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6日是芬蘭共和國的第100個國慶日。距今整整一個世紀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火未及之處,芬蘭發表了自己的獨立宣言,宣告北歐地區第一個共和國的建立。
從瑞典到俄國
地處北歐的斯堪地那維亞半島,是著名的「維京海盜」的故鄉。但芬蘭人的語言卻與這些鄰居們的日耳曼語言大不相同,是少數幾種不屬於印歐語系的歐洲語言。它屬於烏拉爾語系,這個語系分布在從中西伯利亞到中歐(匈牙利)的廣大地區——儘管匈牙利語與芬蘭語有「親屬」關係,實際差異卻有如英語與波斯語那麼遠。
烏拉爾語系
直到20世紀中期,芬蘭的小學生都被教導他們的祖先是在大約在耶穌基督的時代從分開歐洲與亞洲的烏拉爾山區遷徙到芬蘭的。但芬蘭地區——儘管地近北極——其實早有人類活動的蹤跡。考古學家已經在芬蘭西南部發現了最早的人類遺址——大約10500年前。這些芬蘭最早的居民以狩獵,捕魚,採集漿果為生。至於原始芬蘭語的使用者,則可能是在公元前5000年左右從東方和南方進入此地的。此後,芬蘭人的祖先還引進了畜牧業和農業。雖然囿於北極的嚴酷氣候,直到中世紀,農業(主要作物是大麥和燕麥)在芬蘭仍舊不成氣候。
在中世紀,芬蘭才算進入了文明時代。公元一千年前後,基督教馴化了野蠻的維京人(大約在995年左右,瑞典王國信仰了基督教)。這些維京人的後裔以新皈依者的熱忱投身傳播福音的事業,迅速將十字架傳入了東鄰芬蘭(有時是通過「十字軍東徵」的方式)。在此過程中,芬蘭被納入了瑞典王國的版圖。這種與瑞典之間長達六個多世紀的聯繫也在芬蘭留下了永久的印記,直到今天,瑞典語仍然是芬蘭的兩種官方語言之一。
儘管直到1172年,羅馬教皇仍舊抱怨芬蘭人只有在瑞典軍隊駐紮的地方才能算是忠誠的基督徒,但基督教信仰最終仍在芬蘭站穩了腳跟。中世紀的芬蘭缺乏支持歐洲其他地方文化發展的富裕城市和皇室——芬蘭的第一座大學晚至1640年才在圖爾庫(Turku)建立。只有天主教會才有財力和智力資源將芬蘭帶入歐洲文明的大潮。
隨著好戰的瑞典國王古斯塔夫介入了爭奪歐洲霸權的三十年戰爭(1618-1648年)。作為瑞典王國一部分的芬蘭竟提供了多達三分之一的新兵(芬蘭在總人口中的比例只有五分之一),其中最著名的是芬蘭騎兵,因為他們的戰鬥口號叫做「hakkaa paalle(幹掉他們)」,所以被稱為「hakkapeliitat」(啥意思?)。今天,芬蘭觀眾在國際體育賽事上仍使用這個戰鬥口號來為自己的選手助威。
瑞典王國領土的變遷
最終,瑞典在戰場上遇到了無法戰勝的敵人——沙皇俄國。在北方戰爭中的1713年和1721年,俄軍就兩次佔領芬蘭——對於將首都從莫斯科遷到聖彼得堡的俄羅斯帝國而言,「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自然是最好的藉口。到了1808年,在《提爾西特和約》後的俄法短暫蜜月裡,在「西方歸(法皇)拿破崙,東方歸(沙皇)亞歷山大」的背景下,俄軍出兵進攻瑞典,迫使孤立無援的斯德哥爾摩政府籤訂《腓特烈斯漢姆和約》,並將芬蘭割讓給了俄羅斯帝國。
1808年的瑞典王國
國中之國
從1809年開始,俄國從瑞典手裡攫取了芬蘭。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在他的一系列頭銜中又加入了一個「芬蘭大公」的稱號。如同哈布斯堡王朝一樣,頭銜越多,沙皇覺得越強大,越氣派。
但與其他被徵服民族被置於聖彼得堡的直接統治之下不同,由沙皇本人兼任大公的「芬蘭大公國」實際上是一個國中之國。亞歷山大一世向芬蘭人莊重承諾,沙皇政府不會破壞他們的宗教、主要法律及公國臣民「依據憲法」所擁有的基本權利。缺席的大公由俄羅斯總督代表,但在他之下是一個議會——地方自治代表會——完全由當地芬蘭人組成,沒有議會的批准,任何一項涉及芬蘭內部制度的法律都不能實施。芬蘭擁有自己獨立法律制度,宗教信仰(新教路德宗)、自己的貨幣(馬克),稅收和關稅;1878 年,甚至建立了一支獨立於俄軍的芬蘭軍隊……圖爾庫大學哲學教授A.拉古斯的口號最能描述這種「國中之國」的感覺:「我們不是瑞典人,我們永遠不會是俄羅斯人,所以讓我們成為芬蘭人。」
沙皇兼首任芬蘭大公亞歷山大一世
為什麼素來熱衷併吞領土的沙皇俄國竟會允許芬蘭這個自治的政治實體存在呢?這在很大程度上是出於軍事的考慮。對於俄國來說至關重要的是迅速鞏固自己在新佔領區的地位,消除距離首都如此之近的地方成為分離主義中心的可能性,並最終保證俄國西北邊界的安全。正是在解決以上任務的過程中產生了芬蘭自治。在相當長的時期內,芬蘭人也沒有「辜負」沙皇的一片苦心。1830年當沙皇俄國內的另一個政治實體(沙皇兼任國王的「波蘭王國」)出現暴動時,芬蘭近衛軍前去平叛,參加了華沙的祝捷閱兵式並得到了沙皇獎旗,上面寫著:「安撫波蘭有功,特予獎賞。」沙皇尼古拉一世因此說過:「不要打擾芬蘭人,在我在位期間,在我的大帝國裡,芬蘭是惟一沒有給我帶來煩惱,讓我不滿的省份。」
在寬鬆的自治條件下,芬蘭在19世紀中葉跟上了歐洲的工業化步伐。與工業革命早期的歐洲國家一樣,紡織品引領了芬蘭的工業化進程。詹姆斯·芬利森(James Finlayson)建立了全國第一家紡織工廠。隨後,木材加工業成為芬蘭工業的支柱。值得一提的是,在20、21世紀之交成為全球手機霸主的諾基亞,在它1865年最初創立的時候,所從事的主業就是生產木漿造紙。
造紙起家的諾基亞公司
但19世紀同樣是民族主義的時代。沙皇同樣屈服於法國大革命之後澎湃於歐洲的民族主義思潮:這首先意味著此前以法語為宮廷語言及日耳曼血統的羅曼諾夫皇室「歸化」俄羅斯民族,隨後以「俄羅斯化」覆蓋整個多民族帝國,以圖鞏固王朝權位。
芬蘭大公國也未能在這一浪潮中獨善其身。1890 年,芬蘭郵政事務轉由帝國內務部管理成為「壓迫時代」開始的信號。1901 年,芬蘭軍隊被解散;1910年,沙皇政府悍然宣布自己擁有頒布針對芬蘭的法律的權力,「芬蘭議會的觀點將不被考慮」,這等於背棄了一個世紀前亞歷山大一世的承諾。只是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在1914年的爆發才令沙皇無暇顧及徹底取消芬蘭自治這一不急之務。
從獨立到內戰
雖然芬蘭倖免於成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但戰爭仍給芬蘭人帶來了災禍:民眾的主食黑麥消費從1916年的人均157.6公斤下降到1917年的61公斤。在這種情況下,羅曼諾夫王朝統治在1917年的「二月革命」後戛然而止。尼古拉二世的退位也使得在法理上以共同君主維繫的芬蘭大公國與俄國脫離了關係。芬蘭議會因此順理成章地宣布:「(尼古拉二世)君主的權力既已不復存在……唯有芬蘭議會有權制訂、批准和頒布所有芬蘭的法律,包括關於公共經濟、租稅和關稅的法律。」1917年12月6日,議會宣布芬蘭為獨立共和國,這一天後來成為芬蘭的國慶日。蘇俄政府率先承認了芬蘭獨立,俄國的新主人已自願無保留地承認芬蘭是一個主權國家,享有選擇自己道路的自由。到1918年1月23日時,德國、瑞典、法國、挪威、丹麥和其他一些國家也承認了這個新國家。這樣,芬蘭就成為一個獨立國家,脫離了與俄國的聯合關係。在北歐,丹麥、挪威、瑞典(直到今天)仍維持著君主立憲制度,冰島雖然也是一個共和國但其成立晚至1944年。因此,芬蘭當之無愧地成為北歐——這個歐洲君主制度的最後堡壘——的第一個共和國。
芬蘭的獨立宣言
到1917年底,芬蘭議會已經立法規定了八小時工作制(系全球首個做出這一規定的國家)和普選權。但這個共和國的前景在最初卻顯得晦暗不明。政治上的劇烈分歧將全國撕裂成了「紅」、「白」兩個陣營。「紅」方控制了包括首都赫爾辛基在內的南部地區,這裡有全國主要城鎮和工業中心,以及擁有大量農民和佃農的最大的莊園和農場。「白」方雖然控制了芬蘭大約三分之二以上的領土,但由於其中大部分領土人煙稀少,因此只掌握了大約一半的人口。雙方在軍事實力上也幾乎勢均力敵:在1918年2月底,「紅」軍約有四萬人,4月底升至約六萬五千人。同樣是2月底,「白」軍有四萬五千人左右,到四月底上升到七萬左右。當時滯留在芬蘭的俄軍仍有大約四萬人,不過這些毫無鬥志的士兵只想儘快回家,在撤離過程中,「數千支步槍,大約三十支機關槍、一些小口徑野戰炮」落到了芬蘭的「紅」軍手裡。
紅白對峙的芬蘭
而芬蘭的「白」軍則有一位傑出的軍事領袖:卡爾·曼納海姆(Carl Mannerheim)。此人被廣泛認為是芬蘭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人物之一。他的祖先是一位德國商人海因裡希·馬林(Heinrich Marhein,1618-1667年),後來這個家族歸化了瑞典並將姓氏改為「曼納海姆」,後來又成了芬蘭的望族。卡爾·曼納海姆年輕時加入了沙皇俄國的軍隊,並以戰功升至中將軍銜,因此他可以說是當時最懂得戰爭的芬蘭人。回到芬蘭後,曼納海姆受命領導「白」軍,大本營設在靠近瑞典邊界的瓦薩。這裡也是芬蘭「白」方的臨時首都。這個政府的規模小得可憐,從來沒有超過26名官員,整個政府只有三個房間,而曼納海姆成為唯一的權威。
曼納海姆
戰爭過程本身乏善可陳。2月中旬,「紅」軍滿懷著希望向北部發動了總進攻,但幾乎剛一開始就由於缺乏訓練與精幹的指揮官而全線停止前進。隨後優勢就轉到了「白」軍手中。到了1918年4月,德軍站在「白」方一邊介入了芬蘭內戰,4月12日,9500德軍從西北進攻赫爾辛基,德國海軍則從海上封鎖了這座城市。保衛芬蘭首都的「紅」軍只有7000人,不是實戰經驗豐富的德國人的對手。第二天赫爾辛基就宣告易主。捱至5月中旬,「白」軍已經控制了整個芬蘭。
戰後的芬蘭城市
有人認為,德軍幹涉芬蘭內戰「決定了內戰的結果」,但曼納海姆堅稱「解放的工作,可由我們自己的力量開展」(他本人反對邀請德軍進入芬蘭)。不過公正地說,假若沒有德軍參戰,再僵持幾星期的話,春季解凍之後的江河、湖泊將成為難以逾越的防守屏障,構成「白」軍主體的農民也需要回去進行春播,如此一來,戰爭的結局或許就會有所不同了。
「白」軍士兵
無論如何,短暫的內戰就此宣告結束,「紅」、「白」雙方加在一起傷亡大約兩萬人——對於這個今天仍然只有550萬人口的小國而言已經足夠血腥。瓦薩政府以勝利者的姿態回到了赫爾辛基,最終創立了今日的芬蘭共和國。
參考文獻:
Jason Lavery:《The History of Finland》,Greenwood ,2006
(芬蘭)奧斯莫·尤西拉 塞博·漢蒂萊 尤卡·奈瓦基維合著 張衛華譯《芬蘭政治史 1809-1995》,中國經濟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