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身、養心、格物、品茗,一杯茶裡的乾坤。
關注微茶道,慢品一杯茶,遇見更好的自己!
引:周渝30多年來對老茶不斷實踐,引領了臺灣品飲老茶的方式。「當一個社會的人越來越有錢有閒,就能欣賞越多的微妙。早期我們說喜歡泡茶的人的氣質心態對於茶有影響,就算用相同的水、水溫,泡出來的茶湯也不同。現在這個體驗已經是茶人們的共識了。
藤廬作為臺灣茶文化的標誌性建築,一切陳設如昨,魚兒暢遊,紫藤花已謝。玄關不大,必要的兩三樣老柜子裡,擺了一些樸素的茶具茶餅,沒有任何凸顯的裝飾,一兩片周渝先生自己做的茶擺在檯面上,裡面是幾個宋朝的碗。
和周渝喝茶的空間是紫藤廬的側廂房,通體用玻璃搭建,背靠極粗的紫藤老榕樹樹根。紫藤廬的空間布局是縱深的長形,曾經是日據時代官員的宿舍,也是「國民政府關務署長」周德偉的舊宅。周德偉翻譯過哈耶克的《自由憲章》,《The Constitution of Liberty》在大陸譯成《自由秩序原理》,憲章這個詞,周渝解釋了父親選擇這個詞的本意,是從《中庸》的「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裡選取「憲章」一詞來對應consititution。紫藤廬原來名「尊德性齋」也來自《中庸》裡「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老宅在1981年被周渝做了茶社,但依然可以看到那種長期精心使用的對舊物的感情。
那天店裡常放著的是名家古琴樂曲,但周渝覺得古琴「太快跳到天人上去」,不接人間氣,他認為和老茶相搭配的,應該是有閱歷有滄桑的音樂,例如有些琵琶曲可能更適合。他在1990年與林谷芳共同開創的「茶與樂的對話」,歷經20多年已經在全世界展演100多場,成為代表臺灣茶文化的盛事。然而我們的經驗來自離臺的最後一晚,在他山上的簡宅終於得以體會。第一天為我們準備的長案上備有一匹簡單的深藍素方,一把清代四杯老朱泥壺,三個聞香杯和三個小杯都是蔡曉芳的早期作品。另一邊日本鐵壺裡煮著泉水。專門稱茶的小電子秤上稱了5.5克1982年頂級老凍頂,來自已經去世的在內地赫赫有名的茶農陳阿翹。
紫藤廬聽福元昌傳奇
來自燕子湖的泉水在鐵爐裡漸漸煮滾。「從唐宋到明清的茶書,都沒談到老茶,都是談新茶。」周渝說,因為這個原因,談老茶的淵源應該格外謹慎。
早春的臺灣早晚溫差很大,一個個圓紙燈的淡黃光暈,側櫃有母親的中年留影,是溫婉美麗的肖像,開始冒氣的鐵壺也生出暖意。「老茶並不是隨便給上了年紀的茶的稱呼,如果用女子來比喻老茶,一定不是曲線畢露的,應該是舊時代含蓄的美人,素衣素顏,卻自有古雅的美。」這樣的要求,應該建立首先是好茶的基礎上。
正因為如此,老普洱有價可得,最好的老茶卻是各家自己的珍藏。我們喝的第一泡來自臺灣中部南投縣鹿谷鄉的凍頂,是周渝個人的選擇收藏,1981年做的很好的茶,自藏30多年,最近他覺得「是時候拿出來見面了」。從聞香到一口暖意下肚,立刻覺得早起的寒涼被驅散了。
「現在市面上很多喝得到的老茶是當年賣不掉的茶。」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本來盛行茶風的臺灣,湧入了嗜茶的愛好者,政府也推動烏龍走向了比賽模式,出現了一批後來被詬病的有各種金銀獎的高山茶,而恰恰是這些茶,在周渝看來,因為發酵不足,不能具備放成老茶的資格。
周渝手書的「正靜清圓」,正是他提出的茶學體系
雖然給我們喝的是老凍頂,周渝說他自己對老茶的認知卻是從老普洱開始的。過去喝老茶在臺灣本來是所謂「桃竹苗」,也就是以桃園、新竹、苗慄,臺灣西北部以丘陵臺地為主的客家人的生活傳統。對於客家人來說,老茶本來是藥。「老茶的咖啡因會轉化掉,沒那麼刺激。轉化出藥性後,深具疏通經絡及調和身體的功能。」「當年出的茶不會都賣掉,每年都留一點,存啊存啊,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喝一點。」這個做法廣東和香港都有,這就是為什麼有段時間要去香港中藥房找老六安的原因。為了調和不通暢,中國人對養生的追求促使老茶保留了下來。
對於普洱來說,新老轉化需要更長的時間,在臺灣地區,起碼要四五十年以上,才能被認為是老茶。甚至這樣的茶還沒老,還會被周渝認為是壯年期。「你看紅印那麼強勁,當然紅印有它的特別之處。」而要在20~25年以上,如果追求藥性,就需要30年以上。臺灣最普遍的優良茶種「清心烏龍」已證實是來自武夷山的品種。
茶種以外,好茶追溯回根源,周渝最看重的是茶樹的水源。「老凍頂是一座山,條件是茶樹生長在一個山崖上,下去幾十米是大水庫,凍頂山地下是砂巖,有那麼一大眼水,巖石肯定蓄水,茶樹根很深地探下去,吃的東西不一樣。和武夷巖茶一樣,它裡面有礦物質,有巖韻,礦物質有能量,所以茶氣才能起來。這就是人們總說雲南大樹茶茶氣足的緣故,也是根深,所以喝起來茶裡有很多能量。」
紫藤廬為大學教授們提供了一個喝茶的場所
紫藤廬沒有任何昂貴和華麗的擺設,茶器大方簡潔不飾虛華
周渝最早從一位老中醫那裡得知凍頂茶的藥性的方式。「早期買回來沒有包裝這一套,就是發酵比較成熟,焙火比較徹底,便於存放。這位老中醫每年清明後帶弟子們上山去買青毛茶,茶山買來,茶梗揀掉,重新復焙,把水焙乾淨。茶葉水含量少於5%才可以存,高於5%不行,沒幾個月茶香就會掉下來。」沒有真空包裝,毛茶買回來整個倒進馬口鐵的鐵桶靜候時間的轉化以後發酵。普洱茶的散茶也是發酵較餅茶快一點,和這個道理是一樣的。
但這只是最簡單的原理,不同人用同樣的鐵罐密封存放老茶,最後得到的味道卻可能不太一樣,這牽涉存放環境的氣場問題。周渝喜歡老茶的香,它對身體不舒服的療愈性,即使現在盛行的植物芳香療法也無法比擬。「老茶的香與味每泡都在變。」他說,一個來自福建的藝術訪問團在紫藤廬表演,一位非物質遺產傳承人,表演泉州的木偶戲。「一邊唱一邊瞬間給木偶換衣服變臉,他的嗓音也在變,從一個彎腰的老嫗開始,瞬間成了威嚴的中年貴婦,又一瞬間變成了嫵媚少婦,然後一個花樣少女,最後是一個天然的兒童。」他說,這是最貼切的相合,老茶衝泡過程最重要也是一層層脫掉歷史的痕跡,最後呈現本來的樣子。
這時第二泡阿翹茶湯倒出來了,和第一泡茶相比,口感起了明顯變化。周渝說,
這種轉化顯示每泡茶湯釋放出來的物質不太一樣,是那個年代茶葉內含物質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好茶都有茶氣,不止老茶。但是新茶的香是天然之美,老茶比較能往下沉,從聞香到入口,你大概能知道,芳香裡會去你身體不舒服的地方。凍頂對於我,立竿見影,哪裡不舒服,從聞香開始,沒有別的香可以和老茶相比。」
周渝對於老茶的愛戀就是從香開始。1981年紫藤廬正式開店。「開茶館後,那個年代大多是買山上的毛茶,回來後再撿枝烘焙。因為不是科班出身,所以自己上山學習焙茶,身體力行,直接聞火氣,後來我變得不能焙茶了,因為焙火傷身,非常不舒服。當時有人建議我找老普洱,我當時找到的是二三十年左右的普洱。老烏龍我知道,但是臺灣很少有人喝老普洱解火氣,懂的人五個手指頭可以數出來。鄧時海是馬來華僑,重視老茶,所以他有這個傳統。」周渝說,一喝老普洱就感到身體舒緩了。「傷肝的火氣,老普洱會化,會發出來,老普洱的茶氣很溫暖,我一喝下去就知道,是那種立刻的舒緩。」
老普洱對於臺灣當時極其難得。因為在上世紀70年代,臺灣對於茶葉嚴禁進口。各種福建、雲南茶葉必須通過香港這個轉運站走非法途徑才能入臺。所以香港有個行業是跑單幫的,也有一些香港生意人自己帶茶來臺灣喝,也順便走私一點賣給臺灣人。「當時好的鐵觀音對於臺灣是很貴的茶,因為臺灣人有喝武夷茶的傳統和樂趣,捨得花錢,而香港人自己喝的是便宜的普洱。」
上世紀70年代起,臺灣人購買力逐年提高,但是茶文化尚在起步,難免走進很多誤區。比如當時著名的茶行,能一下子在行業裡佔領鰲頭,靠的是給茶葉加料。「大家不懂,哇這個茶怎麼這麼香這麼甜?但是大家不知道那個甜是很麻煩的。」在這個誤區中,周渝說他曾經喝過一次正在搞推銷的茶,一口下去,就覺得頭悶噁心,趕緊往對街自己認識的一間老牌的貴陽茶行跑,「我和老闆交情不錯,說我正難受,他說以茶解茶,馬上拿出了他最好的老普洱」。這個茶就是現在所講的「綠印」,來自香港英記茶行的特級珍藏。「我一喝,這個茶其實還沒有放老,但是身體的不舒服全部解掉。」老普洱能夠帶來這麼大的療愈的力量,讓周渝開始著迷。
因為身體的反應對於老茶著迷的,還有他的一位客人,一位臺灣大企業家。「20年多前,有朋友帶他來找我。我很驚訝,他四十來歲,身體看起來很壯,卻說自己不敢喝茶,喝了不舒服。」周渝給他喝了一泡「號字級」老茶,他一喝覺得很舒服,但是很謹慎,拿了一點回去給私人醫生化驗。「當時他已經在市面上化驗過託人從香港帶來的老普洱茶了,大多溼倉茶,他說只有我的茶裡面的菌類全是益菌。」
「當時他只有一個腎,心臟也開過刀,半年後另一個腎也結石,很嚴重,雷射沒打掉石頭。他有一個專用電話找到我的朋友,一位書畫收藏顧問,說明天又要開刀,想和周渝喝茶,先享受再說。這朋友於是拿了我的三泡茶泡給他喝,一泡是福元昌,一泡是龍馬同慶,一泡是80年代在香港買的老六安。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石頭真的出來了。他就趕緊問我,到底什麼茶。」周渝說,「我怎麼知道,真是茶饕界的一個大笑話。」後來,周渝費盡周折在香港找到了幾桶福元昌,悄悄地背回臺北,誰知道一下飛機就接到電話,這個老闆坐在茶館等自己。「我都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我的航班的。我說你給我留一點,他說不行,我全要,以後我打開了請你喝,就都買走了,不到50萬臺幣一桶。」
2013年嘉德秋拍中一桶1350萬元人民幣的「福元昌」,創下了整個老茶交易體系裡的最高紀錄,據說就是這位老闆出手的,買自周渝那批福元昌中的一桶。「我賣給他從5萬到7萬臺幣一片不等,最貴就是7萬臺幣。」但是周渝笑說自己哪還喝得到賣出去的茶,「他大忙人我哪找得到?」
元昌號茶莊創設於光緒初年,是現今可查的最古老的茶莊之一。拍賣的這桶,每餅茶都有一張淺藍色內飛,手工鈐蓋硃砂紅印。福元昌圓茶的內飛共有三種色紙,為淺藍、紅紫、白三色,淺藍和紅紫兩色屬陽剛型茶品,白色內飛茶品則屬陰柔型。以往的茶葉內飛均由糯米紙製作,大都被蟲蛀蝕。
此時我們喝的老凍頂已經歷經二、三、四泡的高潮。老普洱是公認的首先收於香港的,但是並無崇尚之風,周渝說,廣東和香港的貴族士紳早期也不喝老普洱,「他們喝老六安,因為六安裡是芽」。香港一位古琴家唐健垣曾經在香港紀錄片裡尋找老茶蹤跡,結果發現了一段有趣的影片。「大概上世紀20年代的電影,兩個僕人抬著一個很漂亮的簍子,精細的包裝和高昂的價格,是香港上層人物才能喝到的。六安才是貴的,認為老普洱有些粗氣」如今連懂老六安的都少了,周渝說他多年往返港臺兩地。「香港是個吃的世界,地少人多,新一代士紳留英留美風氣盛,倒是早期60年代香港茶樓的大宗便宜的粗老葉普洱茶好,是正經雲南的茶氣很強的東西,但是因為太便宜,早就被臺灣收光了。」
喝老普洱之風還是從臺灣起的。此時老茶的味道也在不斷發生變化。周渝給我們泡茶的時間並沒有科學式的精確,偶然也會出現時間略長的情況,好在我們三人份的茶葉不多,並不悶。現在對於福元昌類的老餅茶,內地的藏家泡法已經精準和講究到了一個程度。「泡茶不論老茶新茶,每個茶的性格都不一樣,每一種茶出湯的速度都不一樣。出得最快是老普洱,可是就比如同樣是老凍頂,也會有的出得快,有的慢,這和當年的土壤栽培、製作工藝、茶葉厚薄都有關係。」周渝認為,泡茶追求精準是有一定道理的。
「15克的茶,150毫升的壺,是福元昌之類老普洱在內地的典型泡法。」周渝覺得不應該拘泥於精確數量,而是應該懂得原理再去玩,不懂玩得亂七八糟,就失去和老茶相交的機會。「拿你剛喝的老烏龍舉例,厚的茶葉,出湯比較慢,薄的比較快,焙火多出湯快。」實在不懂的初學者,就記得第一泡寧可快一點,如果第一泡就浸到了,此後的茶很難出得好。先從第一泡來體會濃淡,如果太淡就多一點時間,第一泡如果已經濃了,此後都必須快出水。
周渝在陽明山的家裡衝泡超過百年的不知名老茶
紅印品性
「老普洱有特殊的香氣。比如同慶,茶氣很強,號級茶裡有幾款都是很開闊的,而紅印是很攏的。」問起紅印,周渝這樣點題。對於紅印這樣特性明顯的茶,有一定要遵循的章法。紅印葉子厚,所以水一定要滾。周渝指著隔壁桌燃燒的酒精爐,「這個水溫不夠,一定用炭火,炭火能讓水分子更活躍,同樣要用鐵壺,因為水溫夠高」。
第二壺茶周渝選了店裡一般茶客可以喝到的老普洱,上世紀50年代的茶他自己長期收藏的,茶館裡泡六安只賣150臺幣一克。午飯時間將近,茶室暖香四溢,卻並不覺得餓,果然好的老茶能把人喝飽。
像「紅印」這種比較香的茶最好用老朱泥壺。「有少數很香的老普洱,用老朱泥,比較發香。」老朱泥壺燒結要1300多攝氏度的高溫,茶壺組織密度配老茶,比一般壺的香氣好。而不太香且口感好的茶,用老紫砂壺更好,紫砂可以喝出口味,但是要求香的就要用朱泥,比如紅印和老六安。周渝說,我們剛剛喝的老烏龍,是半朱泥壺。因為現在土料的不達標,如果選用不算太貴的壺,荊溪惠孟臣就可以,至少有一半是朱泥,總要幾十年以上,要不然就必須是清朝朱泥老壺了。
同樣屬於這種香甜型的還有「龍馬同慶」。但是「雙獅同慶」就不能用這麼標準的荊溪惠孟臣壺了。「『雙獅同慶』葉子比較大,『龍馬同慶』葉子比較小,『雙獅』需要一把比較寬的壺,不能太小,扁形也可以,要比我這個四杯壺大一點,葉子讓它展開來,才能泡出那個壯闊的氣勢。」
他用的水,是號稱天下第一泡普洱的。但是他說:「這是何作如封的,他曾經帶著很多儀器來這裡檢測過我的水。其實茶是弱酸性的,水就要弱鹼性的,這是其中一個要點,他有一個時間是這麼說,不過後來他也許發現更好的水了吧。」周渝是用自己的經驗體會。
很多泡老茶的水被貼上「軟、甜」的標籤,而這恰恰是他不要的。「我試過臺北附近的很多泉水,有的泉水在陽明山上,泡普洱可以,泡烏龍就差一點。我在燕子湖找到的泉水,泡什麼茶都很好,現在給你喝的就是,它泡坪林茶就很好,可是你要拿坪林的水泡普洱就完蛋了。它正好什麼茶都能泡,我就遵循經驗法則。」被很多人引為至寶的、周渝帶頭喝的陽明山的泉水怎麼又被放棄了呢?「我現在住的陽明山附近的一眼泉水,太軟,泡出的茶會太沒個性。水不應該太軟,也不應該有甜,水是甘,是喉嚨裡升出來的。」
周渝30多年來對老茶不斷實踐,引領了臺灣品飲老茶的方式。「當一個社會的人越來越有錢有閒,就能欣賞越多的微妙。早期我們說喜歡泡茶的人的氣質心態對於茶有影響,就算用相同的水、水溫,泡出來的茶湯也不同。現在這個體驗已經是茶人們的共識了。
正因為早年鄧時海、周渝等引導者提出茶氣的概念,才使老茶以及再以後出現的古樹茶,現在都已經都走上了比拼茶氣的道路。之後更多關於老茶的認知被建立,香港的老茶經過90年代初大量開倉,臺灣人大量購入後,變得越來越貴。「香港的溼倉我在20多年前就去過,有一次把我嚇到了,這是在當時還沒有修機場的大嶼嶺。坐船過去,一個破房子,地面還是泥土的,一打開,那個味道把我燻得往後退好幾步,牆上是綠色、黑色、粉紅色什麼的一塊塊黴。」周渝說自己此後就死守幹倉。
2007年普洱茶市場價格崩盤,和廣東被報導出黴變普洱有很大關係。「香港地少人稠,聽說有人拿到深圳去存。」周渝覺得,就算為了快點喝,幹倉溼倉調控,也要適當處理,不能搞出那種可怕的黴變。
也就是2007年,周渝憑自己多年品飲紅印的經驗復刻出新紅印。他自己對這件事倒不甚在意,櫃架上的茶賣得也驚人的便宜。「我第一次去雲南看茶山找茶廠是2003年,那時我進了六大茶山所在的猛海茶廠想找人幫我做,當時廠裡在忙,根本沒人理我。」「當時去景邁、易武、猛宋、布朗山等地,看了版納絕大部分茶區,2003到2007年每年都去雲南,連續做了5年,2008年以後價格掉下來,我覺得雲南茶區風氣變壞了,如果自己不去親自監督,他們拿的茶料可能和樣品不一樣。」
周渝2003年去過原來擔任猛海茶廠的廠長鄒炳良那裡。「他問我找什麼茶,我說要茶氣強的茶,他們不懂什麼叫茶氣,就以為是口感強的,於是拿來好多茶,易武的也有,南糯山、布朗山、景邁、班章,都拿來泡。我就對兩個易武茶樣最感興趣,那時易武茶對他們來講偏淡。2003年易武的茶很便宜,因為內地都覺得這個產區的茶太淡了,當時景邁是它的3倍價錢。易武最漂亮的茶如果30元,南糯山茶要40元,景邁要70元,當時大概古樹茶的均價都是每公斤20多元到40元的價格。當地茶商很奇怪我為什麼選這個淡淡的茶,他們不曉得易武茶之所以淡,是因為茶農有一點經驗,茶葉壯而厚,對茶葉搓揉得比較少,這種茶存做老茶最好。而且易武的葉子採的大,要時間來慢慢釋放這個茶裡面的物質,時間長了,味道就慢慢變濃了。」
周渝記得2005年中茶公司組了一個各地方公司和幾大知名茶葉公司的經理團,來紫藤廬參觀,他說:「他們看我櫃檯擺著自己新做的茶,有南糯山,有攸樂山,但只有易武的茶,我特別寫它茶氣足。那位提供原料的茶廠董事長很訝異,跑回去,跟他負責人,兩個人把易武茶拿起來拼命喝,就是想弄明白,為什麼周渝說它茶氣最強,明明最淡啊。」
在早期很多號級易武茶上,茶餅上寫得很清楚是「易武春尖」。「普洱的芽是很壯的,我認為不應該用綠茶芽的概念去套普洱。普洱即使用的春尖,也是很大很肥嫩的,一泡開那些老茶,葉子都好大好厚,可是很嫩,上百年的茶了,連梗子都是軟的,只要茶葉梗子軟嫩,就代表這是普洱春尖。」
紫藤廬使用的茶器
很多人拿自己的紅印來讓周渝鑑定。「我一看是彎彎的梗,不直,表示它能夠彎,這樣泡開來都是芽了。但是真的紅印很特別,摻了很多老葉,你泡開來一看,就知道了,老葉不是紅印故意配的,而是採的時候就沒挑特別乾淨。這樣的老葉仍很有茶氣香。」如果是從號級和印級茶的角度,拼配這個概念就不存在,因為國營茶廠對茶葉建立了級別的概念,才有了拼配、灑面這些方法。
比如宋聘、雙獅同慶這樣的茶,是沒有看到特別灑面,內外是一致的,表面葉子很大。但是周渝贊成合理合法的拼配,他把臺灣人的精緻和細膩成功運用到復刻紅印上。「2007年當時名聲尚好的昌泰茶廠,想找七個人去配紅印、藍印、紅鐵、藍鐵、黃印等等,牽線的雜誌社老闆說就找周渝好了,就他有紅印最多、喝最多。」可是周渝說,他心裡知道,找到紅印是不可能的。「我自己連續去雲南茶山好幾年了,那麼多次我都想找紅印的原料沒找到,西雙版納有一個時間段廣泛種植橡膠樹,恐怕茶樹都被砍掉了。景邁號稱3萬畝,其實老樹也就是6000畝,因為老樹產量太低,都被砍矮了再發。原料大規模的破壞在有些地方已經發生了,哪可能一次去就找到呢?」
周渝並不知道紅印原料在哪裡,但他知道藍印大概的位置。他讓人把猛海附近的大樹茶都找來,「易武山不用找,就是南糯山、布朗這一帶,找了100多種,眼睛看就剔除了十幾種」。剩下的他帶著一個臺灣有機生態茶農,還有兩位拍紀錄片的,天天喝。「蠻有趣的經歷,我想記錄一下雲南的茶。每種茶泡六泡,一次泡四杯。喝了80多種了,突然就喝到一種茶,梗子又長又軟,茶氣很強。當時覺得又奇怪又興奮,對著攝影機就大喊:『紅印找到了!』」
雖然茶氣很強,葉子也很像,可是這個茶不夠甜不夠香,於是他配了南糯山那邊最香最甜的,差不多量,做在一處。可是心裡還是納罕:「這個茶區怎麼會有這種茶?」結果昌泰對他說:「是拿錯了隔壁茶區的茶,不是猛海茶區的。」至於是哪個茶區,周渝因為籤了保密協議,到現在沒公開,「那確實是一個偏僻的茶區,至今沒被發掘的」。但是即使掌握了幾種原料來源的配方,昌泰後來再送來每年做的茶,周渝喝著就感到不對了,「只有那一次做得是對的」。
陽明山夜話,茶與畫、樂的互印
在離開臺灣的前一晚,我們去周渝山上的房子喝茶。計程車從捷運站開始往山上無休止繞上去,沒有一點月亮星星,只在此山中。等我們推開他家的門,這棟山崖上的山石平層屋,幾乎有一面完全採用了一透到底的玻璃,將山下璀璨的臺北都市夜景一覽無餘。大廳堂連著幾間小室,我們去時窗外的櫻花樹才謝光了。廳堂的一頭是周渝的黑膠老唱機和無數唱片,另一頭正對著的,是他不大的茶席。1990年開創至今依然全世界展演的《茶與樂的對話》,迄今已經成為臺灣茶文化最有代表力的象徵性盛事。林谷芳回憶這段始作俑者的記憶是,周渝找他,希望能把茶和音樂結合起來為人呈現。周渝說:「我們最後一次做是1995年去巴黎,造成了轟動,但是變成固定形式化,我就不想做下去,我是喜歡每一次茶會都是一次創新,但他保留下來,每年都做,是出自一種對中國茶與音樂的推廣的責任感吧。」
現在從美感的角度來闡釋老茶的各種方法,成為品茶者喜歡談論的主流話題。但是周渝問我「美感是從何而來的?」別人用幾千塊錢的布鋪著喝茶,他仍沿用簡單樸素的布。「你看古代文人,繪畫是他自己個人修養,平常大山大水盡情遊歷,下筆劃就出來了。」文化被否定後修養無從著落,錢當然絕對不能成為定點。這也是周渝為什麼一直堅持站在人文性的基礎上,談論老茶。
「老是一種狀態,茶一旦進入了時間,一定會產生信息。」在最近一次恢復宋代末茶「乳霧洶湧」的茶會上,周渝用了幾幅宋畫來闡釋宋代茶的氣感,這就不單是按照宋畫裡茶席的擺設了。其中一幅是著名的臺北「故宮」之寶,範寬的《溪山行旅圖》,另一幅是郭熙的《早春圖》。「今人談明趣味容易,崑曲、香都是明的趣味,宋就遠了。」他用的是120多年前的老石茶磨,明治24年從福建賣到日本,又回流到他手中。先用了3個小時把1998年的凍頂茶葉磨細,揀掉梗子,烤,布包錘碎,再撿掉小梗,再用宋代做法打茶,至於制茶的碗和其它道具,幾乎都是按照宋畫中的記載,儘量找來的古物,天目碗用什麼形狀的出來的茶湯更出色。
「北宋末茶,和日本抹茶是完全兩個概念。」周渝從晚唐到北宋氣論在中國的發展體會出末茶發展的邏輯,「北宋最重要的哲人無論儒道兩家都認為宇宙就是氣,這可和當時茶的發展互印。也有一些東西是找不到的,比如宋畫裡一個有兩根繩子拉著牽引取水的叫『戽』,是在井裡取水用的。」周渝一邊指著畫裡的各個部分,一邊實際演練,一邊講宋徽宗寫的大觀茶論是怎麼回事:「其中說到當時用來點茶的茶瓶(水注)時說:「注湯利害、獨瓶之口嘴而已。嘴之口欲大而宛直,則注湯力緊不散。嘴之末欲圓小而峻削,則用湯有節而不滴瀝,則茶麵不破。」他解釋並示範,「茶瓶入水口要寬,出水嘴要窄,衝力才強勁。點茶過程中手輕筅重,像彈鋼琴,指繞腕旋,上下透徹是說打茶湯,疏星皎月,燦然而生,常注常止表裡洞徹。」
他說實際打才能找到感覺,先透打,後面可以輕鬆一點。發力輕柔,打得茶湯表面泡沫像積雪一樣,這是六湯。等七湯再打高起來,終於點題,乳霧洶湧,泡沫溢盞能凝住,融在湯裡,能量和華厚的茶湯,此時茶湯入口,有上方的小泡沫在口中逐漸破滅,散出滿口芳香,再逐漸享受滿口的茶味。顏色以白為上,然後是青白、灰白到黃,這一點也和日本以青白為本不同,北宋喝法是喝的精華,不要渣滓,日本卻要喝渣滓。「陸羽講沫餑是好東西,茶磨得越細,沫越多,唐時用茶碾,宋代用磨,磨出茶粉更細,北宋根據《易經》來解釋宇宙時,上升是氣,下是渣滓,氣清通者為神,練精化氣,精是物質,練氣通神。」宋徽宗作為一個道士,從另一個角度,似乎把打末茶當作一種煉丹,輕身煥骨。」
北宋末茶的氣感上升,周渝用宋畫來互印。他同時拉開了範寬的《溪山行旅圖》的局部圖,這幅畫中,巍峨的高山頂立,山頭灌木叢生,結成密林,狀若覃菌,兩側有隨從似的高山簇擁著。樹林中有樓觀微露,小丘與巖石間,一群駝隊正匆匆趕路。細如弦絲的瀑布直洩而下,溪聲在山谷間迴蕩,景物的描寫極為雄壯逼真。全幅山石以密如雨點的墨痕和鋸齒般的巖石皺紋構成。周渝說:「所有的景物都在大氣之內,植物生發的感覺和茶氣是很接近的。你看連建築、山林、泥土、石頭都充滿了能量,和抹茶的美感是相通的。」再展開另一幅郭熙的畫,「也是生氣勃勃。畫中蔥鬱的山崖林木與城關古寺,系以濃墨、短勁的用筆點簇而成,有井然的次序。畫家將這片自然山林退移於畫幅一角,留下的空間還諸無盡天地。然而留白的大片區域同樣卻充滿了生命力,物體和空間宇宙的關係畫出來了」。
那場茶會來的都是知識界人士,大家一聽就很有感受。「喝老茶的迷人之處不僅是美感上的,美感可以流動,紅酒、老茶、美食,然而修養是永恆不衰的,任何美都取代不了老茶在我心裡的地位。」周渝最初和林谷芳的對於茶和音樂的探索,被刊登在《時報》副刊上,字數不少。「我對他說,我從小聽西洋音樂長大,一度以為沒有什麼比得上巴赫和貝多芬了。我愛上中國音樂可說從琵琶樂曲啟蒙,當聽到《月兒高》就震驚了,覺得高度和巴赫一樣。此前採訪中他曾提過這首曲子,我好奇找來聽了,果然又被問起,我就說了自己聽的是哪幾個版本。」
他找了30年前在臺灣盜版帶子中自己最喜歡的餘良模的《月兒高》來先放了一段,我們喝的第一泡茶是在比賽烏龍還沒出現前最傳統的臺灣老烏龍,周渝正在重新整理這些茶,「因為這些是再也沒有的東西,得有人留下記載」。
紫藤廬茶室清雅的陳設
樂曲複雜鋪陳起來,但很快他覺得眼前的茶不配這個曲子,就「咚」地從榻榻米上跳出去,換了古琴曲《秋鴻》。「我喜歡琵琶勝於古琴。古琴太快跳到天上去,但是琵琶就歷史性和可塑性,有很小民的,有很悲愴的,很詼諧的,從細膩到開闊。」隨著音樂,我們喝的這款黃水烏龍的味道不斷發生變化,歷史感一點點褪去了。「《秋鴻》是平沙落雁的放大版,充滿秋天的那種紅色的感覺,而這個老烏龍也是偏紅的,色彩感就是一致的。陳阿翹就不能配這個,因為陳阿翹的茶太開展了、太華了,而這個有秋天的含蓄。秋鴻被彈出了秋天的景致,而茶是含蓄的香,在音樂裡,天空得到無限的自由,可又帶著一點惆悵,不是很多,只有一點,我蠻喜歡這個感覺。」
很快茶到了第五泡,呈現麥芽似的甜香味,暖暖的甜黏著,音樂也開始呈現鳥兒快樂戲水旖旎的樣子,「你可以感覺到他彈得多自在」。
「《秋鴻》最配的還不是這一泡茶種源於武夷山的紅水烏龍,而是1980年蘇猛做的烏龍。」我喝到的這泡,只有少數極懂凍頂的人包括中醫裡才會有,第一泡就很清香,毫無雜味的純正。茶與樂在周渝內心本都是精神藝術的顯像。
他曾給林谷芳一個個試茶,和音樂對照研究。「茶和音樂的共通太多了,互相影響作用,很早我就自己這麼玩覺得有趣,後來就想把經驗分享出去。」第一次《茶與樂的對話》,安排了四種茶,文山包種、西湖龍井、木柵鐵觀音、雲南普洱,分別對應了早春、暮春、晚秋與冬日的季節,也直抒了年少的意氣、感傷及中壯年曆經人事後的沉鬱蒼茫,還有晚年的自足圓熟,而中間解釋熟悉的凍頂烏龍正好對應中秋與漸趨圓熟的中年。
一場茶宴的安排既是一組生命意象、美學屬性的呈現,音樂的切入更是「以茶映樂,以樂顯茶」,於是,充滿生機的《春天來了》,江南詩興的《平湖秋月》就對應了包種、龍井,琵琶武套的《霸王卸甲》、繁華落盡的笛曲《寒江殘雪》則對應了鐵觀音、普洱,具體的茶香、抽象的音樂交織成兩個多小時的藝術氛圍。而在進入品茗前的以水淨口則寓意「上善若水」,茶宴將結,獻上的泉水一杯配「流水」一曲,也在讓口舌回復純淨,又有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
林谷芳回憶:「如此安排,總希望這人情、藝術、生命具足的茶與樂,能夠顯現臺灣在茶文化建構上的一點厚度。」林說自己本來是不喝茶的,但是周渝拿來的好茶給他一點就通,著迷起來。不過玩了幾年,周渝不想固定成一個路數,「不是鐵觀音就非要什麼音樂的,每個茶都有自己的個性」。他當時和林谷芳談到了俄羅斯的蕭士塔高維奇,認為他的音樂是對20世紀人類苦難的救贖,就要問一下天都不能回答的問題,但是林谷芳認為,《月兒高》也達到了同樣的高度。「天問,連天也不能回答的問題,最後還是透出高度的憐憫,對人心的撫慰。月兒高的情操更來自與中國人深沉長遠的傳統。」
茶座窗外是櫻花樹,窗內一側掛了一幅周渝自己的字,寫著「茶湯中的生與死」,是他去年演講的一個題目。周渝尊重「禪」但不願隨便談,「有些只是借禪,借所謂的當下來遺忘、來遮蔽過去」。深藏於內心與身體體質中的「過去」,是不應該被遺忘,被遮蔽的,必須挖出來正視,才能真正提升自己,老茶的美學正好可鼓勵人完成這一區塊,這種美學,如「月亮高」所顯示的,可讓人站上一個高度俯視人世與生命的滄桑,達到終極的撫慰與救贖。
周渝喝老普洱的經驗是:「有時候苦澀未必是壞事,很多人一提苦澀就受不了,但是苦是定的,本來精神飄蕩,苦讓你嚇一跳,心就定下來了。適當的澀是收斂的,要澀後回潤,馬上生津,很好喝。」「老韻是什麼,怎麼來的,什麼叫老?」他覺得我們喝的這款還不夠老。決定換茶,到自己闢作存茶室的一間側屋去抬箱子。兩人才能抬動的木箱是日本軍隊佔領臺灣時留下的舊物,而茶葉是他在香港買到的上世紀50年的普洱散茶。「原來買回來是包著草蓆,草蓆已經爛掉了。」然而他看看還是覺得不老。「給你們喝個好玩的東西。」又打開牆角一個陶甕,拿出一個德國的大銀勺子,像舀冰淇淋一樣挖下去。湊近一聞,茶韻悠遠,仿佛一下子回到舊時光裡。
「這是我開店之初,也就是30多年前碰到的第一個老茶。」臺灣人喜歡老酒罈,周渝說,桃竹苗地區的酒罈都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我本來是去收甕子的。」彼時山裡客家人的家族大宅要拆掉重建,埋在院子裡的茶葉也已經放了60多年,但是不知道是什麼茶。周渝說他當時只是簡單焙了一下火,馬上就把茶葉深埋了起來。存法簡單,這兩年才拿出來醒,只用塊布蓋著。「有一段時間布掉了,我想肯定壞了,結果依然如故。」他用一個明青花老盤子,把茶葉刷地倒進去。
不知是什麼茶,周渝說自己喝不出。「應該不是普洱,葉子很細,大小接近六安,喝著又不像。」第一泡出來的茶顏色非常深,但是不渾濁。「老茶不可以渾濁,要看視線能不能透過去。」只是第一泡就有了參味。「曾祖父的世界回來了,有一些世代延續留在你身上的精神印記活過來了。」
「這茶雖然老,但還是有個性。」這時他終於換了《月兒高》。「我覺得可以像蕭士塔高維奇那樣談滄桑談救贖了,是祖先達到的了不起的高度。」樂曲的不斷發生和進展,有如茶湯一層層完全不同的變化。「新茶是大自然的芬芳,老茶卻進入了時間,接受了信息。老茶的品飲有一種引導性,這也和茶氣相關,新茶茶氣往前,老茶下沉,會自己走,好像中藥裡要加一味引子,引導藥性發揮力量。」這時我們喝到了第二泡,一喝下去就安穩沉靜下來。「一個雖然貧窮,但是守著舊道德的時代,內心是很有原則的。」周渝經常比喻一款好的老茶「有倫理有原則」。
周渝說,人們喜歡把喝茶作為單純享受,「可是,沒有人生的經歷,就直接天人合一,這是自欺欺人。人生有滄桑和壓抑,老茶如果不去悟出那種壓抑的東西,不去解,怎麼釋放那麼大的能量呢?」喝老茶在周渝心裡不僅建立了美感,也讓他開始進行人文性的反省:「一個文化能不能解除我們內心裡最深的癥結?如果不能,就太虛了。」
「老茶讓你慢慢體會最後超越滄桑。」周渝認為,對茶敏感的人,對人一定也是敏感的,對萬物蒼生就沒辦法麻木,「不然為什麼古人喝完茶已經到了仙界,還是會回頭問一句,上天你看得到大地蒼生是什麼樣的嗎?並不是只顧自己的」。
陽明山尾聲:蒸茶
夜越來越深,鄰家的大貓早就溜進來喝過幾次茶杯裡的茶,怎麼趕它都不出去,又知道在全是古董的茶桌上輕輕走一兩步,沒有驚動任何物件。我們卻都沒有困意,周渝拿出剛才的百年老六安來蒸。周渝說他身邊有些朋友,從茶到茶具再到喝茶的庭院都是自己親手建造。「人與萬物不同就是在於創造,這些是物質創造,還有更美好的精神創造。」
我後來才知道我們喝的是孫義順老六安,周渝也不講任何背景。
蒸製過的老茶香甜可口,極盡咀嚼之紮實感。「很快樂吧,茶一喝會快樂,可是你還是會回頭的。」他不著急,「喝茶從淡到濃,一開始粗一點,不細膩,感覺開闊,往後的茶性很溫和、舒服,安神舒暢。」
周渝覺得,之所以老茶如此迷人,是因為它能讓人站在一個高度上,超越滄桑,產生悲憫心。「這就是希臘悲劇為什麼佔據那個高度,蕭士塔高維奇的樂章也是,主題最後都是救贖。」他此時又去播放了肖氏的唱片,「不僅是對大眾的悲憫,還有對自己的。人都需要這個文化途徑去釋放時間積攢給我們的那些真實的東西」。
「大部分人扭扭曲曲活到現在,要借茶進入自己和自然的關係,談何容易呢?」周渝說在茶方面,他就是很幸運。「別人來現80年的老六寶,我就有上世紀20年代香港的百年老六寶。一比,他們通通敗下陣去。」他有一個「茶瘋子」朋友,祖上繼承了許多老壺,最擅長收老六安六寶,號稱第一,「一喝我的,芽最細,口感好像百花仙子,他氣得不得了」。周渝說他的老茶是幾十年裡往來港臺踏破鐵鞋尋來的寶貝,過去便宜買得多,現在越來越少。「我的茶現在不賣了,便宜是為了讓大家喝得起。」現在新茶館裡已經沒有老茶了,「好的老凍頂是買不到,只能自己存。」
周渝把自己親手製作、收藏的茶都給客人喝起來。以前很多人知道他沒有商業追求,從上海、北京到香港,都是要求他發一箱箱的,現在他一概不賣了。如今最貴的茶是每克3300元臺幣的紅印,正經是世間難得的能喝到單泡無紙紅印的地方。但是按照這個價格他的一餅紅印只要100萬元臺幣,是現在行價的一半。「已經夠了,如果是號級茶一克要標2萬元臺幣嗎?好嚇人。我不願意嚇人。」有人買他的茶回去裝點門面,有些回去藏起來不給人看,而他儉樸溫馨的紫藤廬卻總是門庭若市的。「臺灣的大學教授10年沒有漲工資,文化界、藝術界的朋友有些並不懂茶,有些也不富裕,但我是給他們喝茶的。」他決意不讓老茶變成有錢人的遊戲,而是留在真正有用的地方——因為「中國百年來的問題太複雜,只有文學和藝術稍稍能夠解決一點」。
店裡用的是60年代那種粗老葉的老普洱。「這種還是蠻便宜,我存了20多年了,好喝,大眾應該喝得起。我要增加茶譜豐富性,到去年底以前,我的茶譜有10年沒有改過了。」周渝自己一直喝老普洱,藏老烏龍,最近他覺得臺灣茶太少了,才決定拿出三個頂尖人物的茶。著名茶農陳阿翹的茶,在大陸也已經喝了10年,同等級的還有康慶雲和蘇猛。「我選的都是最開始比賽的第一名,不是金獎,而是特等獎,金獎一般有七八個,特等獎只有一個。但他們很快就退出了比賽,專心做自己少量的高價烏龍了。」
他始終不能接受輕鬆喝一口好茶就感嘆的人。「有人說他一喝就明白了,你就要很小心。」他喝百年老茶的感受,「有規有矩,是舊道德的,但是人和心離得很近,現在的人和心卻隔得很遠。過去教育靠背書,其實靠體悟,是把身心進行連接的教育。現在的教育用知識給人很殘忍的外在要求。一幅畫你沒看進去它的美,就能搞清流派知識?那是最可怕的。你的生命哪裡能和它連接上才是最重要的,才能得到關於自己的啟發。」
常有人對他說,喝老茶時感受到了四合院門口的井、母親的舊衣服,他解釋這些現象說:「我們給很多經驗做了一個界定,其實這些經驗本身遠超我們的理解。」他用緩緩的語調引用歌德的《浮士德》:「久已消逝的,將為我呈現原型。」他闡釋道:「被遮蔽的要出來,成長過程的自我遮蔽太多,你的一切意願都不能做,你被社會塑造,被外在要求,這不是主觀臆想的,而是被身體記錄下來的,喝老茶時被觸動本來的那一部分。」
我這才看到一張爛糟糟的內飛。表示這茶是光緒二十四年開始用這個商標。「但是我們喝到的應該是解放前的,不會超過70年。」茶依然保持溼潤度,香味深刻,和此時的肖氏樂章一樣,在黑暗中悲哀悔恨都淋漓盡致了,才發散和升華。
周渝在外面被傳為喜歡隱居的普洱茶王,其實他朋友眾多,喜歡各種雅集。「我不善於對很多人講很多,把喝茶變成知識,其實只有你慢慢喝出來的才是最真實的。」背後掛的是才臨的懷素的字「狂來輕世界,醉裡見真如」。「醉」字寫得極大,「真如」又極小,沒有在紙末留下空白處,卻有出乎意料的美。「這一隙空間,就讓『真如』很擠地寫在那裡。可是又不會覺得擁擠狹小,『真如』怎麼會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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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藤廬介紹:
在臺灣,最具有傳統的茶座當數臺灣第一座稱為典範的茶藝館--紫藤廬。紫藤廬充滿生命與美感,也充滿弔詭與探索。紫藤廬本身是由舊棟的日式平房與二樓的洋房格式所構成。雖然是不同的建築風格集成,但在器物、藝術品與家具的精心配置和歷史色澤調和之下,巧妙地融合在一起,甚至衍生出另一種特殊的美感氣氛。
紫藤廬於民國六十五年後成為開啟臺灣小劇場運動的先河。民國七十年,周渝先生將其改成茶藝館,開臺北品茶藝術風氣之先,因屋前的老紫藤緣著屋簷蔓伸,遂命名為「紫藤廬」。紫藤廬在「茶道」上有其特出成就,並且創新地繼承文人美學與修道哲理。此外,它是社運積極份子及批判性學者的聚會場所,也有許多文化團體在此不定期舉辦座談與展演。此特殊的組合造就了紫藤廬獨特的人文歷史精神與文化魅力。
(來源: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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