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郵,尋找汪曾祺

2020-12-12 澎湃新聞

【編者按】:

汪曾祺,1920年出生於江蘇省高郵市,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師從沈從文,是「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今年是他誕辰100周年,謹以此文紀念先生。

汪曾祺(1920.3.5——1997.5.16)

來高郵,只因汪曾祺

從揚州坐車去高郵,雖是臨時起意,但想去高郵看看的念頭由來已久。

高郵在多數人眼中,大概只是一個盛產鹹鴨蛋的地方。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高郵出了一個汪曾祺,去高郵主要為了看看汪曾祺筆下的風土人情。

高郵是江蘇省揚州市的縣級市,一個運河邊上的小縣城,西鄰高郵湖,南接揚州。

高郵的名字很特別,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23年,秦王嬴政在此築高臺、設置郵亭,得名高郵,是全國唯一一個以「郵」字命名的城市。

歷史上的高郵從秦朝開始就設置傳遞郵驛的郵亭,圖為高郵的盂城驛。

汪曾祺在這裡出生並度過童年和青少年時期,他十九歲離開高郵去昆明的西南聯大求學,後來又定居北京,從此一別家鄉就是四十餘年,直到61歲才第一次回去。

在汪曾祺的作品中,以故鄉高郵為背景的小說超過三分之一(這還不包括他回憶家鄉的散文)。他也寫過以昆明、北京、張家口為背景的小說,但他自己認為寫得最好的,是關於高郵那些作品。

汪曾祺對故鄉充滿深情,他把自己對於家鄉的情感都化為了文字,晚年在接受採訪時,他表示「家鄉的素材還沒有寫完。」

汪曾祺描寫故鄉高郵的小說集《菰蒲深處》,書名取自秦觀詩句「菰蒲深處疑無地」。

文遊臺

到了高郵之後,第一站先去文遊臺。

文遊臺位於高郵城東北文遊路上,這是一處築在山坡上的高臺建築,屬於古「高郵八景」裡最有名的一景。

汪曾祺的家離文遊臺不遠,文遊臺在過去的泰山廟後,小時候,汪曾祺經常到泰山廟看戲,在盍簪堂拓印兩邊牆上刻的《秦郵帖》,登上文遊臺看運河上的船帆緩緩移動。

文遊臺過去是文人雅集的地方,原屬泰山廟,因宋代文豪蘇軾路過高郵時,和高郵的鄉賢秦觀,孫覺、王鞏在這裡飲酒論詩,留下「四賢雅集」的文壇佳話,當時的廣陵太守寫了一塊「文遊」的匾額送來,這就有了文遊臺,此後這裡漸漸成了歷朝歷代士子文人們登高臨遠的勝地。

文遊臺正門,牌匾上寫著「淮堧名勝」。

文遊檯曆經興廢,現存建築為清代及後來重建。汪曾祺寫過散文《文遊臺》,對文遊臺的修建和保護提過很多建議。

文遊臺不大,進門即見一尊秦觀的立身塑像,手持書卷,眺望遠方,似乎在醞釀著什麼絕妙佳句。

如今提起高郵,文學青年們會想起汪曾祺,而古代的文人們到了高郵,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秦觀秦少遊。

秦觀,字少遊,北宋高郵人。官至太學博士,國史官編修。蘇門四學士之一,他被尊稱為婉約派一代詞宗,著有《淮海詞》。曾經寫下過的千古名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可謂家喻戶曉。

汪曾祺在散文中寫高郵人對秦少遊的感情很深,他不但詞寫得好,為人正派,一生經歷坎坷,後半生一直在遷謫中度過,雖遭遇不幸仍保持曠達,「能於顛沛中得到苦趣」。

聯想到汪曾祺1958年曾被下放到張家口勞動改造的經歷,這些對於秦觀的描述,似乎也適用於他自己。

古文遊臺因蘇軾、秦觀、孫覺、王鞏四賢聚會得名,為何只立秦觀的塑像呢?

因為蘇東坡只是高郵的過客,除了秦觀,另外兩人放到現在也不算很知名的人物,秦觀是高郵排名第一的歷史名人,所以文遊臺其實主要是秦少遊的臺。

秦觀塑像與文遊臺

繞過秦觀塑像,沿著林蔭道繼續北行,再拾級而上,穿過陳列名家碑刻的盍簪堂,後面就是整個景區的主體建築文遊臺。

文遊臺的地基築在一處土坡上,高度大約只有三四十米,因此沒走幾步就到頂了。面前是一座重簷歇山頂式建築,掛著「山抹微雲」的匾,上下兩層,開了很多窗,是個登高遠望的好地方。

汪曾祺小學時,每年春遊上文遊臺,趴在兩邊窗臺上一看半天,東邊是碧綠的農田,西邊最遠可看得到運河堤上的船帆,現在已經看不到。

1991年他第三次回到高郵,當地的文管會負責人請他題字,他題寫了「稼禾盡觀」,製成匾額掛在東窗上方,以對應西窗匾上原有的「湖天一覽」,這是他最後一次回高郵。

汪曾祺在文遊臺題寫的「稼禾盡觀」

汪曾祺紀念館

文遊臺西側為古四賢祠,祠後是秦觀讀書臺,從文遊臺下來,景區東側還有汪曾祺紀念館。

把汪曾祺紀念館放在文遊臺內,其實並不奇怪,高郵人常驕傲地說上一句「古有秦少遊、今有汪曾祺」。把兩人的紀念館放在一起,大概是高郵人民對這句話的具體操作。

汪曾祺紀念館在一個古樸的四合院內。進了門,就看到院裡一棵桂花樹下,有一個汪老閒坐的銅像,抽著菸斗,旁邊還有一把空椅,似乎在等待著訪客坐下來與他聊天。

紀念館有三個展廳,主要用圖文的方式介紹汪老的生平與文學成就,也陳列著一些汪曾祺的手稿和各種版本的文集。

北廳為主展廳,有汪曾祺兒子汪朗代表家屬捐贈的藏書,相當於把汪老的書房從北京整體搬移到紀念館內。除了藏書,還有汪老生前用過的桌椅和一些生活物件。

從北京虎坊橋舊居整體搬遷來的書房

1993年,汪曾祺家中審稿

汪曾祺先生的書櫥裡,近一半是文學類書籍,以古典文學為主,近現代文學的書中,以他老師沈從文先生的書最多。此外,歷史、書畫、戲曲、民俗方面的書籍也不少,這些藏書中可看出汪老讀書很雜。

這個整體搬遷的書房,來自於北京虎坊橋舊居,是汪老生前最後一個住處。汪曾祺早先沒有書房,在北京甘家口居住時,和兒女們合用一張寫字檯,經常為沒桌子用而著急,他只能先想好了再寫。

1983年搬到蒲黃榆後,他有了一間7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是他的臥室兼書房。汪曾祺平生寫的大多數文章,其實都是在這個七平米房間寫出來的。直到96年搬到虎坊橋,才有了這間真正意義上的書房,不過在那裡只生活了一年多時間。

汪曾祺故居

汪曾祺故居離文遊臺不遠,出文遊臺,向東便是人民路,沿著人民路往西走十分鐘左右就到。

人民路在過去叫東(門)大街,曾經是高郵最繁華的街道之一,與高郵城裡的南門大街,北門大街遙相呼應,解放後改稱人民路。

東大街一帶過去是高郵的鬧市區,至今還保留著上世紀的樣子。這條街不寬,只能走些行人和電動車,沿街各種商鋪倒是挺多,賣什麼的都有,這些鋪面大多低矮、破舊,但也充滿市井氣息。

這條街上不知道汪曾祺的人應該很少。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汪曾祺復出文壇,一篇接一篇的發表以故鄉高郵為背景的小說,這些小說大部分都是寫發生在這條街上的人和事。

他寫過這條街上的小販、貨郎、挑夫、店員、車匠、錫匠、銀匠、打更的、賣藝的、他寫的大多是各行各業的勞動者,善良、有古風的市井百姓。他晚年寫作的主要任務,似乎就是要為這條街上的小人物立傳。

充滿平民氣息的高郵老街

竺家巷的汪曾祺故居,原為汪家老宅一角

一條東大街,串起很多條街巷,經過傅公橋路時,看到吊車和工地,擁擠的老城區裡那麼大一塊地方在施工,很顯眼。問街坊,說是在造新的汪曾祺紀念館。看我是外地人,怕我孤陋寡聞,又補充了句,就是那個寫《沙家浜》的老作家,我連忙說知道的。

雖然汪老寫了那麼多關於高郵的小說和散文,看來家鄉人還是更習慣拿那部樣板戲來發名片,誰讓這部樣板戲比他的小說和散文都有名呢。

我又問,那汪曾祺故居在哪裡,她愣了一下,看我果然知道,說前面不遠的竺家巷,轉進去就是。

繼續往前走,工地旁邊的巷子就是竺家巷,拐進去大約二十米,找到了汪曾祺故居。

這是一幢看起來普通的二層小樓,如果不是牆上掛著「汪曾祺故居」的牌子,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門上貼有「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的對聯,這是汪老最喜歡的句子。

1920年3月5日,汪曾祺就出生在東大街的一個舊式地主家庭。祖父有文化,也善於經營,家中有三千餘畝田產,經營著兩家藥店、一家布店。他對汪曾祺極為寵愛,親自教授他古文和書法。

父親汪菊生,字淡如,金石書畫皆通,而且還掌握很多種樂器,他是個多才多藝的人,職業則是眼科醫生,給人看病經常不收錢。父親的興趣廣泛、隨和、富有同情心,對汪曾祺的影響很大。

汪曾祺寫高郵的小說最多,但實際上他在這裡呆到19歲以後就離開了,他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會離開那麼久,晚年他曾想回高郵住上一兩年,最終也沒能實現這個願望。

我在文遊臺看到過汪家老宅的布局圖,汪曾祺的故居原本是不小的,這裡應該只是故居一隅。

站在故居門前,透過玻璃窗往裡面張望,好像沒有人。汪老同父異母的弟弟和妹妹還住在這裡,他們都年事已高,我沒有想去打擾他們的生活,所以沒有叩門。

故居斜對面坐著一位曬太陽的老人,我上前和他打聽故居的情況。老人很健談,他說汪家是個大家族、祖上有近百間房屋,這一片幾乎全是他家的房子,後來土改都被分了。

據他介紹,昔日汪家的大門在科甲巷(今傅公橋路),竺家巷這裡是後門所在。現在保留的故居只是當年的兩間柴房,住著汪曾祺的弟弟和妹妹兩家人。

現在還住在這裡嗎?我問。「他們現在搬到親戚那邊住了,這裡快要拆了」,老人指著對面的工地說,等那邊新的故居紀念館蓋起來,這裡就會拆掉。

因為故居周圍正在擴建,故居北側和東側的房屋已經拆除,變成了工地。從展示的效果圖來看,這個故居原址上建立起來的紀念館,規模頗大,由好幾棟現代建築組成,2020年是汪曾祺的誕辰百年,這也許最好的紀念方式。

汪曾祺紀念館效果圖

東大街上的高郵往事

走出竺家巷,我又繞著故居周圍的街巷走走看看,希望能多找到一些與汪曾祺書中有關的痕跡。

汪曾祺的小說集一度是我的床頭書,我對於他書中描寫過的地名很熟悉。以東大街為核心,南到越塘,北到大淖河,東到泰山廟,西到運河邊,都是他經常去到的地方。

他絕大部分小說,寫的都是故居周圍1公裡內人和事,這也是一個小孩子的主要活動範圍,因為他寫的都是記憶中的高郵。

汪曾祺小說裡寫過,竺家巷口原本應該有兩家茶館。西邊是如意樓,東邊是得意樓。如今都已不復存在,得意樓已經拆除,而如意樓則變成了賣手抓餅的小店。

舊日高郵城圖景 朱瑞庭 繪

汪家在高郵城裡有兩家藥店,一家萬全堂在北大街,一家保全堂在東大街。

保全堂藥店是汪曾祺小說裡的重要場所,他幾乎每天都到保全堂裡來玩,店裡的夥計管他叫「黑少」(他小名黑子,因為長得黑),藥店裡除了來買藥的、還閒坐著各種各樣的人,他喜歡來這裡聽他們講故事,這在小說《異秉》中有所描寫。

保全堂如今已拆分成好幾個商鋪,變成了雜貨店和美髮店。

如今的傅公橋路,也就是原來的科甲巷,汪家大院正門就開在這裡。傅公橋東側現在成了農貿市場,賣菜的,擺攤的,很熱鬧。這一帶的燻燒(熟食)攤子很多,賣各種滷味,鹽水鴨、燒雞、蒲包肉、豬耳朵、滷牛肉等。

汪曾祺在小說《異秉》裡,寫過擺燻燒攤子的王二的發家史。

在小說中,王二每天晚上在保全堂藥店門前擺攤賣熟食,還賣一種用蒲草包裹的肉腸叫「蒲包肉」,是當地獨有的風味。如今王二的後人依然在汪家故居對面賣蒲包肉,已經快成為百年老字號。

街邊正在製作鹹鴨蛋的老人

草巷口與汪家所在的竺家巷只一街之隔,這條巷子不短,大概有五六百米,當年是高郵北鄉人給城裡人送做柴料(蘆草)會經過的巷子,頑皮的孩子趁擔柴人不注意,常常抽上一把蘆葦。

過去的草巷口很熱鬧,兩側開有很多鋪子。汪曾祺在散文《草巷口》裡,詳細的描寫了這條巷子的糕點鋪、煙店、茶爐子、澡堂子、香燭店、碾坊、醬園,這些都是來自於他童年時代的觀察。

如今巷子裡的住家,早就取代了這些店鋪,草巷口也不再熱鬧。不過巷子裡還有一家老浴室叫「玉堂池」,附近的老人都還去那裡洗澡,據說汪曾祺小時候也在那裡洗過。

汪曾祺的作品有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他的作品虛構成分極少,大多數是來自於真實回憶,地名也準確可考。他筆下的那些人物,比如戴車匠、侯銀匠、王二、侉奶奶、薛大娘等人其實都是他當年的鄰居。

他在小說集《菰蒲深處》自序中說:「寫小說,是要有真情實感的,沙上建塔,我沒有這個本事。我的小說中的人物有些是有原型的。」

如今那些原型人物大多已經作古,但是他們的後人應該還生活在這條街上。

小說《異秉》中的王二後人,仍在經營著蒲包肉的生意

汪曾祺一生中的很多篇文章都是寫的這座封閉的、褪色的小城,他寫的都是記憶中的,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高郵,他很少寫現代故事。

看他的小說你會驚訝於汪曾祺十九歲離開故鄉,幾十年沒有回去,為何他記憶力那麼好,居然可以把街上每一家店鋪特徵記得清清楚楚。

《異秉》是汪曾祺的代表作之一。「異秉」,即異稟,異於常人之處,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小說裡的王二生意越做越好,別人認為他有異秉。汪曾祺成為作家大概也是有異稟的,他的異稟就是他的觀察和記憶力。

在他的自傳體散文集《逝水》裡,他說自己從小喜歡到處走,東看看,西看看,「我熟習沿街的店鋪、作坊、攤子,到現在我還能清清楚楚地描繪出這些店鋪、作坊、攤子的樣子」。

他戲稱,「也許是這種東看看西看看的習慣,使我後來成了一個作家。」

大淖記事

草巷口西邊相鄰的就是大淖巷,筆直往北可去到大淖河,就是汪曾祺作品《大淖記事》裡的那個大淖。

「淖」(nao)這個字是個生僻字,很多人都不會念,我也是讀他的小說才第一次見到這個字。

大淖是距離汪家不遠的一個池塘,汪曾祺小時候幾乎天天隨挑水的老朱去大淖,對那裡的風光很熟悉。《大淖記事》裡挑夫女兒和錫匠兒子的愛情故事就發生在大淖河邊。

汪曾祺在《大淖記事》中寫道:「淖,是一片大水。說是湖泊,似還不夠,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淼的。這是兩條水道的河源,淖中央有一條狹長的沙洲,沙洲上長滿茅草和蘆荻。」

過去大淖是城區和鄉下的交界處,由大淖乘船,可至北鄉各村。

其實大淖這個地方,過去高郵人都寫作「大腦」。這個地名很奇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叫,為了躲開這個「腦」字,在早期跟大淖有關的小說裡將「大腦」寫成「大溏」。

1991年,汪曾祺在故鄉高郵的蘆葦蕩

汪曾祺在小說《大淖記事》中描寫的大淖,如今是市民休閒散步的小公園

後來經過汪曾祺考證,腦這個字的發音應該來自於蒙古話「淖兒」,也就是水塘的意思,後來隨著小說《大淖記事》的問世,高郵這個地名也就順理成章的由「大腦」變成了現在這個「大淖」。

沿著大淖巷行至大淖河邊,如今這裡只是一個砌了圍欄的大一點的池塘,不見「沙洲」,也無「浩淼」之感。沒有了蘆葦和往來碼頭的船隻,現在這裡只是一個附近居民會來散步的小公園。

當然也不是一點也找不到過去的痕跡,至少我還看到了「三聖庵」,這是大淖河西邊一處極小的廟,我記得汪曾祺寫到過。

汪曾祺在散文《三聖庵》裡,寫了小時候祖父帶著他去大淖邊的三聖庵,去看一個叫指南的老和尚,指南是個戒行嚴苦的高僧,是他爺爺的朋友。他寫指南和尚是為了引出指南的徒弟鐵橋,鐵橋和尚則是汪曾祺父親的朋友。

指南的徒弟鐵橋是一個風流和尚,相貌堂堂,會寫字,會畫畫,是善因寺的方丈,後來據說是當漢奸給斃了,他也是小說《受戒》裡石橋和尚的原型。

汪曾祺是以寫和尚出名的,作為晚年復出文壇大放異彩的老作家,當年他的代表作就是《受戒》,寫的是一處鄉間小廟裡和尚們的生活。

過去高郵城裡的寺廟多,他小時候常去廟裡玩,看各種各樣的佛像。他寫過的承天寺、善因寺、天王寺似乎都已經拆了。

汪曾祺寫僧人的內容也不少,除了《受戒》,他還寫過《四僧》,寫過《廟與僧》,現在來看,《受戒》不過是對於《廟與僧》的一種改寫。

他對描寫正經修行的和尚興趣不大,汪曾祺寫和尚,是將和尚還原為普通人,或者說作為一種職業來寫,和一般箍桶的,織蓆子的,彈棉花的差不多,當和尚也是一份工作。

於是《受戒》裡寫的那些和尚都不守什麼清規戒律,他們吃肉喝酒打牌有老婆,普通人做的事情他們都能做。小說中他對這些和尚世俗化的描寫並不令人反感,反而讓人覺得怪有意思。

《受戒》裡的故事發生地,是真實存在的,就是高郵北郊的庵趙莊,現在叫昌農村。那座鄉間小廟,現在還在,變化不大。

1938年,汪曾祺一家為了躲避戰火,搬到離高郵城裡稍遠的一個名叫庵趙莊的農村,住在村中的「菩提庵」裡,一住就是半年。

高郵是水鄉,過去人們出城到鄉鎮,大都是坐船的,那年汪曾祺去庵趙莊就是從大淖坐船去的。

那時汪曾祺才17歲,帶著一本《沈從文小說選》反覆翻看,這本書使他對文學產生穩定的興趣。再後來,他報考了西南聯大,去了昆明,成為沈從文的學生。43年後,他發表了小說《受戒》,寫的就是那段時間在鄉間寺廟避難的生活。

小說《受戒》裡的原型寺院,位於高郵北郊的庵趙莊

高郵的水

從人民路往西步行,就到了大運河的堤岸邊,京杭大運河就在眼前,如今的運河仍然水道繁忙,很多貨輪船隊南來北往。

汪曾祺兒時所上小學(五小)西面,穿過一個菜園就是運河河堤。少年時期的汪曾祺常常河堤上玩,看運河裡行大船,看撐船的人,看打魚的,看修船的。

據他回憶,當年運河的河堤和城牆垛子一般高,他到運河堤上去玩,可以俯瞰堤下人家的屋頂。城裡小孩放的風箏,在河堤遊人的腳底下飄著。

有的時候他也去西堤玩,那個時候運河比較窄,坐小船兩蒿子到了。西堤外就是高郵湖,也叫珠湖,汪曾祺小時候第一方印章,刻的就是「珠湖人」。

如今不用坐船,走上運河二橋,就可以去到運河的對岸,西堤。運河的西堤,就是高郵湖東堤。

從沒見過這樣的格局,高郵城挨著運河,運河又挨著高郵湖,諾大的高郵湖和繁忙的運河中間只隔了一道堤,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站在運河堤上看高郵湖,這裡依舊是平靜的,透明的,一大片水,浩瀚無邊。遠處只有幾艘古帆船,一動不動停在那裡,讓人覺得荒涼,又有點神秘,這景象和汪曾祺書中描寫過的高郵湖幾乎一致。

高郵湖上的落日

京杭大運河上貨輪船隊穿梭來往,依然繁忙

運河上的鎮國寺塔,保留了唐代建築風格,被稱為「南方的大雁塔」

熟悉汪曾祺作品的人,都知道他的文字裡經常出現水。水通常平靜流著,但也會有洶湧澎湃。

因為高郵湖和運河河堤高於高郵城區,所以高郵湖以及運河自古就是一個懸湖和懸河,到多雨季節,一旦高郵湖水與運河水位暴漲,這樣的格局就會引發水災。

1931年那場大洪災是汪曾祺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之一,那一年因為連續暴雨運河堤多處決口,高郵成了澤國。汪曾祺在小說《釣魚的醫生》裡,對那次大水有詳細的描述。

「大街上成了大河。大河裡流著箱子、柜子、死牛、死人。大水十多天未退,很多人困在房頂和樹頂上……」

除了大水造成的災難外,他還描寫了他父親拄著長竹蒿,每天蹚著齊胸的水出去辦賑濟的情形。有一次他父親還和幾個水性好的水手,用鐵鏈系在一起,渡過激流去一個被水圍困的孤村送麵餅。

水災期間,汪曾祺一家住在茶館的二樓,大水一個多星期後才退。他在《故鄉的食物》裡寫,這一年各種作物減產,只有茨菇豐收。水災那年他吃了很多鹹菜茨菇湯,覺得很難吃。

此後離開家鄉,幾十年不吃,並不想。直到有一次去沈從文家裡拜年,吃了張兆和做的茨菇炒肉片,這才重新找回對茨菇久違的感情。茨菇喚起了他的鄉愁,他想喝一碗故鄉的鹹菜茨菇湯。

水鄉賴此救荒 汪曾祺 繪

(註:本文內容為作者2019年11月高郵之行的回憶所寫,現高郵部分景點尚未正式恢復開放。據悉,新的汪曾祺紀念館按照計劃將於2020年5月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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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高郵不只出鹹鴨蛋,文風也很盛 | 《汪曾祺傳》連載①
    作者陸建華傾注半生心血研究汪曾祺,多年來收集了大量關於汪曾祺的文史和生活資料,在寫作中信手拈來,將往事細細訴說,同時又滿懷對汪曾祺的敬意,筆下飽含深情,既是對汪曾祺的,也是對故鄉高郵的。他的文字冷靜而熱烈,文字的背後是情與真,旨在向讀者展現一個真實的、立體的汪曾祺,讓更多人認識他、了解他、熱愛他。
  • 沿著汪曾祺的足跡,去揚州高郵嘗嘗吧,這裡的美食很獨特
    油條搋(chuāi)斬肉、雪花豆腐、砂鍋天地鴨、八寶葫蘆鴨……一道道看似家常的揚州高郵菜餚,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名家汪曾祺的筆下,散發出不一樣的味道。對於汪老的文學作品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汪老不僅是一位作家,還是一名非常著名的美食家,他愛吃美食,會做美食,會寫美食。
  • 汪曾祺:高郵的文遊臺,是蘇東坡、秦少遊等名士文人雅集之地
    宋代曾以此地為高郵軍,大概繁盛過一陣,不少文人都曾在高郵湖邊泊舟,宋詩裡提及高郵的地方頗多。那時出過鼎鼎大名、至今為故人引為驕傲的秦少遊,還有一位孫莘老。明代出過一個散曲家兼畫家的王西樓(磐)。清代出過王氏父子——王念孫、王引之。還有一位古文家夏之蓉。此外,再也數不出多少名人了。而且就是這幾位名人,也沒有在我的家鄉產生多大的影響。秦少遊沒有留下多少遺蹟。
  • 《遠方的家》來到高郵 汪曾祺筆下的蒲包肉原來這麼好吃
    攝製組遊覽了揚州高郵市鎮國寺、盂城驛,並品嘗了汪曾祺筆下的蒲包肉,把一個充滿著煙火氣的千年郵都展示在觀眾面前。著名作家汪曾祺曾賦詩:「海水照壁傾不圮,高郵城西鎮國寺,至今留得方磚塔,塔影河心流不去。」河心、塔影成為古老高郵的象徵,刻在每個高郵人的心中。
  • 這位高郵人三寫「汪曾祺傳」:還原更真實的汪老
    作者陸建華多年來收集了大量關於汪曾祺的文史和生活資料,在寫作的過程中信手拈來,將往事細細訴說,同時又滿懷對汪曾祺的敬意,筆下飽含深情,既是對汪曾祺的,也是對故鄉高郵的,他的文字有時冷靜,有時熱烈,文字的背後是情與真。人生的起伏總能反映出時代的變遷。
  • 古稀「汪曾祺迷」歷時10年繪就高郵版《清明上河圖》
    文化名人汪曾祺筆下的高郵故事,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他的家鄉高郵,有一幫忠實的「汪迷」,朱瑞庭便是其中之一。這幅作品中有4000多人物、400多幢房屋、300多株樹木、近百艘船隻……再現了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高郵城的社會風貌和風土人情,被譽為高郵版《清明上河圖》。今年73歲的朱瑞庭,從小就對畫畫非常感興趣。業餘時間,他從塗鴉到臨摹再到作畫,畫藝漸長,尤其擅長人物畫、山水畫,成為高郵首批加入省美術協會的會員。
  • 吃過汪老頭兒吹過的菜餚,才算你真的去過高郵
    今年是汪曾祺先生的百年誕辰,高郵又熱鬧起來,群賢畢至、少長鹹集,都是為了去尋找汪味的高郵。這樣的高郵,是他所喜歡的。城裡人家養鴿子,鴿子飛過來,繞過去,我們看到的是鴿子青色的背。幾隻野鴨子貼水飛向東,過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見野鴨子飛得高高的。」在散文《我的家鄉》中,汪曾祺寫到高郵,便情不自禁的誇道:「這一切真是一個聖境」。高郵地處江蘇中部,歷史悠久、人文薈萃。
  • 汪曾祺也打過卡的早餐店!再也不用跑去高郵吃了!
    大多數人的印象裡,提到高郵就會想到鹹鴨蛋,其實,高郵好吃的不僅僅是鹹鴨蛋,這裡屬於淮揚菜的核心地區,美食資源得天獨厚,更有不少汪曾祺筆下市井美味。每天清晨天剛亮,高郵的小麵館陸續忙碌起來,高郵人早上大多數不做早飯,喜歡在家附近吃上一碗麵或者餛飩,如果店裡位置坐滿了,那麼站著也會把面吃完。
  • 讀完汪曾祺的《肉食者不鄙》,原來高郵鹹鴨蛋還只是小意思
    讀書第六期讀完汪曾祺的《肉食者不鄙》,原來高郵鹹鴨蛋還只是小意思。說書籍是人類的精神糧食。這話一點都不假。上中學的時候,語文課一般都被安排在接近午飯的時間。同學們,把書翻到汪曾祺的《端午的鴨蛋》。」話音剛落,教室裡便此起彼伏地響起了吞咽口水的聲音。然後刷刷地翻書,開始朗誦課文,「家鄉的端午……」至今還記得那堂語文課,最有味道。多少年後,讀到汪曾祺的《肉食者不鄙》,仿佛又回到那個中午。《肉食者不鄙》這本書收錄了很多汪曾祺先生的著作,包括了大家熟知的《端午的鴨蛋》。
  • [上海交大報·思源湖 第1691期] 高郵還有個汪曾祺 ——滿口噙香...
    史稱「江左名區、廣陵首邑」的高郵,有著2243年建城史,公元前223年,秦始皇在此築高臺、置郵亭,是中國唯一以郵命名的城市。高郵不僅擁有一處世界自然遺產——明清運河故道,六處全國重點文保單位——著名的中國郵驛活化石「盂城驛」就是其中之一,還誕生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北宋婉約派代表詞人秦觀,更有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的當代作家汪曾祺。今夏來高郵,參觀了「汪曾祺紀念館」。汪曾祺(1920—1997),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代表人物。
  • 汪曾祺筆下的高郵美食,品一品江蘇獨特的早茶文化!|一城百味
    我們在南京尋找各地的地道美食,為此我們定下三條鐵律:1、店必須開業5年以上。2、老闆必須來自「原產地」。3、東西一定要好吃,要有當地味道。▲因地處江南,高郵菜也非常注重時令。如果說揚州菜是淮揚菜的種子,那麼高郵菜就是淮揚菜的土壤。高郵,地處江南,是著名作家汪曾祺的故鄉。汪曾祺筆下的高郵人不會講究食材是否名貴,即便是尋常巷陌民間小廚的一盤青菜、一碗茨菰湯,也可以吃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