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燕
幾日東風過寒食,秋來花事已闌珊,疏林寂寂變燕飛,低徊軟語語呢喃。呢喃呢喃。雕梁春去夢如煙,綠蕪庭院罷歌弦,烏衣門巷捐秋扇。樹杪斜陽淡欲眠,天涯芳草離亭晚。不如歸去歸故山。故山隱約蒼漫漫。呢喃呢喃,不知歸去歸故山。
1
1918年7月,一場細雨之後,西湖上朦朦朧朧罩上了一團霧氣,岸邊的垂柳,水裡的荷花,遠處的寺廟,近處的迴廊蘇堤,都變成了一幅模糊的山水畫。畫中有兩個模糊的人影,一男一女,男的清碩淡然,女的面容悽楚。這一男一女,便是李叔同和日本妻子福基。
李叔同斷食之中邂逅真正的佛緣,從此痴迷不已,自知再不戀塵世,一心嚮往佛家的方外之地。所以,斷食之後不久,他便果斷辭職,再次來到虎跑寺,決意出家做和尚。
拿的起,放的下,這是李叔同的本色,既能享受紅塵極致的快意,也能迅速斬斷前緣,剃度做和尚。他無牽掛,日本福妻子福基卻放不下,她是個為愛情遠渡重洋舉目無親的人,他是她唯一的支柱和依靠,他怎麼能撒手紅塵,出家當和尚呢!
福基找到李叔同在上海的朋友,求他們帶著她,來到了西湖邊,來到了他的身邊。
彼時,李叔同已經守節剃度,身穿灰色僧衣,法號弘一。本來是不想見的,也沒必要見,只是,她已經來到身邊,於情於理,不能不見。
她臉上都是淚,眼睛裡都是求乞,勸他回頭,訴說倆個人曾經的過往,不忍池邊的點點滴滴;他的眼睛,卻如一波淨水,已經得佛緣浸染,纖塵不然。他已經放下愛。
西湖,是情斷的地方,亦是心碎之地,千年前的白娘子斷腸在西湖,朱淑真自盡在西湖,福基,也在這裡嘗到了斷腸的滋味。他果然不肯回頭,並勸她:你有手藝,回到日本也會生活無憂,我不會太擔心。我心願已絕,再不迴轉,只是對不起你。從此,李世同已經在世間死去,弘一出世。
李叔同幾句話斬斷福基的念頭,一轉身上了小船,湖面被攪動,水波翻滾,小船劃開水面,輕飄飄駛進煙雨之中,李叔同背轉著身子,站在船頭,燕過水麵,風卷殘花。一轉眼,他的身影和小舟都已經消散在一籠煙水之中。
沒有回頭。
福基肝腸寸斷,追著小船沿著岸邊呼喚他的名字,一聲聲悽楚絕望,再也沒有絲毫回音。後來,她到底是不死心,又來到了他出家的虎跑寺,跪在寺外苦苦相求。
弘一法師打坐念經,讀書寫字,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塵世中的妻子。
11年夫妻情分,猶如利刃斷線,乾脆利落,再無餘地。
萬事都有因果,是這一世緣分盡了。
一個星期後,福基黯然離開杭州,返回日本,從此,杳無音信。
2
《歸燕》所選用的曲子是英國作曲家赫拉,歌詞已經完全摒棄了文人才子的傷春悲秋情懷,而是多了一些對大自然的嚮往,對歸隱的推崇和讚美,這是一個靈魂豐滿的男人在經歷過無數心的波瀾之後,終於到達的一個頂點和境界,萬物歸宗,到最高那一層的時候,無不是回歸自然。
幾日東風過寒食,秋來花事以闌珊。盛極而衰,水滿則溢,聚聚散散離合,花開將謝,花謝連著花開,生生不絕,衍衍萬世。幾日東風過後,寒食節一過,百花都開了,燦爛的春光無限好,愈發讓人想起秋末的頹廢凋零。樹上的葉子落光了,枝椏間失去了葉子的稠密和熱鬧,變的稀稀疏疏的,寒風要吹來了,冰雪要覆蓋大地了,燕子們受不了這寒冷,徘徊在低低的天空下,互相呢喃悄語,打算飛到南方去過冬呢!
春花秋月,有茂盛就會有凋零,大自然循環往復,時序永遠如此,襯託出了人生的如煙如幻。梁春去夢,綠蕪庭院,烏衣巷,皆是古文典故。華麗的高門庭院,青苔繞牆風景無限好,意蘊悠長。
這首歌,古意悠悠,很有些田園詩的味道。
李叔同捨棄塵世的繁華熱鬧,出家做和尚,他說不如歸去歸故山;陶淵明捨棄了人世的繁瑣和誘惑,隱居深山,他說因植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千年時光相隔的兩個人,殊途同歸,將大自然和生命渾然融為了一體。
詩意來自內心,自然也發自內心。悲戚幽怨,都不是歸去的時候,那只是紅塵的掙扎,只有如此淡然才算修到了時候。樹杪斜陽淡欲眠,天涯芳草離亭晚,不怒了,不愁了,不悲了,也不喜了,所有的濃烈都褪去了色彩,所有的情緒都化成了對大自然的追隨和認同,夕陽淡了,芳草模糊了,嗯,該睡覺了。
《歸燕》還有一段歌詞,是經常為李叔同歌詞加作第二段的陳哲甫寫的:雙雙燕子語關關,似語久客心懸懸。時序變遷天忽寒,西風吹薄雙襟單。呢喃,呢喃,呢喃,呢喃,整翮振羽穿碧天。計程已度萬家煙,形影相隨渴與餐。去年今日辭故園,今年昨日賦友旋。
不如歸去心安然,當似春歸在客先。呢喃,呢喃,呢喃,呢喃,不如歸去心安然。
人生的每一步,都充滿了變數。悠揚的歌曲還在校園裡傳唱,大師已經攜雲而去,歸隱寺中。
3
剃度之前,他把所以的「負累」都處理了,筆墨紙硯篆刻作品贈送給西冷印社,歷年所寫的字都送給夏丐尊,其餘的衣物書畫,也有捐贈的,也有送給學生劉質平和豐子愷的,一衣一身上山去,從此不問世間事。
信仰是能夠超越身體苦痛的。有些人認為出家是苦,是自我折磨,殊不知,真正的出家,是因為信仰。信仰有著無比偉大的力,為了一個看不見的信仰,哥白尼不惜赴死,革命戰士也不惜赴死成全心中的義,心中的信仰。
無論什麼樣的信仰什麼樣的學問,修煉到最高境界,都是達到返璞歸真的自然之境。不會刻意去堅持什麼,也不會刻意去反對什麼,更不會執著什麼,人生的一切都變成了兩個字:隨意。心靈和大自然融為一體,仿佛進入了時光隧道。南懷瑾說:放佛進入了時光隧道,過去,現在,未來的概念都被打破,一夢千年,千年一夢;一夢萬年,萬年一念。
樹杪斜陽淡欲眠,天涯芳草離亭晚。不如歸去歸故山。故山隱約蒼漫漫。呢喃呢喃,不知歸去歸故山。
風也清了雲也淡了,一己之力無法改變天下,一人之才無法實現拯救的願望,那麼不如順其自然,順應這春秋冬夏,宿命運理,用信仰的力量,用精神的力量的,來改變。來平和。所以,他在結尾默默的說:呢喃呢喃,不如歸去歸故山,不如歸去歸故山。
他經歷遍了這世間的繁華落寞,極致情愛和極致瀟灑,公子才子君子名士,獨領風光。
但凡,經歷過紅塵劫難的人,都會不同程度產生歸去故山的念頭,只是,各人修為不一樣,境界不一樣,追求的也不一樣,最後的因果,是因人而異的。
不如歸去故山,對於日本女子福基來說,失去了愛情,她的故山是日本,是不忍池的一草一木;對於李叔同這樣的奇男子來說,他的故山,是最後的歸宿,是順應佛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