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頤和園西門,曉蓮就「燃」起來了!咔咔咔——相機的快門聲與她的腳步聲交錯著落在寂靜的晨曦裡,反襯出大自然的沉寂。「快點兒,我們要儘快到鏡橋去,再晚就趕不上日出了!」我空著手,跌跌撞撞地跟在「全副武裝」的曉蓮身後,往西堤小跑。
春日清晨的頤和園,天空像一塊藍寶石,鑽石般的星星嵌在上面,鳥兒和昆蟲仍舊昏睡,柳枝紋絲不動地垂著。在長堤上一路小跑,柳枝與天幕的星光產生動漫的效果。不一會兒,東邊的天空起了變化,太陽漸漸睜開眼,放出漫光,近處長堤的一溜饅頭柳在逆光中漸漸變得清晰。東邊的天空先是玫紅色,繼而暈染成淡藕色。
鏡橋位於西堤中部,八角重簷攢尖頂,是頤和園西堤六橋中最華麗的一座,仿照唐朝詩人李白「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的詩意而建。鏡橋始建於乾隆年間,光緒年間重建,是拍攝昆明湖晨曦的最佳地點。
西堤上的山桃花開了六分,正是最嫵媚的時候,曉蓮一邊跑一邊按快門。我的心則追隨那些花朵,幻化成無數瓣,努力汲取大自然每一秒的精彩。
我們趕到鏡橋時,太陽正懶散地爬升,她發散出地平線上的第一縷金色,就像火種一樣,把大自然點燃了、喚醒了——柳絲開始微搖,桃花開始輕蕩,天空澄藍、湖水碧綠、天鵝遊弋;短暫的半個小時,大自然把人們引入一個4D空間,感官所及,每一秒都在變化……這是我跟隨「曉蓮說」的拍攝者張曉蓮第一次進頤和園拍照時看到的景象,因為從未經歷,所以終生難忘。
「曉蓮說」是一個微信公眾號,從2017年3月推出第一期,至今已經更新了一百多期,這個微信公眾號主要致力於挖掘頤和園這座皇家園林的不為人知的美。出自曉蓮之手的照片都很有「魔性」,人們再熟悉不過的頤和園,在她的鏡頭下變得陌生起來;仔細看看,還是那些熟悉的場景,卻美得令人窒息。
拍攝古典園林需要破譯「密碼」,這個「密碼」就是對中國古典園林的理解。園林是什麼?在古人的認識中,園林是用來安放心靈的。無論是壯觀宏闊的皇家園林,還是精緻小巧的士人園林,都在通過一種特定的園林語言,表達天、地、人之間的和諧關係。如果沒有大自然的「表演」,建築是沒有靈魂的;如果沒有體現著人類文明結晶的建築,大自然是荒蠻的。
由於園林的建築是固定不變的,曉蓮需要與大自然通力合作,在「天人合一」之時破譯這個密碼,往往這樣的機會只有一瞬間。為了這一瞬間,曉蓮需要付出幾小時、幾天,乃至更長的時間,用她的話來說就是「十網九空」。但是經過多年的觀察與實踐,曉蓮漸入佳境,她對各種開花植物的花期、對園中的小動物、對季節氣候都熟稔於心,她甚至還會看天象——傍晚會不會出晚霞,早上會不會有霧,她都能做出很準確的預測。她早已與頤和園融為一體。
在觀察與實踐中,曉蓮也摸索出一套屬於自己的攝影理念:創新、光影、勤奮。
她所言的「創新」,不僅指構圖,還指視角。發現不同時間、不同角度下微妙變化的園林之美,需要沉浸,需要熱愛。為此她幾乎每天都用腳步丈量頤和園的土地,用心靈發現、用鏡頭表達大自然投放在頤和園的生命之美。微雨過後的建築倒影、陰天籠罩的靜謐湖面、山桃掩映的佛香閣,她最有創意的是把西堤拍成了「橫看西堤豎看松」。那時候,曉蓮並沒有版權意識,當她姐姐讚嘆別人把杭州的蘇堤拍成了這個樣子,曉蓮說那是我的創意,我早就拍過了。
尋求創新之外,還要有過硬的技術。曉蓮之所以能拍出很多動人心魄的作品,是因為她對光影的準確把握。長廊、窗欞、佛像、脊獸,都在恰如其分的光影中,向觀者訴說著無盡的往事。正像曉蓮說的那樣:「沒有創新就沒有藝術,沒有光影就沒有靈魂,沒有勤奮就沒有作品。」
2015年,曉蓮開始專注於拍攝頤和園,短短五年時間,她拍攝的照片多達六十萬張,作品多次參加全國及市級影展並獲獎。她的微信公眾號「曉蓮說」不僅受到了頤和園影友們的喜愛,在社會上也產生了很大影響,人們一提起頤和園,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張曉蓮。如今每當曉蓮走在頤和園裡,舉相機的人都會稱她曉蓮老師或者蓮姐,曉蓮也很享受與大家的互動時光,她會熱心地告訴別人天鵝在哪兒,當下什麼花開了,從哪個角度拍更好。她的作品被無數人模仿,但這種模仿只停留在角度和構圖上,神採和意境是模仿不來的,因為曉蓮付出的艱辛沒有人能拷貝!
究竟是怎樣的艱辛?不妨通過兩件事來說明一下。
2019年5月21日,狂風襲擊北京,昆明湖裡掀起了巨浪,「我沒有看過這樣的場景,風頭一會兒衝上浪尖,一會兒墜入低谷,撩起的霧紗極像颳起了白毛風」。那天,曉蓮在新建宮門內湖邊的棧橋上拍攝極端天氣下的昆明湖,一陣狂風颳過,把她吹得腳底離開地面,若不是有銅欄杆擋著,她就會仰躺在被湖水打溼的橋面上。說不膽怯那是假話,因為棧橋上只剩曉蓮一人還堅持著,其他人也許是怕相機被水打溼,也許是怕被狂風卷到湖裡,早就跑遠了。曉蓮也擔心相機受損,但她覺得相機好修,這樣的極端天氣可能只有一次……縱然衣服被打溼,凍得「手痙攣」,但她按快門時,依舊果斷麻利。
那一期的「曉蓮說」發了十張照片,是曉蓮冒著風險三次進園拍攝的成果。上午的湖水是藍色的、下午的湖水是綠色的、傍晚的湖水是金黃色的,為了彰顯浪的氣勢和質感,發表時她選擇用黑白來表現。
還有一次拍攝經歷令我印象深刻。2019年3月15日清晨,我和曉蓮先拍西堤的山桃,然後往佛香閣上跑,因為那天要「出船」。每年春季,頤和園的遊船要從西堤北側的大船塢運到東堤、南湖島等幾個租船碼頭,待深秋時再拖回船塢。因為遊船要到昆明湖上調度,所以只有在萬壽山高處的佛香閣才能看見全景,而且必須於九點前到達。從後山的八大廟到佛香閣,路雖然陡,距離卻最近,曉蓮奮力往山上爬,緊跟其後的我聽到她粗重的呼吸聲如同拉風箱——2016年,曉蓮被確診為慢阻肺,但她依舊腳步匆匆。
佛香閣的南山門外兩側,有四五十釐米寬的石臺,下面是幾十米高的臺基。我揪心地看著曉蓮走到那窄窄的石臺上——只有那裡才能俯視湖面,拍到船隊。不知是不是有意「造型」給曉蓮看,湖面上的遊船連成一串,擺出各種造型;天鵝也飛來湊趣,翩翩起舞。此時的曉蓮已經連續拍攝四個多小時了,依舊亢奮地按著快門……為了減少負重,曉蓮進園拍攝時從不帶水,她寧可多帶一個鏡頭;為了出手快,她的腰包變成了相機包。鳥兒隨時高飛、春天和秋天轉瞬即逝,這意味著她要與時間不停賽跑。
在我看來,曉蓮像耐力極強的駱駝,又像勤奮靈動的雨燕,這種精神來自哪裡?
現在的年輕人肯定理解不了,但與曉蓮同時代的人會理解,因為在形成價值觀的年歲,他們接受的都是這樣無私奉獻的英雄模本。正是這樣的價值觀,讓曉蓮身上有一股別人學不來也做不到的「拗勁兒」;也正是這執拗的性格,成就了她鏡頭下那麼多美好的瞬間。
景色再美,也還是景色。連續拍了幾年頤和園,曉蓮有了更深的體會,給自己提出了新的要求——不僅要反映自然之美,更要深挖文化內涵,並且把兩者結合起來。她拍攝的仁壽殿就是一種嘗試:前景的鳳昂首挺胸,投在大殿上的龍的影子,在虛空中張牙舞爪,十分切合晚清時局的境況。
記得曉蓮曾指著天空下的柳樹對我說:「明新,你看她們多美!」湛藍的天幕上,嫩嫩綠柳在曼妙舞動;我們稍一挪腳步,構圖便發生變化,呈現出另一種美。大自然每時每刻都是新的,曉蓮的眸子被熱烈的愛和柔情燃燒得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