太民族歷史的見證。
那麼,猶太人的上海家園究竟是怎樣的面貌?其中又藏著哪些故事?帶著這樣的疑問,澎湃新聞記者跟著「稻草人旅行」的「虹口方舟」遊線,來了一場北外灘人文歷史漫步。
一條經典的歷史地標遊線
「在1940年6月10日義大利向英法宣戰前,一些逃難的德國猶太難民一般先到義大利乘坐郵輪,要經過將近1個月的漫長旅途才能到遠東魔都。提籃橋南側的匯山碼頭是他們落地的第一站,抵達上海的猶太難民主要選擇在虹口的北外灘地區居住,因為當時這裡租金相當低廉、生活成本較租界核心地區也要便宜不少,手頭拮据的難民們選擇在此生活」,帶隊人錢小巖站在地鐵12號線「提籃橋站」出口處,對著10餘位隊員介紹起來。這位從事中東研究的媒體人研究上海猶太人歷史已有10年,說起來頭頭是道。
錢小巖帶隊講解白馬咖啡館歷史 本文圖片除標註外均由澎湃新聞記者朱喆 圖
他帶著大家一路沿著長陽路走,首先路過了一座小洋樓——北外灘「小網紅」地標白馬咖啡館。
白馬咖啡館
在維也納經營咖啡館的猶太人魯道夫·莫斯伯格逃到上海後,思鄉情切就開了和老店鋪同名的咖啡館,也把西方人的餐飲帶到了上海,現在人們看到建築是2015年時復建的,門口的「風雨同舟」紀念雕塑則由猶太難民後裔莎拉·伊麥斯捐贈,「母親」為孩子撐傘,寓意著上海的善意和包容以及猶太人的感恩之情。
「風雨同舟」紀念雕塑
咖啡館正對面就是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穿過馬路,錢小巖指著館名名牌說,「這裡是當時在滬猶太人的宗教活動中心,摩西會堂,這個標誌圖案叫『Menorah』」,學過希伯來語的他教大家念了一遍,「這是猶太教的燈盞,七支燭臺排成杏花的形狀」,他補充到,由於紀念館正在擴建,加上新冠疫情放防控管理,遊客無法進去參觀,具體開放時間還要等館方通知。
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外景
上海猶太難民紀念館名牌標示和稻草人行走線路地圖均有猶太教的燈盞圖案
長陽路上的景點標示牌很有意思,列出了周圍重要景點的地理位置,還附上了雙語介紹,比如介紹大名鼎鼎的「提籃橋監獄」,英文標示寫著「Ward Road Gaol」。
長陽路上的景點標示牌
提籃橋監獄大門
「監獄不是『j-a-i-l』嗎?」一位隊員好奇發問,領隊笑著回答他,「gaol也是英式英語監獄的意思,舊時常用,前面的『ward road』就是長陽路以前的名字『華德路』的來源」,聽罷大家都恍然大悟的樣子。
隊伍轉進長陽路138弄,錢小巖變得有點興奮,他先讓大家看了看門口的歷史介紹牌,居民家的月季花長得很高,隱約能看著被遮擋著的「第一難民中心」、「華德路收容所」等字樣。
「第一難民中心」介紹
大家一邊往裡走,一邊聽錢領隊的詳細說明。在抵達上海後,上海本地富裕的塞法迪猶太人聯合歐美的猶太人救援組織,為處於窘境的猶太難民提供餐食和居住地。「沙遜拿出了河濱大樓一部分房間讓猶太難民居住,但是隨著一批批郵輪靠岸,猶太難民與日俱增,最終無法容納如此多人。救援組織就用提籃橋地區裡一些因抗戰而人去樓空的建築來安置難民」,他說,「這裡原先是租界萬國商團的白俄營房,後來還一度被工部局租借給華德路小學作為校舍,楊絳也在此教過書」。
錢小巖展示收藏的信封
當大家想像著講臺上的楊絳先生時,他從背包裡拿出了一個「神秘寶貝」,神情略帶得意地講了起來,「大家請看下這個信封背面,上面寫著138 WARD RD,SHANGHAI,就是這個地方啦。」
「哇!」一群隊員忍不住驚嘆著爭相拍照。
這個信件背後還有一個家族的故事。錢小巖在後續採訪中告訴記者,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搜集到了一封1940年1月從華德路收容所寄出的書信。寄信人名叫魯道夫·珀思(Rudolf Perth),1904年出生於維也納,是一名醫生。而收件人名為耐莉·珀爾(Nelly Perl),經過譜系和大屠殺資料庫比對,收件人就是寄信人的姐姐。
他說,「魯道夫因為逃離到了上海,躲過了歐洲的大屠殺,在戰後移民英國,直到1975年11月在倫敦去世。比他大4歲的耐莉則沒有那麼幸運,1941年2月19日她從維也納的家中被強制送往波蘭凱爾採隔都,後一年8月被納粹送往特雷布林卡滅絕營,此後在大屠殺中不幸遇難」。
信封背面寫有138 WARD RD,SHANGHAI 和義大利郵輪Lloyd Triestino的藍色徽標
信封上的這個帶有義大利郵輪(Lloyd Triestino)的徽標,也是歷史的重要見證。當年,大多數猶太難民正是乘坐這家公司的郵輪抵達上海。這封書信或許就是弟弟剛剛抵達上海,到了收容所後給姐姐寫的報平安的信。錢小巖感慨,「一封書信,可能就是一次別離。在華德路收容所內的難民,或者不少人都有這樣悲傷的故事」。
收容所舊址如今是百姓住家
華德路收容所開創了成批救濟難民的新局面,能夠容納近千人,還設有公共廚房和難民醫院,成為後來其他收容所的範本。現在這裡是普通民居,走道上布滿了生活用品,依然是柴米油鹽的百姓人家。
舟山路建築群
在離華德路收容所不遠的西邊,就是舟山路。這裡曾是猶太難民當時最主要的生活和休閒的場所,也是提籃橋最為繁華的街道之一,迄今仍保留著當時的歷史風貌。有著券式外廊,圓拱門窗,磚砌裝飾,紅磚尖頂,頗具英國安妮女王時期建築風格的房屋依次排列。
安妮女王時期建築風格
住在這裡的猶太人有律師、醫生、藝術家、工程師、麵包師、屠宰師、縫紉工、點心師等專業人士,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住在59號2樓11室的美國第64任財政部長布盧門撒爾,他1939年隨家人逃到上海,1947年到美國念書。據錢小巖的研究,從20世紀80年代起,他帶著子女和美國朋友回過8次舟山路的家,足見上海的家在他心中的分量。
布盧門撒爾舊居門口
一些舊式拼寫的標誌和敞開大門的民居,展現了上海老式弄堂的生活風情,這在日新月異的北外灘地區裡也是難得的歷史景象。
舟山路仍留存著老式弄堂的生活氣息
和舟山路接連的霍山路,也有不少猶太人的回憶。他們曾經把57號百老匯戲院的屋頂租下來,配上涼亭、花草,變成麥考司脫屋頂花園,舉辦各式聚會和活動。這裡已不再有當年的熱鬧,但看著老建築也足以讓人聯想昔日風光。
百老匯大戲院舊照 食硯無田圖(左) 如今的大戲院 (右)
霍山路119-121號是「美猶聯合分配委員會舊址」,當時大批猶太人逃難離境時只允許攜帶10馬克,所以到上海後大多一貧如洗。
美猶聯合分配委員會舊址
美猶聯合分配委員會就為窮困同胞提供了財力和物力支持,從1941年至1943年間,分配委員會通過紐約總部向上海猶太人支援了獎金40萬美元的救濟款。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軍封鎖了分配委員會的資金,使得大部分猶太人生活陷入困境,直到1944年才通過中立國瑞士恢復了對在滬猶太人的救濟。
如今,分配委員會舊址周圍也是普通百姓的住所,街邊豎立著便民晾衣杆,門口停放著居民的電瓶車,陽臺上鮮花襯得老房子格外好看。
美猶聯合分配委員會舊址所在的霍山路民居
民居陽臺花景
美猶聯合分配委員會舊址對面就是霍山公園,1943年2月,日本侵略者以猶太難民「無國籍」為由,設立隔離區,這個公園成了虹口猶太人主要室外休閒和活動的空間。現在園中安放了一座寬1.5米,高2米的猶太難民居住區紀念碑,凝重的黑色花崗石上以中、英、希伯來文詳細介紹了當時「猶太隔離區」的具體位置。
猶太難民居住區紀念碑上的希伯來語介紹
隊員胡女士和記者分享了自己的散步心得,自己雖然是虹口人,但並不知道這些地標和它們背後蘊藏的歷史。通過這樣的漫步,她看到了北外灘迷人的歷史風貌,更能體會上海「海納百川」的胸襟和魅力。
一條不能忘卻的「猶太弄堂」
除了這幾個地標,錢小巖還帶記者走了走被稱作「猶太弄堂」的唐山路818弄,分享了一個令他難忘的故事。
「八一三事變」後,上海本地人因避戰禍紛紛遷離,十室九空,猶太難民救濟組織便以較低房租承租,安排難民入住。從此,這條弄堂即成為虹口猶太人聚居點之一。2017年,美國企業家、上海猶太人群體在美國重要的聯繫人丹尼·斯龐根(Danny Spungen)找到錢小巖,說有一位名叫斯騰伯格的先生想找到自己曾在唐山路的舊居,由於他本人年事已高,無法重遊故地,希望錢小巖能一起幫老人家「尋根」。
唐山路818弄,又名源福裡,曾被稱作為"猶太弄堂"。錢小巖 圖
老先生交給斯龐根一些當年留存的物件,其中包括一張帶有地址的老照片,經過辨認,錢小巖發現上面的地址是唐山路818弄69號,於是就找了過去。根據經驗,唐山路上的門牌號從上世紀三十四年代至今均無大的變動,可他和斯龐根在818弄內,只能找到68號,無論如何也沒法找到69號的門牌。「那你怎麼辦?」記者忍不住問,「我回去翻了1947年出版的《上海行號路圖錄》,準確定位到了當年69號房屋的所在地,第二天重回現場拍照,並立即給斯騰伯格傳去。斯騰伯格不久也給我們回信,確認這就是他記憶中的房子,還告訴了我他們家的漂泊歷程」,錢小巖說。
唐山路818弄內景 錢小巖 圖
斯騰伯格老先生出生在德國北部小鎮,父親是猶太人,母親是基督徒。1939年,他父親為躲避先行逃離到上海,母親因宗教信仰暫時沒有危險,所以留在德國觀察形勢。一年後,母親因為「嫁給猶太人」丟失了工作,很多人她離婚,但她堅決不同意。於是,1940年的秋天,他母親通過多方聯繫和努力,帶著他和姐姐,經過蘇聯和中國東北,抵達了上海,從此全家團圓。起初,他們住在兆豐路(今高陽路)680號的兆豐路收容所(50到60人一間,生活頗為不便),但他父親因在猶太醫院生產製作醫療器械,有了一些收入,就搬入了唐山路818弄。儘管仍然要與4家人家共享一個房間,但比起兆豐路收容所,已算改善了生活條件。直到1948年,全家移民美國,開始了新生活。
「一個上海人,研究上海猶太人,花了這麼多功夫,我真想知道你為什麼做這些?」走在弄堂裡,記者掩蓋不住好奇,錢小巖笑道,「大概是一種緣分吧。10多年前,我得到了以色列政府獎學金,到特拉維夫大學念了一年書,有一次我無意中發現,大學不遠處有個社區原名竟然叫『上海社區』(Shikun Shanghai),因為上世紀 50年代那裡的居民大多數都是上海猶太人。從那以後,我就一頭扎進了上海猶太人歷史研究裡了。」
他還告訴記者一件事,那些來自中國的猶太人還在以色列成立了「在華原居民聯合會」,時至今日還每年出版期刊聯誼。
(感謝錢小巖、稻草人旅行社葛仲然、楊潤桐對本文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