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打牌下棋,我可以到車廂過道裡拉琴
蘇周刊:您認為學琴成功主要是因為刻苦勤奮?有天賦的成分嗎?
蔣雄達:參軍後,人家都說,小蔣你的腦子比別人快,看問題比別人看得遠。如果說有天賦,可能是在這一點上,我從來不為環境所動,會堅持做認定的事。其實並不是看得遠,當時大家一樣學,但是我比別人用功,會用最高的要求要求自己。我28歲不到已經是樂隊首席,所以我是軍中資歷最老、時間最長的樂隊首席,後來成為三軍聯合樂團首席。「文革」的時候很多人都不練琴了,我恰恰是好好地利用了那段時間。
蘇周刊:在那樣的年代,如何做到頭腦這樣清醒的?
蔣雄達:一是從小養成了刻苦勤奮的習慣,二是看到了有些人走的途徑和我追求的不一樣。我對名利看得很淡。我喜歡拉琴,我追求的就是在這方面提高。個人追求的目標不同,決定了你對待事物的態度不同。困難時期,1962年前後,到外地演出,很多人都去搶購北京買不到的東西,我沒有這種愛好。在火車上在船上,別人打牌下棋,我可以到車廂過道裡拉琴,可以在船上做和聲習題。晚上演出到十一二點,早晨8點起床,我6點鐘醒了,就在蚊帳裡做和聲習題,可以做四五道。
蘇周刊:您從來沒有懈怠過?
蔣雄達:從來沒有,一直到現在,我的時間還是以小時計算的。這是從小養成的習慣。我的自理能力很強,12歲參軍,自己洗衣服,冬天也自己洗被子。我現在77歲了,還是自己洗衣服。我每天早晨起來第一件事,整理內務,我把這當做休息,同時又是一種習慣。有人說,這個人真是自找苦吃,但是我不認為這是苦。我對每一段時間都有計劃。一個人活在世上,總要有點兒作為,怎麼活都是一生,吃喝玩樂是一生,能夠有點積累,對社會做點貢獻,也是一生,你願意選擇哪一種?
大量的資料積存,成就了我後來的大量作品
蘇周刊:您近些年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了音樂普及教育和編寫教材上,為什麼?
蔣雄達:我做事基於兩條,一是自己喜歡做的,二是看到社會有需求。把這兩者結合起來,就成為我的動力。看到人家對你那麼期望,你的書人家那麼喜歡,很開心,比如我出的系列教材,《小提琴常用協奏曲教學輔導》《小提琴常用練習曲教學輔導》等等,現在中央音樂學院、上海音樂學院很多學生都把它們當成日常學習的資料,這一點讓我非常高興。這些知識性的書籍,不僅對普及音樂起了很大的作用,對專業學生也有幫助,我斷定有不少學生看了這些教材會受到啟發,會從中借鑑。
蘇周刊:您的第一本書是什麼時候出的?您出了80多本書,有哪些類別?
蔣雄達:第一本是1992年的《小提琴齊奏曲集》,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之後多次再版。都是我的改編曲。當時我琢磨著搞齊奏,整理了自己積累下來的曲目,慢慢拓寬。80多本書,形式內容比較全面,一部分是古典傳統作品的彙編,基本上小提琴的古典傳統作品都囊括了,別人說,蔣老師的作品集收齊了,別的都可以不收了;二是中外名曲的改編,包括歌曲作品、歌劇選曲等種類的名曲;三是教學輔導材料系列,還主編了小提琴考級教材。另外,我還出版了不少文字作品,近年有《弦上的夢:我的音樂人生》《弦外之音:我的樂壇絮語》等。我的書各大音樂出版社都很歡迎。最多的再版五六次了。我的曲集一套8本,有的學生過去沒有買全,現在想補全,到網上一看,原價32元,現在800元一本。
蘇周刊:您的曲集、教材為什麼這麼受歡迎?
蔣雄達:這些東西能夠比較多地出版發行,和我長期的積累有關。1956年、1957年,我在華東海軍文工團(後來叫東海艦隊文工團),在上海,收集了很多進口的外國譜子。那時候社會主義陣營之間文化交流,進口了很多蘇聯、德國、波蘭、捷克的樂譜。我1953年就是排級幹部了,津貼有40多塊錢,那時候我除了買基本的生活用品,還給媽媽寄20塊錢,剩下十幾塊都用來買樂譜,幾毛錢可以買一本,十幾塊能買好多。每個星期天都鑽在音樂書店裡,書店有了新譜子會給我留著。我存的音樂資料相當於一個小型圖書館,有很多國外的譜子和膠木唱片。很多唱片是舊貨攤上買來的。幾百張唱片,有很多是成套的。現在這樣保存完好的膠木唱片在國外是被當成古董收藏的。
蘇周刊:當年想到這些唱片和資料會成為無價之寶嗎?
蔣雄達:當時沒想到今天,只是想到,這麼好的譜子我沒有,我就要買,別的方面我可以艱苦一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前,上海曾有不少猶太人音樂家,有的在交響樂團工作,他們從國外帶來一些原版的曲譜,五六十年代他們要回國,我摸清了哪些人家要走,一家一家登門買譜子。這些資料對我以後編曲集起了很大的作用。在上海的那幾年也是我學琴最長進的幾年。1958年我調到了北京海政歌舞團。
「文革」破四舊,很多人自覺地把外國的唱片、譜子放在門口,等造反派來砸、燒,出於害怕,也有的出於「無限忠誠」。我那時候不僅不主動拿出來,把自己的資料藏在床底下、柜子底下,還從別人拿出來的資料中找到了一些好的。大量的資料積存,成就了我後來的大量作品。
我覺得勤奮最重要,因為勤奮能彌補才能的不足
蘇周刊:您在「文革」中還一直堅持搞專業?
蔣雄達:後來很多人都服我這一條。「文革」中所有的樂器都不許響了,我兩個孩子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學琴的。我兒子6歲,我給他做了一個最大的弱音器,用牙膏皮,把音量減小到最低,只有自己能聽見。1978年,小澤徵爾第一次率波士頓交響樂團訪華,到中央音樂學院,我兒子剛考進去,小澤徵爾聽了他的演奏很吃驚,「文革」時期都不能拉琴,你怎麼會有這麼好的基本功?我兒子說,我爸爸給我做了一個很沉重的弱音器。回美國以後小澤徵爾寫了篇文章發在媒體上,談中國孩子練琴的「秘密武器」。
在這樣的年代,我能夠保存好資料,堅持練琴,培養孩子練琴,是因為我認為一切都是暫時的,我相信任何一個國家,最後都要往最先進的方向走。「文革」十年不拉琴,就做了兩件事,一是教孩子拉琴;二是學和聲,學理論,學作曲,自學,有時候也找老師上課,如饑似渴地求知。「文革」結束之後,都出了成果。孩子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我的作品大量發表。
蘇周刊:您兩個孩子在音樂上都有相當的成就,您是如何培養他們的?
蔣雄達:我的兩個孩子學琴都是很刻苦的,他們可以說沒有快樂的童年。當時是「文革」,我不出去,在家寫東西,他們練琴,有一點不對我馬上指出,很嚴格,隨時有人指導和鞭策,不像現在的很多琴童,所謂快樂學琴就是放羊,拿弓當玩具。只要我在家,他們拉琴都很用功,養成了好習慣。我既是嚴格的父親,也是最關心他們的父親,生活上的很多問題,我盡我所能做到最好,他們無可挑剔。如果爸爸自己吃喝玩樂,在外面胡作非為,不管孩子,回來要求他們用心學習,弄不好就打,他不會聽你的。我的孩子知道,爸爸做事就是這麼認真,他自己是這麼走過來的,我們應該這樣。我兩個孩子在美國學音樂,都是全額獎學金,每年12門功課都是A和A+。他們很幸福,這也緣於他們的勤奮。我兒子蔣逸文所在的樂團是全世界頂級的四重奏團,女兒蔣丹文37歲就成了美國亞利桑那音樂學院的終身教授。
蘇周刊:莫言在給您的書作序的時候寫到,他問過您,天才、勤奮、機遇這三個因素哪個更重要?您的回答是勤奮,能否談談在您眼中這三者的關係?
蔣雄達:任何一個孩子學琴,成功有三大因素,才能、勤奮加機遇。能具備這三個條件,太不容易了。所謂天賦就是自然條件,接受能力、悟性、理解力。如何發現孩子在音樂上的才能,並且調理好他的才能,這是個學問。有一定的才能,能勤奮,一旦有機遇,就一定能成才。我在教學中深深地感受到,很多孩子有才能,但是不勤奮,因為生活太優裕了,再有好的才能也成不了才,因為他們對學習沒有迫切的要求,沒有強烈的往上走的願望。我覺得勤奮最重要,因為勤奮能彌補才能的不足。而如果有才能而不勤奮,有機遇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