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1991年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後來,我現在想起來呀,我這十多年的時間恰恰是北京變化最大的時候。我是18歲的時候來到北京。其實我當時知道這個二環路是拆城牆拆出來的時候,我當時心中最大一個念頭就是,為什麼那個時候沒有來徵求我的同意,我那時候還沒有生下來呢。為什麼沒有徵求我的同意,我就會來問這個事情,其實想想這是蠻愚蠢的問題,你那會兒哪有,還不在這個世界上。當後來我讀到英國古建築保護先驅威廉.莫裡斯有一句話,他說這些建築決不僅僅屬於我們這一代人,他們曾經屬於我們祖先,也將屬於我們的後代,除非我們把它摧毀,或使它變成假貨。我們沒有權利任意地處置它,我們只是後人的託管者。我想這句話使我找到答案,我那一刻我為什麼會這樣來問,所以有時候我也想,我們這一代託管人,我們也要盡職,我覺得這是個道德問題。
那麼這十年我在當記者來做這個事情,可以說是北京城變化最激烈這麼一個十多年。可以說這20多年的變化,可能要比那會兒拆城牆的時候變化還要大。我以前老是覺得城牆拆完了這城就沒了,後來我有一次是採訪了貝聿銘先生,貝先生就跟我說我1978年來北京的時候,北京城還好好的。我當時一聽怎麼會還好好的呢,城牆都沒有了。但仔細一想,他說的有道理,那會兒也就是城牆沒了,也就是被「扒了一層皮」,裡面那些胡同、四合院都還在。所以貝先生那一次,他帶了一個美國建築師代表團到景山去看,貝先生看了之後就很激動,因為整個古城那個氣勢還在,從景山上看這個城市完全是一片綠海,我說就是在樹林裡面「種房子」,這個城市只有幾種彩色,綠海下面是青磚灰瓦的四合院,然後中軸線上金紅二色,就這麼幾種彩色,就這麼幾種建築材料,它就如此激動人心,貝先生看了之後就轉過身來,就給那些美國建築師同行說了一句話,他說我是一個中國人。貝先生已經是美籍華裔了,他還說我是個中國人。但後來我採訪他的時候,他說,現在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拆得太多了,四合院、胡同應該成片成片地保留,應該這樣子,就很痛苦。
後來,在蘇州有一次會上,貝聿銘先生和吳良鏞,還有周幹峙好幾個院士談一個建築方面問題,也就談到北京的建築問題的時候,我在邊上聽著,貝聿銘先生就說了一句話,說北京的建築問題我搞不清楚,我是個外國人,我說不清楚。所以我在那兒聽著,真是心中滋味特別複雜。所以我就覺得,這又使我想到剛才我講的那個問題,這是一個我們要把它傳給我們的後人的問題。
那麼現在北京城是一個什麼情況呢?北京古城它的面積是62.5個平方公裡,北京的規劃市區1040個平方公裡,那麼北京古城在這裡面只佔規劃市區面積的6%,就這麼一點點,6%。那現在呢,這6%這裡面還剩多少面積呢,62.5個平方公裡這裡面被拆改的已經超過一半了,風貌還比較完整、成片還能夠看出來的不到15個平方公裡,還包括了公園、水面這些。所以我就覺得在這個時候我們這一代人應該容忍了吧,那麼反過頭來我這十多年一直在驅使我來調查這段歷史,最大的動力就是現實當中我遇到的各種矛盾,比如說交通擁堵、環境惡化,還有各種各樣城市拆遷過程當中的矛盾。
後來我就怎麼說呢,我就有一天突然就看到這麼一張圖。這是梁思成先生和陳佔祥先生在1950年做了這麼一個圖。大家看得很清楚,圖的左側:公主墳和月壇之間是一個中央人民政府的行政中心區,右側大家看得到就是舊城。當時在1949年,定都北京之後,這個城市該怎麼發展,其中遇到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就是中央的行政區應該擺在什麼地方。當時梁思成和陳佔祥先生做一個「梁陳方案」,就說應該擺在西邊,不要擺到老城裡面去。當時他們遇到一個很大的挑戰,主要是蘇聯專家就反對這個事情。蘇聯專家就認為,因為莫斯科在三十年代也搞了一個城市規劃的國際招標,也有人說把莫斯科古城完整地留下來,把新的這些功能擺到外面去,這遭到了史達林的批判,所以說,他們認為這種方式是錯誤的,尤其他們還舉出來說,沒有那麼多錢來蓋這個東西,因為再發展新區的話,你還要為它配套50%投資的這麼一種配套設施,而老城裡面有這些東西,於是這個方案由於種種原因被推翻了。
那麼我在了解這個事實的時候,我看這個方案的時候,突然有幾個方面就很深地打動了我,我就發現蘇聯專家講的這些東西都是站不住腳的。為什麼呢?因為那個時候的北京古城130萬人口,62.5個平方公裡,這個人口的密度是相當大的。每平方公裡超過兩萬人,紐約八千多人,倫敦四千多人。所以那個時候北京古城裡面雖然是平房,但它是連排的,高密度的這樣一種平房,它能夠裝下那麼多人,沒有什麼空地了。所以說如果你要把大量的人口搬進去的話,勢必導致大量的人口要外遷,所以梁思成先生說了,要外遷的話,這些人也得給他配套這些服務設施啊,這50%的錢跑不掉;另外,他還說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說如果把這些功能擺進去,在老北京上面建新北京,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呢?就是這些人他首先不願意外遷,因為他要上班比較方便,他願意在邊上擠著、湊合著,但如果真正地要外遷的話,那麼他長距離的這種上下班進出城就開始了,他說哪一天北京城出了問題,這就是禍根。我一看,對呀,這些年我做記者我做過調查,我們在新華社要做很多調查,為什麼在北京的郊區出現了這種像望京、回龍觀、亞運村北部等等,二三十萬這樣一種社區,這種社區居然就是個睡覺的地方。而二三十萬人口是個什麼概念呢?在一個發達國家就是一個中心城市的概念,但我們這些郊區出現這麼大規模的社區,居然沒有地方上班,這些人整天要進來上班,每天出去,試問要有多少高速路,多少輕軌,多少鐵路能夠解決這個問題。所以梁思成說,這個城市要平衡地發展。平衡地發展就是說它的就業和居住應該是平衡的,如果把新的功能擺在外面去,周圍配套住宅,大家可能通過步行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沒有必要製造長距離的這種機械交通,這個是很深地打動了我。
另外,他還說了一個,這個市區要為這個環境容量所限,是一個有限度的市區,他理想當中就認為,這個城牆就像是一個限制,正好這裡面裝這麼多人口,夠了,那麼我們可以再跳出去在另外一個合理的位置,再有新的功能,它是一個平衡的社區,之間用綠地來隔離,他是這樣來設想這個城市。那麼我想這個東西,我們用他的這種方法來看今天的北京這個城市問題,哎呀,依然我會非常感動,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現在這個城市以老城為中心,一圈一圈地往外擴,攤大餅攤得非常地厲害。我曾經寫過一份調查報告,有些人就非常不高興,說王軍你憑什麼說北京攤大餅呢?我們明明是中心這個大團,和周圍像石景山、定福莊,北苑、南苑,我們是有綠化隔離帶的呀,我們有綠化隔離帶你就不能說我們攤大餅了。後來我說這個綠化隔離帶,這幾十年一直受到蠶食,有些地方幾乎連片,所謂塗抹的那個綠都是假的綠,我說即便它還真實存在的話,我說不就是大餅裡面夾根蔥嗎。
而這裡面的狀況是什麼樣一種狀況呢?地下水嚴重汙染。現在二環路以內這個老城區,每一百平米的土地上面的房子是108(平米),而近郊區的這個數字才有18(平米),所以我看到這個數字我挺難過的,我感覺到我們這幾十年一直在折騰就這麼一小塊地方,而帶來的結果是什麼呢?它成一個死疙瘩了,三分之一的交通量要在這裡面發生,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城市功能在這裡面,我們的新北京就這樣壓在老北京上面,其結果怎麼樣呢?我想說的一句話就是,把老北京毀掉的時候把新北京也毀掉了。因為你要在這裡面發生那麼大的建設量,你要把這胡同、四合院全拆掉,要發生大量的搬遷,現在拆遷的費用佔到整個項目投資的60%還有70%,那麼只能把房子蓋得越來越多。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的話,北京現在建築密度和人口密度都如此之高,這樣一種超規模發展的情況下再這樣發展下去,新北京也要遇到很大的問題。所以我當時看到梁思成和陳佔祥的這個方案的時候,我就特別地感動,我倒不是說要把這個方案再回過來重新實施,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它這裡面有很多思想的精髓是值得我們去汲取的。
(責任編輯:李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