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已經看到了餐廳和底層客廳,所以阿爾貝最先領他到他的工作室去;讀者該記得,這是他特別喜歡的房間。基督山是一個地道的鑑賞家,他對阿爾貝堆放在這間房間裡的所有的東西都能識別,並且恰到好處。古代衣櫃、日本瓷器、東方綢緞、威尼斯玻璃製品、世界各國的武器,他無一不熟悉,並且只須瞟上一眼,便能認出其年代、產地和來歷。本來,莫爾塞夫自以為可以充當講解員的,結果相反,他在伯爵的教授下,倒是上了一堂考古學、礦物學和自然史學課程。他們下到二樓,阿爾貝帶客人去客廳。這個客廳掛著近代畫家的作品,有杜佩雷的風景畫,畫面上都是長長的蘆葦、挺拔的大樹、哞哞叫的奶牛和晴朗的天空;有德拉克洛瓦的阿拉伯騎兵,他們披著白色的長呢鬥篷,扎著閃光的腰帶,繫著鑲嵌金銀絲的紋章,他們的馬在瘋狂地互相撕咬,而人卻在用狼牙棒彼此殘殺。
有布朗熱的水彩畫,表現出《巴黎聖母院》的全貌,畫面上的氣勢力度使畫家成了詩人的競爭對手;有迪亞茲的油畫,他畫筆下的花比真實的花更加鮮豔,太陽比真實的太陽更加明麗;有德岡的繪畫,它能與薩爾瓦多·羅薩的畫一樣絢爛多彩,然而更富有詩意;有吉羅和米勒的彩色粉筆畫,表現出長著天使腦袋的孩子和容貌貞潔的女人;有在多薩《東方之行畫冊》上撕下來的速寫,這是畫家在駝峰上或是在清真寺的穹頂下,在幾秒鐘時間裡用鉛筆勾勒成的;總之,作為對古代久已失傳、不復存在的藝術的交換和補償,近代的藝術精品也盡在其中了。阿爾貝以為這一次至少他總能向這位奇特的遊客指出幾樣新鮮東西了吧。
但使他大為驚訝的是,他無須尋找籤名,有的籤名甚至只是幾個縮寫字母,便能一眼說出每件作品的作者名字。顯而易見,他對其中每一個名字不僅熟悉,而且還認真研究和評價過他們各自的才能。他倆從客廳又進入臥室。這個房間同時既是質樸無華又是格調高雅的標本。裡面只掛著一幅畫,它鑲嵌在鍍金無光的畫框裡非常耀眼。署名是萊奧波德·羅貝爾。這幅肖像畫首先吸引了基督山伯爵的注意,因為他在房內急速向前邁出了幾步,陡地在畫像前停了下來。畫像上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少婦,棕色皮膚,在憂鬱的眼神下,目光仍然是那麼清亮明麗;她穿著一身加泰隆尼亞漁家女的漂亮的服飾,胸衣紅黑相間,頭髮上插著金別針;她凝望著大海,蔚藍的天和蔚藍的海襯託出她那苗條的身影。
房間裡很暗,如果不是這樣,阿爾貝便能看出伯爵面頰上蔓延開來的灰白色,並會發現他的雙肩和胸膛都在痙攣般的顫抖著。一時寂靜無聲,這時候,基督山目不轉睛地始終盯著那張肖像畫。「您的情婦可真漂亮啊,子爵,」基督山以非常平靜的語氣說道,「這套服飾,大概是舞會上穿的,穿在她的身上真是光彩照人啊。」「啊,先生,」阿爾貝說道,「這是一個誤會,倘若在這張畫像旁邊,您能看見另一幅畫像的話,我就不能原諒您了。您不認識我的母親,先生;您在鏡框裡看到的就是她;是在七八年前,她讓人畫成這個模樣的。這套服裝似乎是她想像出來的,但是畫得十分相像,我以為一八三〇年的她又再現了。伯爵夫人是在伯爵不在家時讓人畫這幅肖像的。也許她原以為伯爵回來後會讓他又驚又喜的。
但非常奇怪,家父不喜歡這幅畫像。您也看得出來,這幅畫是萊奧波德·羅貝爾最美的傑作之一,但它的價值仍不能使家父克服他對這幅畫像的厭惡。說句體己話吧,親愛的伯爵,德·莫爾塞夫先生不愧為是盧森堡一個最勤勉的貴族院議員,也是軍事理論上頗有名氣的將軍,可作為藝術愛好者就再蹩腳不過啦;我的母親就大不一樣了,她自己也畫得很好,對這樣一幅肖像畫評價很高,捨不得拋棄,於是就送給了我,心想掛在我房間裡,德·莫爾塞夫先生內心也許不會那麼難受;我待會兒就讓您看家父的肖像畫,是由格羅畫的。請原諒我絮絮叨叨向您談了這麼些家庭瑣事,但既然過一會兒,我有幸要把您帶到伯爵那裡去,我現在向您說這些就是為了避免您當他的面稱讚這幅肖像。不過,這一幅畫有一種不祥的吸引力。
因為每當我母親來到我房間時,難得有不對它看的,而每次看它,不流淚的時候就更難得了。不過,這幅肖像出現在府邸裡在伯爵和伯爵夫人之間形成的那層隔閡,實在是他倆之間唯一的隔閡,因為在這以前,他們雖說結婚已經二十多年了,仍然恩愛如初。」基督山向阿爾貝迅速地瞥了一眼,仿佛為了尋找他的話外之意;但顯而易見,年輕人說這些話是脫口而出,毫無其他用心。「現在,」阿爾貝說道,「您已經看見了我所有的寶貝了,伯爵先生,那麼請允許我把這些獻給您,儘管他們不值什麼錢;請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吧,並且,為了使您更舒適自在些,還請您屈尊陪伴我去見德·莫爾塞夫先生,我在羅馬時就已寫信給他,告訴他您給予我的幫助,並對他說您已許諾來看望我的;現在,我可以說,伯爵和伯爵夫人已經著急地等著能有機會向您道謝哩。
我知道,什麼事都提不起您的興致,伯爵先生,而家庭生活對水手辛巴德並無多大吸引力,您已經領教過其他許多大場面了!然而,作為熟悉巴黎生活的第一步,我建議您先領略一下生活中的禮儀、作客和介紹諸事,請接受吧。」基督山欠身表示回答。他接受了這個建議,既不熱情,也無怨意,只當是一種社會習俗,任何有身份的人都得盡這樣的義務而已。阿爾貝叫來貼身侍僕,吩咐他去通報德·莫爾塞夫先生和夫人,說德·基督山伯爵這就去見他們。阿爾貝帶著伯爵跟隨僕人而去。走到伯爵的前廳,可以看見在通往客廳的門楣上掛著一個盾形紋章,圖案極為華美,與室內的裝飾非常諧和,這說明府邸主人對這個紋章重視的程度。基督山在紋章前面停下,全神貫注地看著。此時,得由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親自在場才能猜透伯爵表面上客客氣氣的話語中的譏諷含義了。
因此莫爾塞夫仍以微笑答謝;他走在前面為伯爵開路,並且推開那扇門楣上有紋章的門,我們已經介紹過了,這扇門是通向客廳的。在這間客廳的一個最顯眼的地方,另有一張肖像畫非常醒目,上面畫著一個三十五到三十八歲的男子,穿著將官的制服,佩戴飾有螺旋形流蘇的雙層肩章,這是高階軍銜的標誌;頸脖上套著榮譽軍團勳位的綬帶,表明他是司令官;他的右胸掛著救世主榮譽勳位胸章,左胸掛著查理三世的大十字勳章,又表明畫像中的人應該參加過希臘戰爭和西班牙戰爭,或是在這兩個國家裡完成過外交使命,因為這兩者披掛的綬帶是一樣的。基督山正在全神貫注地端詳這幅肖像畫,其認真程度不亞於看那另一幅肖像畫,突然,一扇側門打開了,迎面而來的是德·莫爾塞夫伯爵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