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著名畫家黃胄以畫驢著稱,綽號「驢販子」。他在陝西長大,長期在新疆、青海等西北地區工作、生活,驢是這些地方最常見的牲畜。他早年下鄉採風,畫了大量的驢。後來下放新疆,放驢三年。長期與驢為伍、以驢為友、和驢對話,他深諳驢性,畫起驢來,筆意簡練而栩栩如生,畫出驢的精、氣、神。他的老師曾說:「黃胄畫的驢能踢死人。」
熱愛才能出精品。黃胄認為,驢是人類忠實的朋友,他的名言是:「驢比人好。」他曾讚嘆毛驢:「平生歷盡坎坷路,不向人間訴不平。」正是對驢的無比熱愛,使他成為畫驢的一代宗師。
無獨有偶,當代文壇有位作家也對驢情有獨鍾,他就是新疆作家劉亮程。
劉亮程1962年生於北疆的沙灣縣,在沙漠邊緣的一個偏遠、貧窮的小村莊長大。大學畢業後,回鄉當了十幾年的農機管理員。1993年,喜歡寫詩的劉亮程遠離家鄉,到烏魯木齊一家報紙做副刊編輯,業餘開始創作《一個人的村莊》系列散文。他的散文以鄉村為主題,風格雋永,意象豐富,很快就引起文學界的轟動,被譽為「20世紀中國最後一位散文家」和「鄉村哲學家」。近年來,他的創作又轉向小說,發表了《虛土》《鑿空》和《捎話》等長篇小說。他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有多篇文章收入全國中學、大學語文課本。
作為新疆人,劉亮程對驢也有著深厚的感情,驢的形象在他的作品中隨處可見。在他早年寫的散文裡,驢是富有智慧、能與人交流的動物;在2018年底出版的小說《捎話》裡,驢已經成為有靈魂、有語言,能夠溝通天地鬼神的「半仙兒」一樣的存在了。
一、《捎話》中神奇的驢:能預知人生死,能看見鬼神,驢鳴能渡人上天
《捎話》故事發生在架空的古代西域地區。那裡有黑勒與毗沙兩個國家,因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爆發了持續幾十年的戰爭。故事的主角是庫和謝。庫是一位民間捎話人,也是毗沙國的著名翻譯家;謝,則是一頭小母驢,身上刻滿了經文。
庫接受本國昆教首領之託,將小母驢謝作為「一句話」,帶給黑勒國天教領袖買生天門那裡。庫帶著謝,一人一驢,背負著「捎話」的任務,穿越戰場,見證、經歷了許多生死和不可思議之事,終於抵達黑勒國。
《捎話》構建了一個關於動物與人類的寓言式世界。這個世界的驢具有非常廣大的神通,能看得見鬼,看得懂人心:
「驢從來不糊塗,全黑勒的牲口中,只有驢知道人改宗了。雞和羊都不知道。馬也不知道。馬只會讓人騎著打仗,從不知道為啥打。馬看不見鬼。人也看不見。人腦子裡有個鬼,驢能看見。驢見人腦子裡的鬼變了,就清楚人世變了。」
這個世界的「驢鳴通天」,驢的聲音能上達天堂。「人生時騎驢,死了魂附驢體」,藉助驢鳴,靈魂才能飛升到天堂。
謝作為一頭驢,不僅能聽見鬼魂說話,還能看見所有聲音的形狀和顏色。她在捎話路上試圖跟庫交流。可是,這個懂幾十種語言的翻譯家並不懂驢聲音的含義。謝到達目的地後,就被達買生天門殺死、剝皮。因靈魂無處可去,只好寄居到庫的身體裡,與庫合二為一:
「謝像進驢圈一樣進入庫的身體。謝試著在裡面昂頭,庫的頭猛地昂起來。試著伸展腰,庫的腰一下趴展了。試著聳聳長耳朵,庫的耳朵動起來。」
人驢合為一體,庫才真正聽懂了驢鳴,打通人和驢之間的物種障礙,最終成為人驢之間孤獨的捎話者。
在《捎話》一書中,神秘、神聖、神奇的驢鳴與宗教中的誦唱類似,都在「召喚人們到一個神聖去處……散亂的人群需要一個共同的心靈居所,無論它是上天的神聖呼喚,還是一頭小黑毛驢的天真鳴叫。」
在《捎話》的世界中,驢成為故事的主角,驢鳴成為《捎話》最為重要的意象。評論家何平指出:
「作為一部聲音之書,《捎話》思考的即是有靈之萬物的隔與無間。庫最後既聽懂驢叫,也在不同語言的覆蓋中聆聽到自己三歲之後再也沒有回去過的故鄉的初語。小說也因此成為一部靈魂還鄉之書。」
二、獨特的人文環境和特殊的聽覺,造就劉亮程對驢的特殊感情
畫家黃胄和作家劉亮程都因新疆而對驢產生深厚感情,這決不是偶然的。據文獻記載,驢最早產自新疆。早在殷商時代,這裡就已開始馴養驢。到現在,驢仍然是新疆最常見的家畜,是西北地區農村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鄉民眼中,驢是司空見慣的動物。但在劉亮程眼中,驢是鄉村社會的獨特景觀。他多次表達對驢的崇拜,認為驢是長夜裡冥想大事的智者、聖者。這位「鄉村哲學家」跟驢子學習人生哲學:
「你活得不如人時,看看身邊的驢,也就好過多了。驢平衡了你的生活,驢是一個不輕不重的砝碼;……你從驢背上看世界時,世界正從驢胯下看你。」
他認為人與驢相比要更加卑微:
「世界對於任何一個人都是強大的,對驢則不然。驢不承認世界,它只相信驢圈。……誰都不敢獨自直面世界。但驢敢,驢的鳴叫是對世界的強烈警告。」作者甚至在驢面前自慚形穢:「驢無醜可遮,它的每個部位都是最優秀的。」特別是那高亢的驢鳴,更使得驢獲得卓然不凡的地位。
劉亮程一直用濃墨重彩刻畫驢鳴。在《鑿空》一書中,驢鳴是有形狀的。劉亮程寫道:「驢鳴直衝青天,在高空炸開,天空變成驢鳴的天空。其它聲音攀援而上,驢鳴把大地上所有聲音連根拔起,……全部地被驢鳴叫醒,朝上升騰。」老城巴扎萬驢齊鳴的場景,令人震撼。
《捎話》中的驢鳴,不僅有形狀,還有顏色:「在能看見聲音顏色和形狀的毛驢謝眼裡,滿巷子的母驢叫聲架起無數道通達天庭的粉紅彩虹。」劉亮程不止一次把驢鳴形容為紅色的,說驢鳴就像一顆粗壯的沙棗樹,漲滿了鄉土的空間。
劉亮程特別在意驢鳴,與他獨特的、悠長的聽覺有關。
新疆地理環境獨特,村與村之間是廣闊的荒野戈壁。在颳風時,他能聽見捕捉到風聲帶來的更遙遠處的聲音。他住在小村莊裡,在風聲、驢叫、雞鳴狗吠和人語連接起聽覺世界中成長起來。粗獷雄壯的驢鳴,格外響亮,自然在他的腦海裡留下深深的痕跡。
三、驢鳴響徹古今:驢在傳統文化中的角色
劉亮程在《通驢性的人》一文中表示,不能像驢一樣鳴叫是遺憾:「我渴望我的聲音中有朝一日爆炸出驢鳴,哪怕以沉默十年為代價換得一兩句高亢鳴叫我也樂意。」
在《捎話》中,劉亮程乾脆在主人公的身上實現了這個願望。書中這樣描述庫的師傅臨死時的情形:
「(庫的師傅)臨斷氣前,他仰躺在炕上,突然來了勁,脖子伸直,頭仰起,喉嚨咕嚕咕嚕響,噴發出一句驢鳴——『昂嘰昂嘰』。他的聲音突然停住在那裡,生命停住在那裡。驟然地,養在院子裡的驢大叫起來,緊接著周邊、鄰居家的驢大叫起來,全毗沙城、城外鄉村的驢都大叫起來。庫的嗓子也一下充滿了血,他強忍住自己,一直到師傅咽氣,外面的驢叫停息,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脖子一伸,頭一仰,嘴朝天,『昂嘰昂嘰』大叫起來,叫得聲嘶力竭,淚流滿面。」
他們師徒都是通驢性的人,在生死離別之際,選擇了學驢叫。這不由讓人想起中國歷史上關於驢叫的經典場景:
魏文帝曹丕和「建安七子」之一王粲關係很好。王粲喜歡聽驢叫。王粲死後,曹丕非常悲痛,親自參加喪禮。祭奠之後,曹丕對陪同的文武大臣說,他生前愛聽驢叫,朕與大家每人都學一聲驢叫來為他送行。於是,隆重的葬禮上,皇帝和滿朝文武大臣一起引吭學驢叫,如泣如訴,聞者莫不下淚。
這股愛好驢鳴之風延續下去。西晉名士王濟王武子也愛聽驢叫。他去世後,名士孫子荊在其靈前學驢長鳴,其他賓客都捂嘴偷笑。孫子荊大怒,罵那些賓客:「你們怎麼不死,反教王武子死去了!」
驢是從秦漢時期傳入中原的。在中原地帶,馬是一種軍事裝備,普通人不能用或用不起,驢是老百姓——包括文人——出行最常用的代步工具。所以文人與驢子就結下了深深的不解之緣。
據《唐摭言》載,李白騎驢遊華山,縣宰認不得他,他說:「曾用龍巾拭唾,御手調羹,力士脫靴,貴妃捧硯。天子殿前尚容走馬,華陰道上不許騎驢?」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說:「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賈島在驢背上完成他的「推敲」事業,李賀也常常騎驢吟詩。宋代王安石寫有《驢二首》,其一曰:「力侔龍象或難堪,唇比仙人亦未慚。臨路長鳴有真意,盤山弟子久同參。」南宋陸遊更有「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的名句。
可見,驢在一定程度上是文人的標誌。在《捎話》中,庫經過戰場時,拒絕騎馬,認為騎馬就是武人,騎馬就意味著戰鬥;騎驢的是文人,騎馬的不殺騎驢的,可以保命。這個設定,是否得自歷史的啟示呢?
當然也有人貶低驢。如柳宗元寫有《黔之驢》,諷刺有些官員無才無德、外強中乾。法國哲學家布裡丹講過一個寓言,說驢在兩捆草堆之間的徘徊,最後餓死了,警告世人勇於決斷。
但從整體上來說,驢多數時候還是作為智慧的象徵的:新疆的阿凡提,總是騎著一頭小毛驢。八仙中的張果老也是倒騎驢的。美國的民主黨把驢作為黨徽,認為驢代表聰明、勇氣。
劉亮程對驢的意象的塑造,可以說融匯了歷史上很多關於驢的佳話。
四、不斷豐富的「驢」的意象,劉亮程想表達什麼?
劉亮程筆下驢的意象,是在其寫作生涯中逐漸豐滿和深邃起來的。
在早期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中,他塑造了眾多獨具特色的鄉村動物意象。在人畜共居的鄉村世界裡,他將狗、馬、驢、牛等置於與人平等的位置,視其為人們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我們是彼此生活的旁觀者、介入者。」通過這些動物的意象,他展現各種各樣的生存方式,驢只是其中較有個性的一個。藉助驢的意象,劉亮程以深深的悲憫情懷,接近原生態地描寫了西部地區農村生活的艱辛,表達了對農民生存方式的理解和同情。
在《鑿空》一書中,劉亮程也寫到大量的毛驢。在《鑿空》故事發生的時代,滿街都是驢車;驢和人像兄弟一樣相處,毛驢和人走在一起像朋友;驢叫的時候人會聽,人說話的時候驢也在聽。隨著社會發展,人們用三輪車替代毛驢車,好多驢就被殺了。但那些把驢車換成三輪車的人,慢慢就感覺這個家裡缺少了什麼。家裡拴著驢,你一進門的時候驢會拿眼睛看你,像親人一樣和你打招呼,三輪車不會;驢養上一年能給你下一個小毛驢,家裡面又多了一個丁,三輪車也不會。
劉亮程認為,當人驢共居的時代逐漸遠去,當這塊大地上不再有毛驢曾經那麼深情地看著人世,看著人們忙忙碌碌、生生死死,這個時代就變成了一個孤獨的人的世界。藉助《鑿空》中的驢意象,劉亮程表達了對鄉村文化的依戀,以及皈依靈魂家園的精神追尋。
寫《捎話》的時候,劉亮程已經把驢看作是與人同等地位的生命體,而非牲畜或者動物。藉助驢的視角,《捎話》寫出了人和驢的雙重世界。在驢的眼裡,人類戰爭是荒誕和無謂的,殺戮永無止息,連累驢們一次次被卷進戰爭。
通過驢的視角,劉亮程用一種基於普遍人性的人文關懷,觀察社會人生,用文字記錄與生活本真有關的種種意象,不斷反觀人類本身,達到人與自然情感共鳴的效果。正如《當代文壇》編輯、批評家劉小波所說:
「這既是一部寓言,更是一部喻世明言,處處與現實掛鈎。無論是關於欲望的描寫,還是關於歷史的敘述,都指向現實,以此提醒我們對歷史的態度,對苦難的遺忘,對欲望的放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