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王維四十多歲的時候,在京城長安東南的藍田縣輞川營建了輞川別業,過著半官半隱的生活。他和好友裴迪經常在輞川河上泛舟,彈琴賦詩,嘯詠終日,留下了許多相互唱酬之作,這首《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就是其中的名篇。
裴迪是盛唐時期山水田園詩人之一,頗有才華,當過一段張九齡的幕僚,後仕途失意,隱居在終南山,與王維結成好友。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寒山,寒冷的山,引申為秋天的山。例如杜牧「遠上寒山石徑斜」一句,也是指秋天的山。蒼翠,青綠色,墨綠色。潺湲,水慢慢流動的樣子。這兩句詩的意思是:秋天的山色在薄暮時分慢慢變成了墨綠色,秋天的輞川河日日緩緩流淌。
中國文學史上,留下了不少「鍊字」的經典橋段,比如賈島的「推敲」,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王摩詰這種一流的大詩人自然也「鍊字」高手。前兩句中的「轉」、「日」就用得極為精妙:「轉蒼翠」,把黃昏時分的山色隨著逐漸暗淡的光線慢慢變深的過程寫得一下子活了起來,可謂是靜中有動;「日潺湲」,就是年年如此,日日如此,日夜不停的緩緩流動,因其恆久不變,倒有了幾分相對靜止之感。遠處青山疊翠,輞川河潺潺流淌,有山有水,色彩鮮明,有動有靜,有聲音,只用了十個字,就將山中秋景描繪得靜謐生動,恬淡動人。
「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柴門,指的是用樹枝結成的柵欄門;暮蟬,指的是秋後的蟬。倚著木杖站立在柴門之外,微涼的秋風送來秋蟬的吟唱之聲。
王維寫這首詩的時候,是四十多歲,正值壯年,應該不至於「依杖」,為什麼還要這麼寫呢?柴門,帶有田園之風;倚杖,表現意態之安詳;蟬被古人認為吸風引露而存活,所以具高潔之性,以上這些意象集合在一起,就是為了表現隱士範兒,就是他嚮往的生活,就是為了模仿他的偶像陶淵明先生,按當下流行的說法,向陶淵明先生致敬!
既然是致敬,那麼僅模仿外形是不夠的,怎麼也得抄點兒陶淵明的詩文,才算是完整的致敬。可見當今文藝圈兒的「致敬」,是有傳承的。
「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渡頭就是渡口;墟裡,並不是廢墟裡的意思,而是指村落;孤煙,因為是黃昏了,所以是村子裡升起的炊煙。為什麼說「孤煙」呢?因為是村子裡升起的第一縷炊煙。這兩句詩的意思就是:渡口只餘下落日照耀著這一片空曠寥落,村子裡升起了第一縷炊煙。
詩的首聯寫的是山裡的遠景,頸聯寫的就是原野上的近景。渡頭在水邊,村子在陸地;落日是自然景觀,炊煙是人文景觀,王維選取這些景物也是很具匠心的。「墟裡上孤煙」很明顯是從陶淵明「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轉化而來的。陶淵明的「依依」兩字是擬人化的寫法,炊煙盤旋繚繞,緩緩上升,似有依依不捨之態;王維的「上」字則是白描手法,這個秋天的傍晚,雖然有風,但一定是微風,所以吹不散那一縷炊煙,任它嫋嫋升到了半空之中。
「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這一聯,用字直白簡練,但意境空靈,韻味無窮,為歷代評論家所稱道。「渡頭餘落日」,不直寫渡口的空寂,而寫只「餘」下了一輪落日,不僅顯得空曠而且引人愁思,「餘」字還精確的描繪出落日即將貼近河面那一刻的形態。「墟裡上孤煙」,村子升起炊煙的那一刻,總是引人遐思的,或是思鄉之情,或是懷念似水年華,又或是安詳寧靜。「上」字不僅寫出了炊煙上升的悠然,還顯示出已經升到一定的高度了。
這兩句詩,王維在向陶淵明致敬的同時,再次秀了一把「鍊字」功夫。致敬到此完成了嗎?還沒有,我們看最後兩句。
「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接輿,是春秋時期楚國人,名陸通字接輿,佯狂避世,不願出仕。這位老先生在孔子週遊到楚國的時候,迎著孔子的馬車狂歌道:「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五柳,是一個典故,陶淵明家門前有五棵柳樹,所以自稱「五柳先生」。(如果是五棵松樹,那就是「五松先生」了。)在這裡把裴迪比為接輿,而王維以陶淵明自比。這兩句詩的意思是:再次碰到裴迪這個接輿一樣的狂人喝醉了,來到如同五柳先生的我面前狂歌。
王維把裴迪喻為高蹈出世的隱士接輿,一方面形象的寫出了他醉後狂歌的形態,一方面暗含讚許之意。至於裴迪狂歌的內容是什麼,已無從考證,但肯定不是陽春白雪的高雅歌曲,因為那不適合醉後「狂歌」。如果讀到這篇文章的朋友有一天穿越到了大唐時代的輞川別業,請一定教會裴迪這幾首特別適合酒後狂歌的曲子:《一無所有》、《傷不起》、《忐忑》……
這首詩通常被評論家們認為是描寫了輞川的秋天美景,閒散生活,真摯友情,抒寫了詩人悠然自得的隱居之樂。對於這種說法,我個人實在是不敢苟同。
先看這首詩的創作背景。王維隱居的直接原因有兩個:第一,仕途不順,鬱郁不得志。王維早在開元九年(公元721年)進士及第,任太樂丞,不久就因「伶人舞黃獅子」一案受累,被貶到偏遠的濟州當了個九品看糧庫的小官。在窮鄉僻壤之地熬了五年,棄官返回長安,就一直賦閒在家將近九年。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王維向張九齡獻詩求汲引。公元735年,張九齡提拔王維為右拾遺。然而好景不長,王維剛找到的靠山張九齡736年罷相,大唐帝國正式進入奸相李林甫當政時期,此時的皇帝唐玄宗耽於享樂,宰相李林甫嫉賢妒能,朝政敗壞。從721到736年,整整十五年,王維從意氣風發的青年漸漸變成了意志消沉的中年大叔。
第二,家庭生活上的重大打擊。公元731年,王維的結髮妻子因難產病逝。中年喪妻本就是人生三大不幸之一,而喪妻的原因竟然還是最讓男人無法承受的難產,這個打擊實在是太沉重了,王維此後終生未娶。
王維性格柔弱,早年向道,中年之後半官半隱,吃齋念佛。隱居,學佛其實是他自我排解,自我療傷的手段,他的內心是極為痛苦絕望的。這種心境,在《鹿柴》一詩中表現得最為明顯。
當然,僅憑創作背景來斷定這首詩是不快樂的,證據仍然不足。接下來,我們再來看看詩中出現的意象:寒山,秋水,落日,孤煙這些富有季節特徵的景物,都帶有幾分寒冷、孤獨的感情色彩。在這些景物構成的山水田園畫面之中,一個倚杖的老人,在微涼的秋風之中,聽著「暮蟬」的吟唱。請注意,暮蟬(秋蟬)在古詩詞中出現的頻率極高,但都是悽涼哀傷的。因為秋蟬時日無多,蟬鳴微弱如泣,故稱「蟬泣」。正當這個時候,又出現了一個懷才不遇,以酒澆愁的裴迪醉後狂歌。那是狂歌當哭啊。
所以,透過表面的閒散恬淡,悠然自得,我們應該能解讀出詩人內心深處的惆悵與傷感,憂鬱與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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