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唐朝的安史之亂可以說是我們社會變遷的一條分水嶺。在這之後,門第迅速地垮了臺,社會的等級不像先前那樣固定了,「士」和「民」這兩個等級的分界不像先前的嚴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著,上下著。而上去的比下來的多,士人流落民間的究竟少,老百姓加入士流的卻漸漸多起來。這種進展經過唐末跟五代的長期的變亂加了速度,到宋朝又加上印刷術的發達,學校多起來了,士人也多起來了,士人的地位加強,責任也加重了。這些士人多數是來自民間的新的分子,他們多少保留著民間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他們一面學習和享受那些雅的,一面卻還不能擺脫或蛻變那些俗的。
人既然很多,大家是這樣,也就不覺其寒磣;不但不覺其寒磣,還要重新估定價值,至少也得調整那舊來的標準與尺度。「雅俗共賞」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標準,這裡並非打倒舊標準,只是要求那些雅士理會到或遷就些俗士的趣味,好讓大家打成一片。當然,所謂「提出」和「要求」,都只是不自覺的看來是自然而然的趨勢。
「雅俗共賞」是以雅為主的,從宋人的「以俗為雅」以及常語的「俗不傷雅」,更可見出這種賓主之分。起初成群俗士蜂擁而上,固然逼得原來的雅士不得不理會到甚至遷就著他們的趣味,可是這些俗士需要擺脫的更多。他們在學習,在享受,也在蛻變,這樣漸漸適應那雅化的傳統,於是乎新舊打成一片,傳統多多少少變了質繼續下去。前面說過的文體和詩風的種種改變,就是新舊雙方調整的過程,結果遷就的漸漸不覺其為遷就,學習的也漸漸習慣成了自然,傳統的確稍稍變了質,但是還是文言或雅言為主,就算跟民眾近了一些,近得也不太多。
真正「雅俗共賞」的是唐、五代、北宋的詞,元朝的散曲和雜劇,還有平話和章回小說以及皮簧戲等。不能完全雅化的作品在雅化的傳統裡不能有地位,至少不能有正經的地位。雅化程度的深淺,決定這種地位的高低或有沒有,一方面也決定「雅俗共賞」的範圍的小和大——雅化越深,「共賞」的人越少,越淺也就越多。所謂多少,主要的是俗人,是小市民和受教育的農家子弟。
「雅俗共賞」雖然是以雅化的標準為主,「共賞」者卻以俗人為主。固然,這在雅方得降低一些,在俗方也得提高一些,要「俗不傷雅」才成;雅方看來太俗,以至於「俗不可耐」的,是不能「共賞」的。但是在什麼條件之下才會讓俗人所「賞」的,雅人也能來「共賞」呢?
我們想起了「有目共賞」這句話。孟子說過「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有目」是反過來說,「共賞」還是陶(陶淵明)詩「共欣賞」的意思。子都得美貌,有眼睛的都容易辨別,自然也就能「共賞」了。孟子接著說:「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這說的是人之常情,也就是所謂人情不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