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佳楠
狹窄的竹床上,並排躺著 6 個瘦骨嶙峋的孩子。1 月,隆冬,在成年人裹著厚實的棉衣還會不停哆嗦的季節裡,這些孩子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外衫,奄奄一息。同一間屋子裡,還有 1 個孩子已經離開人世。
1948 年 1 月 15 日,搜查壽產院時,睡在竹床上的孩子們 圖源:每日新聞社
很難想像這是產院中會出現的場景。
然而,1948 年 1 月 15 日,當警察進入位於日本東京新宿區的壽產院時,上述地獄般的畫面,猝不及防地衝擊著在場的每個人。
在壽產院受過苦難的孩子何止這 7 個? 根據前期警方搜集的信息,壽產院的經營者石川美雪和石川猛夫婦,可能殺害了上百個被寄養在此處的孩子。 警察隨即以涉嫌殺人逮捕了夫妻二人。
希望的天堂?
1920 年,23 歲的石川美雪從東京大學醫學部產婆講習科畢業,和丈夫石川猛結婚。同時,她開始了在東京壽產院的工作,成為一名產婆。和其他所有產婆一樣,她的職責便是像天使一般,幫助生育中母親們迎接新生。20 世紀 40 年代,她成為壽產院的院長。
而這家讓許多孩子送命的壽產院,坐落在新宿區牛込柳町電車站步行即可到達的好地段。
從 1944 年 4 月開始,石川美雪就在報紙上登出廣告:
「來牛込柳町的壽產院了解一個月至三歲孩子的寄養方法」。
意料之中,來諮詢的人相當多。
彼時的日本,自 1937 年發動全民侵華戰爭起,便處於長期備戰之中。在人口意味著兵力和戰鬥力的年代,日本政府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人口擴張政策,避孕和墮胎等人為限制生育的行為被嚴格禁止,身體健康者不被允許進行絕育或流產手術。 生育不再取決於個人意志,而是服務於國家和戰爭的工具。
持續的戰爭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然而戰況卻不容樂觀。經濟低迷、糧食欠收,普通民眾的生活難以為繼。國家禁令之下,民眾不能採取避孕措施, 這就意味著哪怕父母養不起孩子,也只能一個接一個地生 。
產院和孤兒院在當時的日本幾乎是同義詞,產院主要的收容對象,就是來自貧困家庭的嬰兒和病弱兒童。
所以,一家主動提出可以寄養孩子的產院,對於不堪重負的父母而言,就是絕處逢生的驚喜與希望。
在石川美雪的描述中, 只要一次性交清一筆 5000 至 8000 日元的撫養費,父母就可以委託壽產院將孩子撫養長大,也不再需要擔心孩子成長過程中的任何用度。
在一盒煙 7 日元、NHK 每月收聽費 5 日元、報紙每月徵訂費 8 日元的物價水平下,這筆撫養費是個不小的數字,但是許多生活貧困的夫妻、未婚生子或婚外生子的母親還是把孩子交給了壽產院。
他們中的絕大多數沒有留下正確的姓名、地址等個人信息,因為他們把孩子送來壽產院的目的,就是和孩子斷絕關係。 用一筆錢換解脫,值得。
孩子父母的想像中,將孩子送入壽產院,就是將他們送往天堂。那裡有天使一般的院長夫婦,從困頓的生活中解救了孩子們,孩子們不再需要跟著自己過缺衣少食的苦日子。院長夫婦將會在漫長的歲月裡,代替自己守護他們健康成長。
多麼美好的畫面啊!
死亡的地獄!
但壽產院轉頭就做了一手倒賣的好生意:招募有收養意願的人,把健康的孩子以 300 日元的價格賣出去,相貌標緻的孩子則標價 500 日元。
那些沒被賣掉的孩子,處境更為艱難。除了父母繳納的撫養費,壽產院還能獲得來自政府的牛奶、大米、糖等物資補助。但這些補助並不會被全部用到孩子們身上。
壽產院事件敗露後,一位保育員在法庭上作證說:「每天兩湯匙的奶粉和三湯匙的糖根本養不活孩子,所以我們也曾請求石川夫婦增加牛奶的餵養量,但是他們堅決不答應。」連食物都得不到保障,更不用說給孩子洗澡、看病等看起來更麻煩的需求了。
每個孩子死亡,會被配給兩瓶葬禮用酒。這兩瓶酒中,一瓶由石川猛享用,另一瓶則和其它食品等物資一起,拿到黑市倒賣。石川夫婦通過黑市中飽私囊,賺得盆滿缽滿。
為了讓見不得光的「生意」順利進行,他們偽造死亡證明,擅自填寫病名、死亡原因和就診醫生,再由受賄的醫生隨意蓋章、草草了事。他們還賄賂當地政府職員,為戶籍手續、衛生管理等提供便利。
存放受害嬰兒屍體的米櫃 圖源:朝日新聞社
這樣的罪惡,直到 1948 年 1 月 12 日,才被公之於眾。
那天晚上七點半,兩位警察在新宿區弁天町附近巡邏時,發現一名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在黑暗中騎著自行車運送幾個橘子箱,形跡可疑,便上前詢問。
湊近一看,橘子箱裡裝著的,是 4 具嬰兒屍體。
「這些屍體是哪來的?」「都來自於牛込柳町的壽產院。」
聽起來似乎沒有可疑之處。然而,一天內,一個產院裡有 4 個孩子死亡,這正常嗎?
警察盤問之下,殯儀館工作人員說出了更多驚人的事實。他說,去年 8 月開始,壽產院裡便不斷有孩子去世,算起來,陸陸續續運來了 20 多具嬰兒的屍體。
察覺異樣的警察將殯儀館從壽產院運來的 6 具屍體送往慶應大學解剖,發現其中 3 個孩子患有肺炎,2 個孩子凍死,1 個孩子餓死。所有孩子都幾乎沒有胃溶物,從這一點推斷,這些孩子必定長期處於飢餓之中。
然而,警察卻在搜查壽產院時發現了 8 升牛奶、約 6 千克砂糖和 23 千克大米。
1948 年 1 月 17 日,搜查壽產院時發現的牛奶等物資 圖源:每日新聞社
更多的調查也沒能確定到底有多少孩子死在了壽產院。許多受害者的屍體早已無處可尋,加上壽產院的帳簿、埋葬許可證上的記錄與醫生開具的死亡證明並不一致,導致確切的受害人數至今仍是謎團。
根據推斷,1944 到 1948 年間,共有 240 名孩子被送到壽產院,死亡人數則在 85 至 169 之間,最有可能的,是 103 人。
1948 年 1 月 16 日,將孩子從壽產院轉移至國立第一醫院 圖源:每日新聞社
誰釀成的悲劇?
1948 年 10 月,東京地方法院的判決中,石川美雪夫婦被起訴殺害了 27 人,卻因為導致 21 人死亡的證據不足,石川美雪被判處有期徒刑 8 年,丈夫猛有期徒刑 4 年。1952 年 4 月,東京高等法院判處石川美雪有期徒刑 4 年,猛有期徒刑 2 年。
慘劇釀成,究竟誰之過?
是石川美雪的錯嗎?
法庭上,石川美雪極力否認自己的殺人行為,將孩子的死亡歸咎於孩子的父母:
「我並不是故意不給孩子牛奶,只是因為助手們的疏忽造成了營養不良。」
「我已經盡心盡責地照顧,但孩子的健康狀況本來就不好,那些母親卻還要把孩子送來、不肯用母乳餵養,他們死亡也就理所當然了。」
是那些父母們的錯嗎?
社會輿論顯然不這麼看。壽產院事件在 1948 年 1 月 15 日被《朝日新聞》首次報導後,引發了廣泛關注。連續幾天,相關的新聞鋪天蓋地。
有的報導直抒胸臆,強烈譴責石川夫婦罪行罄竹難書:「可怕的壽產院收取 90 萬日元的殺人手續費,已經有 85 名孩子遇害」「『惡魔』夫婦殺害收養的孩子,引發社會激憤」。
有的報導煽情渲染,通過描摹母親與孩子的慘狀,襯託石川夫婦的滔天罪行:「母親哭個不停,心疼地嘟囔著『這麼瘦……』」「母親們大喊著『把孩子還給我』」「壽產院門口擠滿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起來像是舞女和服務員的女人們,她們擔心寄養孩子的安危」。
母親和受害的孩子 圖源:朝日新聞社
是時代的錯嗎?
從七七事變後的「一億一心,執槍一心」鼓動民眾盡忠報國,「為了殲滅(英美),一億怒濤全力以赴」的自大狂妄,到二戰末期「一億玉碎」的困獸猶鬥,國家宣傳機器開足了馬力。
不斷鼓動之下,全員備戰早已成為日本國民的共識。全民狂熱參與戰爭,弱肉強食成為默認的生存法則。似乎沒有人關心,宏大的、以國家為單位的敘事之下,微觀而弱小的個體究竟應該怎樣生存。
本該迎接新生命的產婆卻成變成了殘忍的劊子手,本該舐犢情深的父母卻主動與孩子斷絕關係,本來鼓勵生育的社會卻間接導致了上百個孩子死亡。 每一方都好像有錯,每一方都為自己辯解,這樣荒誕的悲劇,不知道應該由誰來買單。
生與不生,都該獲得好結果
諷刺的是, 日本《兒童福利法》在 1947 年 12 月 12 日,也就是壽產院事件被揭發的約一個月前被公布。 壽產院事件鬧得沸沸揚揚,民眾驚恐之餘,對於公立的嬰兒保護機構寄予厚望。
當時的厚生省兒童局保育課長吉見靜江這樣回應壽產院事件:「從公共立場出發,無論如何都要增加公共設施,同時讓《兒童福利法》規定的兒童福利委員和兒童局儘快發揮作用,這些毋庸置疑是非常重要的。」
一些更加「對症下藥」的舉措在不久後被頒布。
1948 年 3 月 19 日,厚生省發布了關於助產士業務的廣告取締令,規定可以刊登在廣告上的內容應該是「業務場所或助產士住所、助產士姓名、有效工作日期或時間、有無收容嬰兒的設備」等業務相關的內容,「寄存嬰兒、嚴守秘密」等別有所圖的廣告被嚴禁張貼。
同年 4 月的東京嬰兒委託養育條例,則具體地規定了申報嬰兒委託養育以及嬰兒撫養環境的具體標準。例如,嬰兒的姓名、出生日期以及父母的姓名、年齡都被要求告知保健所;且之後的每個月,孩子都要接受保健所的健康檢查。撫養超過三個嬰兒的保健所需要預先申請,確保嬰兒室的設備以及養育人員資質完備。如果違反了以上規定,保健所將面臨著罰金、有期徒刑等處罰。
壽產院事件也讓人們看到了墮胎禁令下,婦女在面臨生育問題時的無可奈何。 人們開始思考,婦女不能按照自主意願墮胎,究竟是否合理。
石川美雪的罪行敗露後,當時的早稻田警察署長井出勇提出,比起建立兒童福利體系,批准墮胎合法化將更為現實、也更為有效。
而醫生林髞在 1948 年 2 月 8 日的《周刊朝日》上,公開強調了墮胎合法化的必要性。他說:「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批准墮胎合法。」「生育之後,既不能給予孩子合適的成長環境,更不能提供必要的教育資源,這難道不是比墮胎更罪大惡極嗎?」
隨著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認識到了墮胎合法化的意義,日本開始做出嘗試。1948 年 7 月,成立優生保護法,明確表示「從優生的觀點出發,在防止不良後代出生的同時,以保護母體生命健康為目的」,絕育和墮胎手術合法。但該法案規定下,墮胎手術必須經過地區優生保護委員會審查,能夠進行墮胎的情形仍然相當有限。
然而當時的日本國民生活貧困、人口問題嚴重,到了 1949 年,該法被修改,支持因經濟原因選擇墮胎的做法。1952 年,審查制度被廢除,只需要通過醫生的診斷就可以進行墮胎手術。
至此,選擇墮胎的人數大大增加。沒有能力撫養孩子的父母,也可以自由選擇,到底是根據優生保護法墮胎,還是等孩子出生後享受兒童福利法的救助。
生或是不生,都取決於母親自己,也都將獲得好結果。
題圖:圖蟲創意
參考資料:
1)吉田一史美. 第二次大戦前後の日本における乳児の生命保護[J]. 醫學哲學 醫學倫理, 2013, 31: 11-21.
2)吉田一史美. 日本における妊娠相談と養子縁組をめぐる運動と立法―実子特例法制定運動から養子縁組あっせん法試案へ. web:https://www.ritsumei-arsvi.org/publication/center_report/publication-center25/publication-366/
3)毎日新聞社. 毎日jp. 昭和毎日. web:https://web.archive.org/web/20090501141101/http://showa.mainichi.jp/news/1948/01/post-c693.html
4)鄭亞楠. 近代日本人口政策的歷史考察[D].南開大學,2014.
5)吳妙思. 日本國策標語研究[D].東北師範大學,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