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地名,是如此之雅,分布在中華大地上,如閃亮的珠璣,尚未走近,便被它晶瑩的光而誘惑了。它們的意味與那些美麗的山川融為一體,由祖先及後人小心地呵護著,日久彌新。
庚子年初冬,我隨中國環境報「大地文心」生態文學採風一行來到四川眉山,經東坡區、丹稜、洪雅、青神幾地,一路走來,但見滿山秋色未減,紅葉紛飛,綠樹翠然,古韻猶存而又飽含新生態。
蘇東坡一生多在外為官或遊歷,但無論走到哪裡,見了好山好水,都免不了勾起對眉州的回想。有一次在江蘇陽羨漫遊時,見那獨山立於畫溪之東,奇美似故鄉眉山之狀,他則不由恍然心動,嘆道:「此山似蜀」。這一聲嘆息,驚倒世人,為此竟把獨山之名改作了蜀山。
白駒過隙,那使江南秀麗山水都情願化為蜀山的古老眉州,在上個世紀末經歷了工業化、城鎮化、現代化的幾番加速,幾番熬煉,河流山川也幾度險遭汙染,近年來又向險而生,再度煥發本真,呈現出一派雨過天青的綠色祥和。
我們先是來到了東坡城市溼地公園,又聽人介紹了仁壽縣的柴桑河,感慨中多有懷想。柴桑河,這自帶美意的河名由何人所取,一時無從考究,但知柴桑一語出自江西九江一古縣名,卻是詩人陶淵明的家鄉,因縣西南有一柴桑山而得名。陶淵明晚年隱居故裡,自是歡喜樹木交蔭,時鳥變聲的田園風光,後人因此便以柴桑借指故裡。
這柴桑河想必也定有其意。
它雖然並非一條大河,但自仁壽李家溝發源,倒流北行,牽動了十幾條小溪,最終匯入鹿溪河、赤水河,進入岷江。兩岸人煙稠密,所謂柴桑河,應是文脈相傳的眉山人對家鄉的一份愛戀呵。
然而,這條河一度因工業開發及兩岸的人口劇增,水質變得渾濁不堪,甚至發黑,上浮一層層油膩,隔三差五翻起一堆堆死魚,炎熱的夏天,臭味連河邊的小草都燻蔫了。兩岸的人叫苦不迭,從前在河裡打魚摸蝦的人們再也不敢與它親近。據說一個不黯世事的小姑娘曾帶著三條魚來河邊,想將它們放生。沒曾想到河邊一看,嚇得掉頭就往回走。她說河水太髒了,還是讓小金魚在家裡養著吧。
終於有一天,人們意識到,這樣的情形再也不能延續下去。眉山人開始迅速行動,眉山各地先後開展了對河流的治理。他們打破行政區域,建立三級河長制,堅持「誰汙染誰治理、不妥協不放過」,有的放矢,直擊河水汙染要害。
僅柴桑河全域就查出排汙口一百多個,在斷汙的同時,清除河道淤泥、雜草雜物,禁止肥水養魚,杜絕畜禽養殖汙水直排;全流域餐廚垃圾收集轉運;加速汙水處理廠建設和提標升級。河體治理的頂層設計有了新思考,新特徵,定位為成都眉山同城綠色發展的夢想之河,要成為「天府公園城、眉山創新谷、開放新高地」。
幾年的治理過後,河邊人親眼目睹那條臭水溝又變回了碧波蕩漾的清水河,從前一度不見蹤影的白鷺也開始頻頻光臨。河道清淤後也得以拓展,原似一條小溝渠,而今風吹楊柳波浪寬,最得意處更是成了波光瀲灩的湖面。河岸上栽種了伏地卷柏、翠雲草、節節草、團扇蕨等植被,以及數不盡的花兒,開門見綠、推窗見景、出門入園,成為人們生活的一種常態。
柴桑河生態溼地,還有那東坡城市溼地,體現著眉山人的想像力和創造力,在綠茸茸的溼地與散落的小島之間,自有蜀山風格的亭、臺、榭、廊、橋環繞,一直延伸到人們的生活區,逐漸被賦予「公園城市」的獨特內涵。
融入現代元素,延續城市歷史文脈,讓群眾生活更舒適的理念,體現在眉山河流治理的每一個細節之中。
讓人好生念想的「柴桑」二字。柴桑之河,故鄉的河,又何止在眉山,在四川?無數的鄉愁之河,在你我心裡,那昨日的悠長,今日的浪花,點點滴滴,都讓人疼惜不已。
丹稜,這美妙的名字,古老而大雅。「縣北有赤崖山,高聳赤色有稜,如鳥遊之狀,拱翼縣治,丹稜之名,蓋取諸此。」(《今縣釋名》)。始建於隋開皇十三年的丹稜,名字得來已逾千年。
那座如赤鳥飛翔之狀的山下,人傑地靈。北宋年間,當地有一位英俊奇偉的名士楊素,有意重振詩聖杜甫宏遠雅正的詩風,專程去到黔州——今重慶彭水,請當時被貶謫於此的黃庭堅,手書杜甫於巴蜀的詩作三百餘首,並出資由能工巧匠一一刻成石碑,在丹稜城南三裡高廟溝修建了一座高屋,將石碑全部陳列其間。竣工之日,黃庭堅欣然為之題名「大雅堂」,並作 《刻杜子美巴蜀詩序》和《大雅堂記》敘其事。
黃庭堅告誡後人學杜甫不要穿鑿於文字工律之間,而要體會其中深意,雖然大雅之堂難登,但他也相信,總有年輕人會有所醒悟,得其精髓,「後生可畏,安知無渙然冰釋於斯文者乎!」
丹稜當屬大雅之地,有大雅之風,不僅來自高雅的廟堂,更來自充滿人間煙火的江湖,來自芸芸眾生。
十年前,四川省針對農村生活垃圾的處理,建立了「村收集、鄉鎮運輸、縣處理」的機制。丹稜縣委書記一班人專門為此走訪了一個個鄉村,他們來到了一個叫龍鵠村的偏僻地方,村支部書記羅朝運一聽說要解決垃圾問題,馬上就來了勁。
不用說,那時只要一走進龍鵠村就會發現,各家各戶都是哪裡方便就倒哪裡。隨著數量、種類的增加,大自然的自淨能力跟不上,曾經秀氣潔淨的龍鵠村,走幾步就能看見一個七零八落的垃圾堆。下雨天,衝到河裡的廢塑料、汙物將整個水面都蓋住了,村民們路過都要捂著鼻子。為了整治河裡的垃圾,每年村幹部和村民代表,都要租船到河裡去打撈,一撈就是好幾天。
羅朝運隨著跟縣委書記結了對子,共同商量垃圾處理的法子。
「開始修建垃圾池,但是時常溢出散落,住在附近的村民就吵鬧。」羅朝運話說當年,「那時候,我們修到哪就被趕到哪。」村裡以每個月600元錢僱的兩個保潔員也效果不大,人少地方大,錢少不積極。常是前腳才清理乾淨,後腳又被人倒得滿地都是。羅朝運苦惱得很,一次在田坎壩上擺「龍門陣」,說起這事,一位村民笑道,「書記,你乾脆把全村垃圾承包給我,我負責弄乾淨,你一年一次性給我錢就行。」
羅朝運一盤算,要得。他請村民每人每月交1元錢衛生費,然後用這錢在全村進行生活垃圾承包競標。人們一聽好新鮮,全村402戶人家,踴躍地來了398戶,7個村民投標,4個村民競標。羅朝運記憶猶新,「當時,一年承包價是5萬元,只能向下浮動。競標村民要上臺去面對全村人講述自己的垃圾處理方案,一開始,那幾位還有點放不開,到後來說得帶勁,停都停不下來了。」最終,一位村民以36400元的最低承包價中標,成為龍鵠村第一個垃圾收運和公共區域常態保潔的責任人。
他又找了兩個幫手。報酬由全村每人每月繳納的1元錢「衛生費」來支付,差額部分由村集體資金補齊。
從此,每天一大早,村裡的垃圾池就被清理乾淨了。還將村民倒在聯戶池裡的雜草、穀皮等能堆肥的挑出來,運到組分類減量池裡,再經過一定時間的漚積之後埋到村裡的果樹下。其它垃圾則匯集到村收集站,再由縣裡的壓縮式垃圾轉運車運至眉山市垃圾填埋廠。一年下來,扣去成本,這幾位的所得在8000元左右,雖然錢不算多,但只是他們每天的一個早工。他們幹得愉快,還因此受到了村民們的信任,在大家眼裡,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1元錢雖少,但啟動了村民的責任心,不再有人隨意丟垃圾,還把垃圾處理編成了順口溜,「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走」,全村老少都能倒背如流——
政府投資把池修,垃圾分類往裡丟。菜皮皮、爛果果,入池(沼氣池)產氣把飯煮。建築垃圾沒人要,找塊空地來埋掉。塑料紙殼分筐投,賣點小錢打豆油。電池藥瓶有毒害,千千萬萬入黃袋……
如今,走進龍鵠村,立馬能感覺到垃圾分類已經成為家家戶戶的百姓自覺,原來露天的簡易垃圾池加門加蓋,改造為垃圾分類亭,紅桶收集有害垃圾、黑桶收集其他垃圾,既美觀又實用。
羅朝運當選為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正與外來投資3000萬的企業一起打造「桔橙小鎮」。他打趣說,這3000萬可以說是被1元錢吸引來的。
不光是龍鵠村,丹稜全縣鄉村都建立了垃圾處理的辦法,由此成為丹稜模式,帶著大雅之氣推廣到了全國。2019年,丹稜縣獲得全國綠化模範單位榮譽稱號;2020年,又獲得全國村莊清潔行動先進縣稱號。
大雅丹稜,是潔淨的丹稜。
還沒走到洪雅,就聽同行的老陳介紹,洪雅是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示範縣,森林覆蓋率達到了70.5%,負氧離子平均濃度達國家6級標準,被譽為綠海明珠,天府花園。
老陳從前在眉山市環保局工作過,後來又在洪雅當過領導,一說起生態的話題就興致勃勃,一路給我們講了不少故事。
說洪雅一名,源於縣東北的洪雅川,即今日的安溪河。這河上段名洪川,下段將匯入雅河,故名「洪雅川」。全縣河流縱橫,青山環抱,九灣18坳,植被豐茂,中草藥種類達2000餘種,常用的達幾百種,其中杜仲、黃連、厚樸、紅豆杉等規模甚大。
說洪雅有「十雅」,指美女、奇石、嘉樹、香茶,藤椒、好紙及苦口良藥等。這良藥便是《本草綱目》和《現代中醫藥典》中均有記載的「雅連」,品質優良,暢銷東南亞和非洲等地,又以黃連花為原料精製而成的養生茶,近年來也備受人們喜愛。還有一種雅紙,是以龍鬚草為主要原料,手工抄造而成,其色澤、韌力、吸水、滲墨都非同一般,早年就曾受到許多著名書畫家的誇讚,最善畫驢的黃胄在他一幅《五驢圖》上欣然寫道:「可喜雅紙也!」文化老人黃苖子的讚譽更是洋溢於筆端,曾直接於雅紙上「揮毫落紙生雲煙」。
老陳還告訴我,洪雅的企業為了減少汙染,採取「煤改電」,每年利稅幾千萬的青衣江元明粉公司科技創新,兩次升級改造,實現了「燃燒零使用,汙染物零排放「,以前的廢氣、粉塵、鍋爐排氣噪聲都不見了。
「十三五」期間,洪雅縣專注綠色發展,著力打造健康養生產業、有機農產品和生態工業,讓當地人民及八方來客吃得放心、玩得開心、住得舒心、購得稱心。老陳笑稱:「要想身體好,常往洪雅跑。」
沿途經過柳江古鎮,雖略有細雨,卻還天氣溫和,一路似在森林芳草的親暱之間。但又驅車幾十公裡,上到遠近聞名的瓦屋山頂,卻是另一番景象。
那日恰是大霧迷茫,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影影綽綽的,樹梢掛著霜雪,似瓊枝玉葉,皓然一色。空氣極為清冷,利爽,呼吸間不覺將肺腑中的濁氣一骨腦兒吐盡。
瓦屋山早在唐宋時期就與峨眉山並稱「蜀中二絕」,這山除了走勢奇美,東西兩側狀若瓦屋,還有山頂傾下的瀑布、白練似的溪流,熱氣蒸騰的溫泉,也似萬壑爭流,千崖競秀。而最醒目的還是那顏色斑斕的森林,鬱鬱蔥蔥地覆蓋著山體,杉樹、珙桐、杜鵑、桫欏、箭竹,成片接嶺,參差交錯,花落樹猶香。
過去洪雅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瓦屋山一帶修了幾十座電站,開了多處礦山,可沒想到日子卻越過越窮,生態環境也變得越來越差,有的河道開始斷流,魚兒也漸漸少了蹤影,山林滿目瘡痍。
人們意識到再這樣下去,過不了多少年,瓦屋山說不定就會變成光頭山了。瓦屋山開始全面治理,首先清退電站、礦山,退礦還林,退電還水。此後全面停止小水電站新建、改擴建審批。這個艱苦的清退過程,涉及業主資產負債6億多元,幾百名職工面臨失業,1267戶4000名分散居民電網全新改造……千頭萬緒,一件件做起。洪雅縣委、縣政府為此召開千人動員會,領導分片包幹,前後一年多時間,工作人員吃住都在山上,不管夏日炎炎,還是寒風瑟瑟,硬是將14座礦山52個礦硐關閉之後再逐一清理,拆除電站43座、整改3座,職工實現再就業,負債有序化解。
幾年之後,山體得以療傷,綠色再現。曾經的風洞前爬滿了藤蔓、扁葉竹、蔦尾,灌木已與四周的植被渾然一體。瓦屋山核心區和緩衝區納入生態保護紅線,範圍擴大至394平方公裡,青山巍巍,一望無際。
下了瓦屋山,再往前行是青神縣。這帶有幾分神秘的青神,卻是由古蜀國第一代國王蠶叢氏而來,他常身著青衣,教民農桑,老百姓則敬他為神,謂之青衣神。
傳說蠶叢氏的祖先原為羌族縱目人,散居在岷江與青衣江上遊一帶的高原,以放牧牛羊和捕魚狩獵為生,年輕的蠶叢氏後來當上部族的首領,便帶領族人走出山地,來到了岷江中遊,在這片水草豐茂的地方紮下根來,故而此地稱作蠶叢故裡。一身青衣的國王蠶叢,時常與族人一起耕耘,養植,創建了農桑文明,直到建立蜀國。
替百姓做了好事總會有人記得,也總會有人流傳。
中國傳統的記憶存在文字裡,也存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地名和口口相傳的故事裡。千百年來,為了紀念和緬懷青衣神蠶叢氏,早在西魏廢帝二年(公元 553 年),便初設青城郡,其後二年,又於青城郡內建立青衣縣,北周大成元年(公元 579 年),為青神縣至今。
綿延不斷的歲月裡,青神人從未忘記這位勤力農桑的蜀王,逢年過節都會敬香祭祀。如今縣城北又修建了一條寬闊的青衣大道以及青衣神廣場,一尊高大的青衣神雕像聳立在那裡,凝視和陪伴著來往的人們。而人們投向他的目光裡,有自古以來的敬仰,也有新的尊崇,在他開創的古蜀遺風裡,闢新業,重農桑,敬天地,愛江河……正一代代傳承下來,在青神延續更新。
但同眉山其它地方一樣,青神縣多年前的生態環境也變得十分脆弱,在眉山近年全力打好汙染防治攻堅戰中,青神重點開展了小流域汙染的生態治理。
那一江是岷江,五河是粵江、沙溪、筒車、思濛、金牛,三十二條溪則有著數不過來的跳躍的名字,它們來自蜀地的崇山峻岭之中,飛流直下或溪水潺潺,終歸匯入岷江。而穿過成都平原,流經青神的岷江,不久之後將到達大佛端坐的樂山,然後自宜賓奔入長江。
這是一道壯麗的歷程。
21世紀的青神人,眉山人,不能讓岷江在那巍然大佛的眼下,以劣水汙質流過,更不能讓大佛安坐之時,只能聞到水的惡臭,卻見不到魚蝦的歡跳;不能讓岷江帶病流入長江,給中下遊的兩岸生靈帶去後患。他們打了一場艱難的攻堅戰,在青神對小流域進行全面治理,對不同河流採取了多種防汙控汙的措施。
其中一條思濛河,即將沿岸原種植蔬菜、油菜的土地,改為種植以海棠、翠竹為主的多層次、多色譜的生態緩衝帶,大大降低了農藥化肥使用量,氨氮含量下降近50%。經過修復的思濛河,化作曲折環繞的「海棠竹溪」,植被蓊鬱,河水得以自由呼吸,自然淨化,水質改善十分顯著。
海棠竹裡,也由此成了四方矚目的風景。
那海棠花姿瀟灑,雅俗共賞,素有「花中神仙」之稱,特別願意親近自然萬物的蘇東坡也曾寫過一首《海棠》詩: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而今那思濛河邊,一棵棵海棠樹如美人婷婷玉立,想必春來定是花朵爛漫,秋時則金果滿樹,燦若雲霞。蘇東坡「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只是擔心黑夜間無法再賭芳容,卻不知如今的青神河邊,海棠樹下又添了閃閃灼灼的螢火蟲。那蟲兒十分靈敏,對生存環境素來十分挑剔,但近年來,卻悄然出現在青神的思濛河邊。
每到黑夜來臨,它們就翩翩而至,一群群,一陣陣,飛舞在花草叢中,自帶光亮,如一顆顆小星星墜落人間。螢火蟲映照那花香海棠,斑斑翠竹,流水歡暢。青神青神,可知否?
2019年11月,全國綠化委員會、國家林業和草原局授予四川眉山市為「國家森林城市」。難得的殊榮,果真也是名不虛傳。此行走過東坡區、丹稜、洪雅、青神,或所聞或所見,這些古老而又俊雅的地方,從柴桑河到海棠竹裡,一處處生態環境的歷史性變化,見證了如今的眉山清,眉山藍,眉山綠。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那些為保護生態而辛勤勞作,平凡而又了不起的人們也都一一在那畫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