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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財經》記者 王鳳
編輯|謝麗容
五一長假後,富士康工人林聰跑到了一個小工廠的口罩生產線上。4月30日,他還在蘋果iPhone 11生產線上做整機信號測試。更早的3月2日,他在富士康最高入職獎金政策下,經過簡單培訓就上了崗。離開富士康時,未滿兩個月。
富士康不能沒有工人。新冠疫情讓工人返崗難、開工難,為此,富士康祭出了史上最貴入職獎金,並動員內部主管加入「拉人頭」大戰。「每天招工2000人,幾周招工3萬人。」深圳龍華園區的一位主管曾這樣向《財經》記者描述。
這幾天,富士康深圳廠區要求員工放假四個月(5月-9月)的傳言甚囂塵上。《財經》記者向富士康求證,得到的回應是,「目前集團各廠區運作正常,並無所謂大規模裁員及休假狀況。」
真實情況可能並不如此。富士康蘋果業務線的一位負責人向《財經》記者透露,iPhone組裝段約有4000名員工帶底薪休假。前述主管甚至大膽估計,「休假政策涉及大概2萬左右正式工。」
多位接近富士康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休假工人主要涉及富士康兩個做iPhone的事業群:鴻富錦IDPBG事業群和IMEBG事業群下的裕展。林聰就是在新員工政策之內,4月25日從觀瀾IDPBG組裝線離職的那波人之一。
受疫情影響,富士康母公司鴻海科技集團(下稱「鴻海集團」)業績不佳。2月營收為2175億元新臺幣,同比下滑18.1%;3月份營收為3477億元新臺幣,同比下滑7.7%。整個1-3月份,營收為9297億新臺幣,同比下降12.0%。
出現這樣的情況,主要是由於蘋果iPhone訂單減少等因素。4月的最後一天(美國時間),蘋果發布第二財季財報,淨利潤112.49億美元,同比下降3%。第三方分析機構Strategy Analytics 的最新研究顯示,第一季度,iPhone出貨量同比下降9%。微小數字波動,關係到部分產業鏈工人的去留。
目前,深圳幾大園區有20餘萬員工,IDPBG事業部和裕展與iPhone相關的有幾萬人。如果蘋果iPhone消費端持續低迷,將會有更多工人可能面臨休假或收入問題。
「那些不是我關心的,我只關心怎樣能養活自己。」林聰說。
李明所管轄的產線上,500多號工人還剩300多個。他是深圳觀瀾園區的一名課長,觀瀾IDPBG事業部主要涉及iPhone的手機組裝到成品出貨、手機主板生產。
2個月前富士康急缺工人之時,他還在以個人中介身份招聘工人進廠,一個名額可以獲得3600元獎金。那時候,富士康為了鼓勵員工儘快返崗、儘可能多地招募新員工,推出了史上最貴入職獎金。但是,為了防止員工流動性過大,每月獎金和次月薪資一起發放,獎金發放時員工必須在職。
到現在李明還記得相當清晰:3月31日之前入職,入職滿60天發放4250元,入職滿90天發放2500元,共計6750元。對於新入職員工,另有360元獎金,分三個月發放。也就是說,一個新入職員工,獎金成本在10710元。
一個多月後,富士康人力變得飽和而有餘。李明告訴《財經》記者,「訂單減少,元器件進不來」,他說,3月中旬,休假一說就開始在廠區內盛傳了。2月,富士康迫於既有訂單交貨壓力需要工人,儘快啟動生產線;但到了3月,情況就急轉直下,全球疫情衝擊下消費端的疲軟,已經反噬到富士康的生產線上。
在深圳龍華園區管理自動化產線的張揚給《財經》記者的一份內部公告顯示,離職需遵循員工自願原則,禁止任何強迫員工行為。第一期的政策是,4月17日-4月21日,辦理離職的員工將按天核算、隨離職薪資獲取獎金。
鼓勵工人休假已經經歷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上述的入職獎金按在職天數發放,第二階段是,即便後續不再上班,入職獎金也照常發放,張揚解釋,這樣的政策,目的就是為了讓員工走。富士康將休假政策定為自願,由主管宣導,鼓勵員工請假。
這樣,工人基本有兩種選擇:一,繼續5天8小時無加班拿底薪,照常拿獎金;二,無薪留職拿獎金,找其他事做。如果不樂意接受,工人可直接離職。
林聰屬於撐不住的那撥人。整個4月,林聰拿到的只有2400元的底薪,5天8小時不加班,扣除社保公積金,最終到手1800多元。「在深圳基本月光」。
但一些工人仍不願意離開。「外面根本找不到工作」,看到早些時候出去的同事沒有找到工作,孫倩就不打算離開了。「出去不僅工作找不到,衣食住行還都要更多錢。」不願離開的人多了,就轉化為管理人員的勸退任務。
李明收到了勸退指標。「沒有說具體數字,3%-5%,但上不封頂。」每次周會,李明都頭疼,如果勸退名額在各個課長中排名倒數,就要被談話。他看到有些課長給工人做思想工作,開動員大會,鼓勵工人自主創業。
「現在福利政策好,可以停薪留職。你們出去創業,如果發展好了就不用回來了;發展不好還有這條後路。」李明向《財經》記者轉述一些課長對工人的話。李明做不來勸退工作,每次都打哈哈、被談話。
他前期招進來很多員工。那時,他能得到一些招工的獎勵,能得到通過他被招進廠的員工一半獎金額度(1800元),後者又源源不斷地推薦新員工,一帶十、十帶二十。現在,他又要看著他們中的一些人離開。「我也是農村出來的,我理解他們。我理解沒工作沒飯吃時的痛苦。」
自2016年開始兼職個人招聘中介工作,李明從「推薦一名工人200元」、「推薦工人拿手機」升級為去年入帳80餘萬。這波疫情,他已經賺了50多萬,對於一個產線上的中層管理人士來說,這個數字顯得非常驚人。
休假政策下來,各位課長手下,走的最多的,500人走了60%-70%。這其中包括自願離職、自願停薪留職和被勸退的人。
之前,富士康還通過派遣公司和個人招聘中介招收派遣工。李明說,由於沒有正式勞動合同,「這些派遣工被直接辭退。」李楊也稱,派遣工已經提前結束工期。
不過,另一位富士康集團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派遣工和派遣公司有籤訂合約,派遣公司和富士康也有合同約定,甚至是三方協議,「隨意辭退的說法有點站不住腳」。
五一假期過後,林聰的微信定位已經由觀瀾富士康轉到了深圳創軒工業園的一個轉產口罩的小工廠做臨時工。他說,中介公司比較坑,總有一些扣費,他不想再跟中介打交道,口罩廠工作是自己找到的。
去口罩廠似乎是一個主流選擇。國外疫情不斷蔓延,給國內口罩商拓寬了市場,大大小小的口罩廠都在謀求海外訂單。增產上量隨即而來。這時候,儘管有中介費,大大小小的勞務派遣公司確實發揮了嫁接作用。同在深圳的比亞迪也開始生產口罩。
比亞迪湖南工廠開始大批量招人。2019年,比亞迪收購偉創力。現在,這裡的工廠在生產口罩。「你只要想找工作,勞務派遣公司直接大巴從深圳免費送你到長沙。」李明遇到過一些員工,真的去了長沙。但也有人回家了。
一個工人向他抱怨,「我回去能做什麼?回去還是躺著,在富士康還拿1000多塊錢」。李明勸他,「送個外賣,都大幾千了。」但對方不這麼想,「混著總比沒有強」。當前,這份工作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骨。
疫情讓很多事情發生了改變。李明老家在四川一個地級市,富士康在成都落地廠區時,他曾考慮回省工作,只不過,只有在深圳這樣的地方,他才能拿高推薦獎金,一年幾十萬地賺。「深圳比成都要能賺錢。」突如其來的疫情,催促他重新思考前途。
受疫情影響最重的2月份,鴻海集團營收2174.6億元新臺幣,環比下降40.35%,同比下降18.13%,是2013年3月以來最大的月跌幅。3月份,鴻海集團營收3477億元新臺幣(約合115.1億美元),同比下滑7.7%。4月份營收增速轉正。
鴻海集團董事長劉揚偉在4月份的業績說明會上表示,第一季度受疫情影響智能、企業與運算產品同比下滑15%,但在訂單遞延的情況下,第二季度的表現將顯著回升,上半年仍可持平去年。
李明不這麼想。已經有跳槽比亞迪的前同事問他要不要去比亞迪。「我準備去,」他對《財經》記者說,從目前的情況看,他認為比亞迪更有發展更有前景。工資不會高多少,「如果比亞迪發展很好,推薦獎勵會很高,我肯定會過去。」
張揚與李明類似,是在富士康就職的個人招聘中介。過去兩個多月,他靠推薦工人入廠賺了30萬。他推薦入廠的員工,休假與否並不影響獲取推薦獎金。他預估今年還有70萬賺頭,已經開始盼著iPhone的秋季發布會。
對於拿不到推薦獎金的普通工人來說,口罩廠、回家都不是出路。一位深圳轉產口罩的新材料公司CEO對《財經》記者說,口罩廠不像富士康員工想的有那麼多位置,很多中小口罩企業不是難以尋找口罩核心原材料熔噴布,就是被政府排除在出口白名單之外,吃不到外匯,生存艱難。往後,「既不會找正式工,也不會招臨時工。」
疫情陰霾未散盡,除了富士康、比亞迪這種臨時轉產的大廠,很多中小口罩企業仍在艱難求生。富士康工人本身就像候鳥一樣,隨著蘋果iPhone的新品發布節奏,有序地增多、減少。「9月份,很多人還會回來的。」張揚說。
對大多數工人而言,回家是必然。不過,有些人現在回家了,有些人還會繼續在深圳闖蕩。「再賺幾年前,我也就回家了」,李明說,「太累了」。看到微信裡罵他騙子、拉黑他的推薦員工,李明感到有點心酸。
《財經》記者劉以秦對此文亦有貢獻,(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