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北高中的櫻木花道站在湘南海濱的平交道前,等待一輛深綠色電車。電車開過,眼前是一片碧海藍天,晴子站在平交道的另一端,對櫻木花道揮手,背景是波光粼粼的一片海。這是《灌籃高手》片尾曲中最為經典的一幕,也最能撩動少男少女的心。來自於湘北高中的櫻木花道,在湘南海濱談戀愛,聽起來像個湖南伢子的浪漫故事。
湖南人在日本,總能遇到感覺親切的地名。湘南、湘東、洞庭湖,甚至還有湖南市,有名的「瀟湘八景」甚至是小學生作文課上常見題目。為什麼遠隔重洋的日本,會出現與湖南相關的地名?是巧合還是對湖南有什麼特殊情愫?
日本「湘南」,源自湖南
日本的「湘南」,位於東京都西南部50公裡左右的神奈川縣相模灣北部沿海、三浦半島西岸,是一個頗為著名的海濱勝地,因為動漫,此處已經成為旅遊的打卡地。之所以叫作湘南,是因為舊令制國相模國,這塊區域處於相模國的南部,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相模川往往被稱作「湘川」或者「湘浦」,也出現了「湘東」「湘水」「湘嶽」「湘峽」。「湘嶽、湘峽」常用來指相模國的靈山大山。那麼,為什麼不是「相南」,而稱作「湘南」,日本地名中的「湘」字,是否跟湖南有關?
日本刻有湘南的石碑。
「湘」字,確實來自於湖南。關於「湘南」地名的來源,有多種說法。有一種說法是,來源於古長沙國湘南縣,這個古老的湘南縣在西漢時分臨湘縣設立,治所在今天的湖南湘潭縣石潭鎮古城村,南朝齊建元二年(480年),湘南縣併入湘西縣。這種說法,雖然被記錄在日本平安時代的類書《和名類聚抄》中,但是卻受到不少質疑。公眾號「大象公會」的文章認為《和名類聚抄》成書於公元10世紀,距離中國湘南縣建制撤銷過去了450多年,距離最後一個「長沙國」也有350年,時間太過久遠,「長沙國湘南縣」的說法並不可信。而湖南南部的禪宗傳入日本,直接帶來了「湘南」稱呼的說法流傳更為廣泛。佛教禪宗五派之一的溈仰宗,最早起源於唐代中國的湖南地區,唐代的靈佑禪師在寧鄉溈山開宗立派,到了五代、宋朝期間,湖南特別是湘南、衡陽已經成為溈仰宗的中心。湘南的禪師們東渡日本,在溈仰宗流行的鎌倉幕府的統治中心鎌倉(今神奈川縣鎌倉市)一帶開壇傳道,這些禪師似乎並不滿足於傳道,他們還把作為溈仰宗源頭的「湘南」安在了這塊區域上,這聽起來有些霸道。更感性的說法是,禪師們覺得相模川一帶的地形和氣候,與家鄉湘江流域南部十分相似,所以把此地稱作「湘南」,慰藉鄉愁。
日本的學者和田精二雖然認同湖南地區的禪宗傳入成就了「湘南」的稱呼,不過,卻並不認為,是中國的禪師因為宗教直接將「湘南」帶到了此地。
「相模國的『相』被寫作『湘』,以及『湘南』這些美稱的由來,是根據大陸的名勝『瀟湘』『湘南』而創作的詩詞中,對這些地方懷有憧憬的學僧們,乃至從鎌倉時代開始相繼來朝的渡來僧開始的。」在和田精二看來,「湘」,是日本禪僧對於湖南甚至中國美好的文學想像,文學性超過了宗教性。
日本與「湘」有關的地名,跟杜甫有關
你大概不會想到,「湘」作為詩意的文學意象在日本禪林的廣泛傳播,功勞最大的,是杜甫。杜甫在日本受到了比李白更高的尊崇,禪僧將杜甫稱作「詩中的佛」,禪僧們從杜甫的詩句中提出了有關禪的要素,引導確立了「詩禪一致」的思想。
禪宗之所以在日本廣為傳播,是因為禪宗跟日本之前的大乘佛教宗派、淨土教系不同,禪文化要求自身強大、自立,與日本的武士精神不謀而合。所以在鎌倉時代,以幕府為代表的武家體制,為了對抗舊宗教勢力,極大地利用宗教,禪宗最早傳入日本時,流行的地區就有當時鎌倉幕府的統治中心鎌倉一帶。當時掌權的北條得宗家系,更是禪宗的積極信奉者和保護人。
這個時期的禪僧壓力有點大。為了禪宗能發展壯大,禪僧們不僅在硬體上下功夫,模仿中國禪寺的奢華,在軟體上,為了在宗教和學術方面佔得一席之地,禪僧們也是頭懸梁錐刺股、費盡心思積極提高文化修養,創作適應貴族、武家社會宗旨的文學作品。禪僧們學習的樣本自然就是中國文化。中國的詩人中,杜甫最受日本人歡迎,一是因為亂世中的日本,文人從杜甫的詩中最能找到共鳴;二是東渡日本的禪僧多杜甫的忠實粉絲,據說,禪僧們在答弟子問的時候,都往往引用杜甫的詩句。
文學創作上就更加不用說了,除了禪僧,也逐漸影響到世俗文人。德川時代的俳句大師、被芥川龍之介稱作「《萬葉集》以後的最大詩人」的「俳聖」松尾芭蕉就是杜甫的迷弟,詩作深受杜甫影響。松尾芭蕉晚年窮困潦倒,最後因腹疾卒於大阪,臨終前留下最後一句俳句「旅途罹病,荒原馳騁夢魂縈」,跟偶像杜甫的晚年際遇驚人相似,這大概是一個粉絲的最高敬意了吧。
杜甫晚年流落湖湘,漂泊於湘江之上,卒於「潭、嶽」之間。被奉作「詩中之佛」的偉大詩人杜甫,詩作被引用,自己也成了禪僧們描寫的對象,杜甫病逝湘江的場景被文人頻繁描寫,湖南的湘江,成為禪僧和日本文人心目中的文學聖地——一個無限美好的文學意象。「湘」被注入了某種詩意,在文學作品中,我們能發現更多跟湖南、湘江、瀟湘相關的地名。所以,和田精二認為,相模國、相模川中「相」向「湘」的轉化,不僅僅是湘南宗教的傳播,更是文學長時間的薰陶。
瀟湘八景,常作為日本小學生的作文題目
中國的禪僧帶去的不僅僅是湘南的禪宗和杜甫的瀟湘,還帶去了包含湖南意象的書畫,影響最深遠的是《瀟湘八景圖》。甚至日本現在的小學生作文,老師時不時就拿「瀟湘八景」出題,想想也確實有點難為日本小學生。
宋代畫家王洪、牧溪、玉澗的《瀟湘八景圖》是在12世紀晚期至13世紀初期傳入日本的,這些「瀟湘八景」被作為珍寶曆代珍藏,至今仍收藏在日本各博物館中。鎌倉後期,元代禪僧一山一寧雲遊日本,在早已傳入日本的一幅《平沙落雁圖》上題了一首詩,歌詠「瀟湘八景」跟《平沙落雁圖》,在日本興起了「八景熱」。
室町幕府時期,足利將軍特別喜歡在盛大場合用「瀟湘八景圖」作為裝飾,歷代將軍收藏了多部中國畫家繪製的瀟湘八景圖,《御物御畫目錄》中記載的就有「八景牧溪」「八景玉澗」,牧溪、玉澗的八景圖被定為「上上品」。「楚王愛細腰」,將軍身邊的詩僧和畫師們,也在主人的喜好中反覆創作八景詩和八景畫。足利尊氏(室町幕府第一任徵夷大將軍,1336—1358年在位)新邸落成,製作了新的山水屏風,創作的漢詩就是以「山市晴嵐」「遠浦歸帆」「江天暮雪」為題。我們熟悉的一休大師,也曾寫過一些詠八景的詩。
「瀟湘八景」發展開來,日本各地的八景紛紛出爐,博多八景、近江八景、金澤八景……日本本土化的八景依舊難以擺脫「瀟湘八景」的影子,比如近江八景分別為石山秋月、勢多夕照、粟津晴嵐、矢橋帰帆、三井晩鍾、唐崎夜雨、堅田落雁、比良暮雪,八景的命名都是根據「瀟湘八景」,不過是換了地名而已,甚至連畫作的意境也與瀟湘八景相去不遠,意境悠遠、充滿禪意,還有淡淡的離愁別緒。
金澤八景之瀨戶秋月。
更多的日本人沒有到過湖南,湖南卻在遠隔重洋的日本打下了深刻的烙印,瀟湘作為一個美學意向,經由禪宗、杜甫的詩、瀟湘八景圖傳入日本,深入日本人的生活和內心。在日本人的印象裡,湖南,應該還是那塊有浩瀚洞庭、詩意湘江的土地。
千葉縣洞庭湖,出於對湖南洞庭湖的嚮往
關於日本「湘」的起源有諸多說法,位於日本關東平原東南部千葉縣一宮町的「洞庭湖」,卻是完全出於日本人對於湖南洞庭湖的嚮往。
日本千葉縣一宮町,介紹洞庭湖的牌子。
千葉縣的洞庭湖是一個人造湖,一度屬於私人領地。面積不過6.8公頃,相比於浩瀚的湖南洞庭湖,顯得有些狹小,岸邊遍植櫻花,是一處賞櫻的景點。千葉縣洞庭湖始修建於江戶時期,據說是當時一宮町的領主命令自己的家臣巖崛市兵衛修建,開始修建的只是一個蓄水池,用於周邊的農田灌溉,一宮町的居民完成了「蓄水池」的修建。享保11年(1726年)9代伊勢國八田藩主加納久通取得了長柄郡一宮這一塊領地,加納久通在成為大名後,將之前的蓄水池擴修成6.8公頃的人工湖。他的繼承人相繼擴修或維護,加納久通的繼承人,養子加納久堅在繼承了大名位後,關心民生,興修水利,將湖水引入耕地灌溉,造福一方。到了14代潘主加納久徵,進一步拓寬了人工湖,並且把湖叫作「洞庭湖」,直接用中國湖南的洞庭湖命名,不知道加納久徵是否到過湖南,看過浩瀚的八百裡洞庭。
不過這種說法也未必準確,因為關於千葉縣洞庭湖修建時間就存在爭議,《一宮町史》(1964年)記載的施工年代,就有寬政年間(1789年—1801年)、文化·文政年間(1804年—1830年)、天保年間(1830年—1844年)三種說法。
相比於八百裡洞庭,千葉縣一宮町更準確地說是一個水利工程。洞庭湖施工的同時,從洞庭湖北側引出了一條支流,修建了一條河,長2210米(內部隧道部分有19處、共計1215米)的灌溉用水渠。這條水渠被稱作「市兵衛渠(護城河)」。天保年間,加納久徵時期,擴大了堤壩,擔任了幾代名主的中村吉兵衛完成了修建,也就是現在的洞庭湖,「市兵衛渠」是對施工者的紀念。
加納久徵應該是個浪漫的人,不僅將人工湖取名為「洞庭湖」,還在堤壩周圍種植櫻花。天保15年(1844年)3月15日設立了洞庭湖紀念碑,碑上除了刻著洞庭湖,還刻著此處前往周邊地區的裡程,像塊路牌。洞庭湖紀念碑,1981年6月17日,被指定為一宮町的歷史名跡。
除了洞庭湖,在滋賀縣東南部還有一個跟湖南有關的地名——湖南市,不過這個湖南市並沒有太長的歷史,成立於2004年,由甲賀郡石部町與甲西町合併而成,與中國湖南並沒有太大的聯繫,如果說有,就是湖南市也處於湖的南邊,它的北邊是日本最大淡水湖——琵琶湖。
撰文/瀟湘晨報記者 唐兵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