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看隨想
李零,1948年6月生於河北邢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名學者。著作《去聖乃得真孔子》《兵以詐立》《花間一壺酒》等,影響頗大。
選文原題《史學中的文學力量》,2003年3月10日寫於藍旗營。這裡有刪節。
《史記》,是偉大的經典;必然被永遠地閱讀,被永遠地研究和談論。李零的這篇文章,是應約為《新東方》雜誌撰寫的,意在「給青年學生推薦文史類的經典」(除了《史記》,李零還推薦了王國維的《觀堂集林》)。因而格外深入淺出、清新流暢,其親切實用,直可視為《史記》的導讀;在關於《史記》的浩瀚文字中,自有其可以一讀之處。李零行文簡短、乾脆、精練、有力的特點,在這篇十幾年前的文章中,亦可見及。
《給孩子的散文》是活字文化「給孩子系列」的一種。該系列,頗有值得關注之輯;於此贅言一句。(任餘)
讀《史記》,我有一個感覺,就是我是在和活人談話。司馬遷,好人。好人經常倒黴,我對他很同情,也很佩服,覺得他這一輩子沒有白活。
《史記》是一部什麼樣的書?大家都知道,它是一部史書,而且是史部第一,就像希羅多德之於希臘,我們也是把司馬遷當「史學之父」。但此書之意義,我理解,卻並不在於它是開了紀傳體的頭。相反,它的意義在哪兒?我看,倒是在於它不是一部以朝代為斷限,乾巴巴羅列帝王將相,孳孳於一姓興亡的狹義史書,像晚於它又模仿它的其他二十多部現在稱為「正史」的書。我欣賞它,是因為它視野開闊,胸襟博大,早於它的事,它做了總結;晚於它的事,它開了頭。它是一部上起軒轅,下迄孝武,「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大歷史」。當時的「古代史」、「近代史」和「當代史」它都講到了。特別是他敘事生動,筆端熔鑄感情,讓人讀著不枯燥,而且越想越有意思。
司馬遷「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是我們從漢代思想進窺先秦歷史的重要門徑。不僅如此,它還涉及詩賦、兵書、數術、方技,包含後世集部和子部中屬於專門之學的許多重要內容,同時又是百科全書式的知識總和。它於四部僅居其一,但對研究其他三部實有承上啟下(承經、子,啟史、集)的關鍵作用。借用一句老話,就是「舉一隅而三隅反」。
司馬遷作《史記》,其特點不僅是宏通博大,具有高度概括性,而且更重要的是,它還能以「互文相足之法」,節省筆墨,存真闕疑,儘量保存史料的「鮮活」。比如初讀《史記》的人,誰都不難發現,它的記述往往自相矛盾,不但篇與篇之間會有這種問題,就是一篇之內也能擺好幾種說法,讓人覺得莫衷一是。但熟悉《史記》體例的人,他們都知道,這是作者「兼存異說」,故意如此。它講秦就以秦的史料為主,講楚就以楚的史料為主,儘量讓「角色」按「本色」講話。這非但不是《史記》的粗疏,反而是它的謹慎。如果吹毛求疵,給《史記》挑錯,當然會有大豐收,但找錯誤的前提,首先也是理解。
《史記》偉大,它的作者更偉大。我們「讀其書想見其為人」,一定要讀他的《太史公自序》和《報任安書》。《太史公自序》很重要,因為只有讀這篇東西,你才能了解他的學術背景和創作過程,知道他有家學淵源、名師傳授,「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人生老道,所以文筆也老道。但我們千萬不要忽略,他還有一封《報任安書》。如果我們說《太史公自序》是司馬遷的「學術史」,那麼《報任安書》就是他的「心靈史」。這是一篇「欲死不能」之人同「行將就死」之人的心靈對話,每句話都掏心窩子,裡面浸透著生之熱戀和死之痛苦。其輾轉於生死之際的羞辱、恐懼和悲憤,五內俱焚、汗發沾背的心理創傷,非身臨其境,絕難體會。小時候讀《古文觀止》,我總以為這是最震撼人心、催人淚下的一篇。
司馬遷為「牆倒眾人推」的李將軍(李陵)打抱不平,慘遭宮刑,在我看來,正是屬於魯迅所說敢於「撫哭叛徒」的「脊梁」。他和李將軍,一個是文官,一個是武將,趣舍異路,素無杯酒交歡,竟能舍飯碗、性命不顧,仗義執言,已是諸、劌之勇不能當。而更難的是,他還能在這場「飛來橫禍」之後,從命運的泥潭中撐拄自拔,發憤著書,成就名山事業。讀《報任安書》,我有一點感想:歷史並不僅僅是一種由死人積累的知識,也是一種由活人塑造的體驗。這種人生體驗和超越生命的渴望,乃是貫穿於文學、藝術、宗教、哲學和歷史的共同精神。史家在此類「超越」中尤為重要。它之所以能把自身之外「盈虛有數」的眾多生命匯為波瀾壯闊的歷史長河,首先就在於,它是把自己的生命也投身其中。我想,司馬遷之為司馬遷,《史記》之為《史記》,人有俠氣,書有俠氣,實與這種人生經歷有關。一帆風順,缺乏人生體驗,要當歷史學家,可以;但要當大歷史學家,難。我以為,「大歷史」的意義就在通古今,齊生死。
以個人榮辱看歷史,固然易生偏見,但司馬遷講歷史,卻能保持清醒客觀,即使是寫當代之事,即使是有切膚之痛,也能控制情緒,頂多在贊語中發點感慨,出乎人生,而入乎歷史,寫史和評史,絕不亂摻和。
對司馬遷的贊語和文學性描寫,我很欣賞。因為恰好是在這樣的話語之中,我們才能窺見其個性,進而理解他的傳神之筆。例如,在他筆下,即使是「成者為王」的漢高祖也大有流氓氣,即使是「敗者為賊」的項羽也不失英雄相。就連當時的恐怖分子,他也會說「不欺其志,名垂後世」;就連李斯這樣的「大壞蛋」,他也會描寫其臨死之際,父子相哭,遙想當年,牽黃犬、逐狡兔的天倫之樂。很多「大人物」寫得就像「小人物」一樣。
(選自《給孩子的散文》,中信出版集團2015年6月第1版)
《中國教師報》2019年11月13日第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