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學家渡邊淳一(下文稱渡邊)的去世,令日本及全世界的渡邊「粉絲」深感惋惜。他從事創作60年來,為世人奉獻了以《失樂園》為代表的上百部激情四溢的作品。他以特立獨行的文學與人生,成就了情愛文學大師的地位,他的逝世造成的空缺不知何時能被填充。
《失樂園》成了渡邊的代名詞
渡邊在中國的知名度很高,他最出名的作品就是《失樂園》。
《失樂園》1997年在日本出版,中國幾乎是同步引進了這本書。1998年我有幸首次將它翻譯成中文。出版社是由於《失樂園》在日本熱銷而大膽引進的,希望也同樣在中國暢銷。然而,看到性描寫幾乎覆蓋全篇,我和出版社都擔心會被審查槍斃,經過商量決定進行刪改。所以,那版《失樂園》基本上沒有了「肉」,只剩下「湯」了。儘管如此,其情節及結局的驚世駭俗仍然引起轟動,渡邊迅速成為中國讀者熟知的日本當代作家,成為中國人了解日本當代文學的一個窗口。
若問為什麼人們會對這樣一本書爆發空前熱情,現在思考起來,也不奇怪。
《失樂園》的書名非常響亮。雖然有借用前人書名之嫌(17世紀英國詩人彌爾頓以《舊約聖經》為基礎創作了長篇史詩《失樂園》),但這3個字的確極具感召力,讓人一聽就想一睹為快。題目與內容的契合,寓意的深刻,等等,都起到了吸引眼球的作用。
內容上,《失樂園》講述事業失意的久木,偶識書法教師凜子,凜子與工作狂的丈夫感情冷淡,久木與妻子則維持著不冷不熱的麻木關係。無愛的家庭婚姻與難於抵禦的情感誘惑,使凜子與久木陷入婚外情的漩渦,並最終在愛的極致中一起死去。故事悽美而震撼人心,充滿了異國風情,讓國人第一次見識了日本人的櫻花情節。包括武士道精神在內的所謂「大和魂」,浸透了島國人的心靈,反映在情愛作品裡,演變成為情而死。渡邊寫出這樣的結局,無疑更給虛無而極致的純愛之情添加了魅力。
書中大膽露骨的性愛描寫也是《失樂園》暢銷不衰的因素之一。儘管刪節了很多,但我聽到的反饋依然是「非常令人驚訝」。以至於從此,一提到渡邊,人們總是會聯想起「情愛」「情慾」「情人」「情痴」等詞語,這些詞似乎已經成了渡邊文學的符號。而我在送給別人《失樂園》這本書時,也要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讓小孩子看」,「影響不好」等。因為,在中國人的意識裡,正式場合比較忌諱談論性,小說裡也是點到為止。發乎情止乎禮是中國人理想的道德規範。然而,壓抑是需要發洩渠道的,儘管不能直白地說渡邊的書起到這樣的作用,但換個詞,說成是「宣洩」或許是比較貼切的。所謂水中月鏡中花,也可以撫慰人的某些缺失。
渡邊探究的不倫之愛這一主題,在讀者中贏得了廣泛共鳴。當人們不甘於平淡的婚姻時,婚外戀便成為了一種調劑。儘管人們深知有悖道德,對不起配偶,卻仍然管不住自己,從中獲得愉悅與罪孽的雙重感受,二者相輔相成。而渡邊則毫不掩飾地將人們在婚外戀中的種種困惑都寫了出來,他認為「倫理和欲望的衝突永遠存在,人不得不面對」。讀者從他的作品中尋找到了某種近似共鳴的東西,或至少能從中各取所需。
《失樂園》引入中國時,正值改革開放,萬物勃發,對於外來文化的渴求和吸收達到了空前的程度,比喻為久旱逢甘雨也不為過。渡邊的這部情愛文學巔峰之作,淺顯易懂,雅俗共賞,符合大眾口味,任何人讀來也不會有距離感。恰逢其時地被中國讀者接受,也就順理成章了。如果時光推後20年,是否還能這麼暢銷,就很難說了。
幾乎都以作者的經歷為藍本
日本作家歷來有著作者生活與作品高度統一的特點,渡邊也不例外。為了藝術追求,他不惜將自己的個人隱私袒露無遺:「我的情愛小說幾乎都是以自己的經歷為藍本。」
小說《魂斷阿寒》裡,寫的就是渡邊的一段青澀往事。高二時,渡邊有個初戀女友叫加清純子。他曾回憶:「純子常約我到圖書室,我們晚上在那裡抽菸、喝酒,她還帶我去札幌藝術家出沒的咖啡店和酒吧,我覺得自己一下成熟起來。然而,高三那年早春,純子在北海道的阿寒湖投水自殺了。前晚,她在我家窗臺上留下一束火紅的康乃馨,仿佛向我告別。我當時覺得她對我的感覺非常特別,但後來才知道,與我交往的同時她還有5個男友,其他人都收到了她的康乃馨。我一直在想,她到底最愛誰?直到成為作家我才明白,她不愛我們,她最愛自己。她喜愛表演,甚至主動去墮落,衝破一些道德觀念。」
20世紀80年代,渡邊打算挑戰已婚男女的婚外情題材。醫生出身的他發現「男女間的差別不外乎肉體差別,肉體快樂有無和程度可以改變愛的形式」,於是誕生了《一片雪》,題目的寓意是:男女情愛猶如片片飄落的雪花消融一般,狂熱的激情過後,餘下的只是虛無。
《一片雪》在日本大賣,從此渡邊一發不可收,此後的《化身》《泡沫》,他反反覆覆描寫愛的愉悅與虛無。這些婚外情描寫,最終都是「無言的結局」,出軌的男人和女人或是回歸家庭,或是天各一方,最終都沒有生活在一起。渡邊認為,如果設定他們生活在一起,便意味著回到世俗生活,激情會再一次陷入平淡。他想要「寫更深刻的性愛,作為這些作品的拓延」,於是創作了《失樂園》。男女主人公一起選擇死亡,震撼了世人的心靈。之後發表的《瞬間》,描寫為愛而死的女性;《愛的流放地》裡的男主人公為了心愛的女人而不惜承擔殺人的罪名去坐牢,這些以死亡為結局的作品,將渡邊式情愛文學理念牢牢地定格在了「愛的極致是死亡」上。
渡邊坦言曾有過追求極致的愛的欲望,卻終於沒有那樣的勇氣,所以要在小說裡寫出來。儘管是虛構,卻不乏他自身感受的寫照。借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我寫性是為了寫人生。而很多年輕人寫性愛,就像寫家常便飯一樣,和人物命運沒有什麼關係。或者純粹為了色情而色情,這是對文學的褻瀆。」
很多讀者都對渡邊的婚姻感到好奇。一直反對婚姻的他,為何也選擇了結婚?在作品中如此直白地描寫婚外情,又該如何面對生活中的家人?渡邊曾很坦誠地說:「我結婚的時候,還是一個醫生。那時沒想到日後還有當作家的生涯在等著自己。如果當時是作家,就不會結婚了。通常一個作家創作時,身邊如果有妻子和子女,是寫不出什麼好東西的。」在生活中,渡邊幾乎從不與妻子交流與小說有關的東西,「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並不是為了夫妻圓滿才寫小說的。」
2004年5月,古稀之年的渡邊曾和妻子來中國上海,參加他的《丈夫這東西》新作發布會,妻子都已到發布會樓下,卻接到渡邊助理打的電話,希望她不要在媒體前亮相。渡邊曾說:「我已經很對不起她們了(指妻子和孩子),現在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不在公開場合談論她們。」
隨著自身年齡的增長,一直專注描寫中年人情愛的渡邊,又將目光轉向了中老年人的戀情,陸續發表了以老年公寓為背景的《復樂園》,反映男人退休後感情生活寂寥的《孤舟》,謳歌忘年戀的《天上紅蓮》,以及針對70歲以上老年人性愛問題的《再愛一次》。年逾古稀仍然保持旺盛的創作力,令人肅然起敬。
「寫性」在日本文學作品中在所難免
許多讀者,特別是年輕讀者對渡邊的作品中大量的性描寫及不倫之戀感到不解,甚至有些反感。由於他的性描寫尺度過大,即便在日本也每每引發爭議,毀譽參半。《一片雪》發表後,有人給他寄來剃鬚刀片,讓他「去死吧」。《失樂園》出版後,曾有家庭主婦跑到他家門口遊行,反對這本小說。渡邊對此很不以為然,他認為不同的眼睛和心理會讀出不同的境界,表現的是其自身的水準。他還自信地說過:「在日本能夠把性愛描寫得很細緻、豐富、到位的作家極少。能夠把性寫得不淫穢,很單純而乾淨、深刻是很不容易的。」
「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對於這樣一位挑戰禁忌的作家,有不同看法非常自然。對渡邊先生的評價,即便在他去世後也很難蓋棺定論。在此,我只是從譯者的角度談一談在翻譯他的作品過程中,一點點感受或是想法,與大家一起探討。
首先,要知道,無論日本和中國距離多麼近,無論其歷史上受過中國多少影響,畢竟文化有很大不同。日本對於性文化的寬鬆是人所共知的。「寫性」在日本文學作品中,幾乎不可或缺。因此,以男女情愛為主題的渡邊文學,性愛描寫大量登場就在所難免了。
另一方面也是主題的需要。渡邊中後期的作品致力於探索兩性情感,以及愛情與婚姻的衝突,也是立足於對人生的思考。為了表現這樣的主題,具象化的性愛描寫便成為必需。男女主人公的情愛並非以滿足情慾為目的——做愛是為了確認彼此的愛。「醫學是通過探究肉體達到理性的結論,而小說則是從精神上探究理論無法解決的問題。從醫學的角度,我看到了人最肉體的東西;從作家的角度,我看到了人最本質的東西。當然,兩者都需要對人的愛,都必須對人具有深刻的關懷。」從他的這些話可以明白,他認為肉體決定精神,寫性是為了更真實地反映人的狀態,性是為其文學主題服務的。
常有記者問我,你翻譯了那麼多渡邊的作品,也寫了很多譯後記,一定很喜歡他的風格吧?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不排除有些譯者是從喜好出發進行選擇的,但我本人更偏重於職業化,無論個人喜歡與否,我只想儘可能全方位地將日本文學介紹給中國讀者,而與好惡無關。
日本國民作家夏目漱石在名作《心》裡說過:「戀愛是罪惡的,同時又是神聖的。」曾幾何時,「戀愛是神聖的」獨步日本文壇,到了渡邊這裡,又進一步放大了已婚男女這個獨特的視角,使其作品不但描寫了戀愛的神聖,也描寫了戀愛的罪惡。而他在表現主人公享受性愛快樂的同時,也寫出了他們忍受著虛無、道德的煎熬和內心的掙扎,拷問著靈魂的深處。渡邊正是懷抱著這樣的使命感,從純文學起步,後轉向大眾文學,數十年來專注於男女情愛的探索,儘管遇到種種的毀譽褒貶,仍然矢志不渝地走到了今天。且不論該怎樣評價他的文學,僅僅從他對藝術的全身心投入來看,都是很難得的。
對任何一位作家的評價都不是單一的,也不是當下的。需要歷史的檢驗。對兩性關係的本質,千百年來,無數的作家進行了探索,有些甚至被封殺,值得慶幸的是,渡邊獲得了世人的垂青,得以為自己的文學生涯畫上了完滿的休止符。(國際關係學院日法語系 竺家榮)
人物簡介
渡邊淳一,小說家,被譽為日本情愛大師。1933年生於日本北海道,1958年自札幌醫科大學博士畢業,在母校授課行醫之餘開始文學創作。他的作品僅《失樂園》一部就在日本暢銷逾600萬冊,《無影燈》的銷量也突破500萬冊。在全球擁有億萬讀者。
竺家榮,著名翻譯家,專攻日本近現代文學。出版過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等日本知名作家的譯作。也是渡邊淳一作品的權威譯者,翻譯過《失樂園》《復樂園》《幸福達人》《天上紅蓮》《再愛一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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