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生一籠火,母親坐在爐旁,熟練地用適度的油溫炸一些原汁原味的核桃仁、雞蛋、麻花、豆腐、肉丁等,然後加入調料,撒上蔥花,在小鍋裡翻炒均勻待用。熊熊燃燒的爐火邊,當煨熱的茶罐裡開始冒出熱氣,母親便把用油料炸熟的陽壩茶葉先投進罐裡的水中,然後加適量洗淨的紅蔥蔥皮、茴香、薄荷少許,再捏一把晾乾的兔茶(當地一種帶香味的草本植物)之後,只等水半成開的樣子,便將事先攪拌均勻的生麵糊輕輕倒入,並不斷用筷子攪動,等湯連續沸騰之後,香味便溢滿整個屋子,沁人心脾,這種色香味佳的面和茶之間的完美結合,是盛行於隴南康北的一種飲食習俗,也承載著我家一段由來已久的家庭故事。
其實麵茶的好壞,除了衡量其濃度之外,還取決於麵茶的調料。最好的麵茶,必須具備「三層樓」的標準,即飄在上面的炒雞蛋、炸麻花,這是第一層,懸在中間的核桃仁、肉丁,是第二層,還有沉在碗底的洋芋、豆腐丁,是第三層。在母親的那個時代,能喝上具有「三層樓」調料的麵茶就只能等過年了。如果要讓第二層與第三層的調料飄起來,就得費好多的油,那樣會非常奢侈,而且很容易把調料炸焦。雖說鐔河人家家戶戶都熬製麵茶,但真正能把握恰當火候的人並不多,而母親就是這方面的一個行家裡手。
小時候,喝母親的麵茶是有很多講究的,其中一個就是論資排輩。全家人圍坐在一起,按照家庭輩分的高低來決定喝麵茶的順序,而且不能用筷子和勺子,得倒在小碗裡趁熱吸著喝。鐔河人喝麵茶還有一個講究,就是喝完麵茶誰的碗還燙手誰才算具備了喝麵茶的基本功底。在我的記憶中,無論春夏秋冬,家門口的火爐總是在清晨燃燒,我們全家老少也就等喝完母親的麵茶後才各幹其事。我喜歡在雨天喝母親的麵茶,雨天除了不用幹活之外,還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聽爺爺講解放前的渡口故事,什麼上店鄉公所門口姜王爺廟裡有靈性的紅長蟲,什麼中店染坊地下一樓鐵匠爐裡的闢邪寶劍,連同下店腳騾店門口「芝貴他爸」好吃的喬粉瓜瓜等有關鐔河的傳說故事,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遍。奶奶唱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唱書也都是我在喝母親麵茶的時候背下的……細細想來,一邊喝著麵茶,嚼著烤黃的饃饃,一邊聽大人們講述茶馬古道的童年生活還真的感覺有滋有味,這種生活方式,也註定了我和母親與麵茶結下的不解之緣。
小時候家裡窮,平時做麵茶的調料也不過就是點洋芋丁,只有等到逢年過節,家裡才能喝上有雞蛋、豆腐和肉丁的麵茶。據說奶奶給人家做裁縫手藝時才換來了熬製麵茶的方法,而母親便把這門手藝從奶奶那裡繼承了下來。
奶奶是我們家的大掌柜,她因為人機靈、能幹和熱心而遠近聞名,尤其在那個經濟和物資非常緊缺的年代,奶奶還能保證家人時不時喝上一頓帶肉丁的麵茶,這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那時,家裡的大事小情都由奶奶定奪,我們姊妹五人也是在奶奶的監管下由母親帶大。除了家裡來貴客,否則奶奶是從不喝從煨罐裡倒出的第二碗麵茶的。要是惹火了奶奶,她會砸了場子,把母親的煨罐甩個稀爛,然後另起爐灶,好些天不再喝母親的麵茶,也不和母親說話。最後,還得母親跑去向奶奶道歉求和才肯作罷。
因此,只要奶奶不在場,母親的麵茶也就一直在罐子裡沸騰,我們姊妹們都擠在火爐旁,死死地盯著煨罐卻不敢喝。奶奶來了,我們排隊喝麵茶的時間也就到了,先是奶奶、爺爺,再是母親和我們。奶奶雖然喝了第一碗麵茶,但她總把沉在碗底的調料留給最後喝的孫子,而能喝上加有奶奶留下調料的麵茶似乎成了全家最高的一項榮譽。
追溯論資排輩喝麵茶的由來,這與奶奶力主傳統的家庭倫理道德教育有關。奶奶的長輩們都非常注重古人的「孝悌」思想,而奶奶自然也就繼承了祖輩的做法。但當時有一點我始終弄不明白,雖說我在姊妹中排行老三,但喝母親麵茶的順序我卻始終排在兩姐兩妹之後,即使我在當時怎樣地去爭取,去證明,最終都無濟於事。這種「不公平」的待遇,讓我曾經對親情產生了質疑,我甚至懷疑自己可能是母親抱養的孩子。我那時想,好歹自己也是家裡的「頂梁柱」,至少應該排在二姐之後吧!但事實卻非如此,無奈之餘,心裡又自我安慰,再遲還是能喝上母親的麵茶的,總能滿足一下味蕾對美食的欲望,也就不再追究和生氣。
記得街坊有一位已故的博學多才的鐔大伯曾說過:「你母親做的麵茶代表了鐔河的麵茶,它是茶馬古道北線上的騾隊鼎盛時期的產物,經過多年的演變,真正繼承和發揚了茶馬古道上的先進飲食文化,那是鐔河官渡古驛站上關於茶消費的一個縮影」,「穿梭在北線上的客商,過渡在鐔河腳騾殿裡往往就是傍晚,疲憊不堪的腳戶,經營完騾馬的夜料後,總會圍火談商歇氣,也正是這個時間,他們總想喝點帶有鹽味的炒茶,後來為了增加體力,他們漸漸給炒熟的茶裡加麵粉,所以形成了現在的麵茶」。他說,為了迎合市場需求,渡口上的生意人乾脆撐起早點攤面,在鋁鍋裡(鐵鍋茶起反應後湯就變黑了)熬製麵茶,裡面煮上麻花,專門給清晨出門趕路的騾隊提供早點,他的父母年輕的時候就開過館子,賣過麵茶,做適合大眾口味的麵茶成了鐔河人的生存手段。
光陰荏苒,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後,父親也早早地離開了我們,因此,家中喝麵茶的秩序也發生了改變,我自然也就排在了中間。
再後來,姐妹們相繼出嫁,母親和我也就沒有了先後順序,尤其我成家後,有了妻子兒女,每次喝麵茶,母親總會等我先喝,就像當年等奶奶先喝一樣。然而因為生活的瑣事奔波,我往往錯過了喝麵茶的恰當時機,這時,母親就把最先熬製出來的麵茶用茶缸事先分出一些留在火爐旁邊,然後等我回家再喝。
時代變遷,這些年喝母親的麵茶,每一次都是「三層樓」的效果,而每天的調料也在不停地隨著家人興趣愛好的變化而變化。母親常說,她年輕那會熬製麵茶,由於缺調料,所以非常簡單。母親說的年輕那會,指的還是改革開放之前,那時因為國家經濟落後,人們生活普遍都很困難,沒錢買油買茶葉,直接喝麵湯也就是很正常的事。改革開放這四十年來,母親熬製麵茶的技藝也隨著時代的發展實現了一次又一次的飛躍,味道越來越濃鬱,口感越來越細滑,除了熬製的地點因八四年那場水災在學校梨園裡度過了一個冬天,因二零零八年汶川地震在救災帳篷裡度過了一個夏季之外,連熬製麵茶的位置都基本沒有改變,而唯一變了的就是論資排輩喝麵茶的規矩。而母親給我第一個喝麵茶的優待,讓我著實感到了生活的幸福,也讓我感到了自己肩上的擔子和責任。
現在,母親熬製麵茶,又去徵求我不到十歲兒子的意見,家裡喝麵茶的順序也被我兒子佔了先,這種本末倒置的現代家庭教育現象在我家也開始出現。母親對兒子的寵愛雖打破了這個家庭多年來形成的習俗,失去了最好的開端,但有我這個父親對小兒不斷的引導和嚴加管教,兒子還是懂事識大體的,這讓我也很欣慰。
歲月滄桑,轉眼我已逾不惑之年。回首過往,現在我也能夠輕鬆地認識到我在幼年和少年時所歷經的「不公平」則是我享用一生的財富,它讓我學會了如何在孤獨中奮進,如何在逆境中堅強,教我勇敢地面對困難,催我在生活中不斷向貧窮宣戰。細細想來,我在家中曾經遭受的那種不平待遇反倒教育了我這個獨苗,收斂了我那儘管身處貧窮卻少的可憐的優越感,讓我深深體悟到了「孝悌」為本的傳統倫理道德教育的重大意義,也真正懂得了如何做好晚輩和長輩之間權利獲得與義務付出的對等與平衡。讓我懂得,作為晚輩,我們就應該孝敬長輩,中華傳統文化教育理念需要我們一代代地去傳承和發揚。
"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母親從未間斷地用同樣一種方式為家人熬製麵茶,她足足堅持了半個多世紀,這讓我感動,同時又慚愧,能把同一件事情反覆堅持做這麼多年實在不易。想想自己,往往一件事沒幹結束,又去幹另外一件事,這個壞毛病得改,僅此一點,就讓我在母親面前顯得那麼渺小。
隨著時代的發展和飲食文化的返璞歸真,母親的麵茶雖然不是什麼饕餮大餐,但我已經離不開它了,時間越久,我對母親的麵茶越是依賴和崇拜。如果說小時候割豬草、拾柴禾前,喝一碗母親熬製的麵茶是為了補充一天的體能,那麼現在喝母親熬製的麵茶則是眷戀生活、回味我人生中循循善誘的成長曆程的一種享受。面對孩子的教育,我期待喝母親麵茶的回歸,期待倫理道德的輪迴。
如今,我所擔心的是母親麵茶的傳承。妻子喝粥長大,已經學不會母親麵茶的經典製法,母親麵茶已經和小時候在酒席上見過的司儀、「響子」(吹鎖啦的人)一樣,慢慢消失,會不會像小時候吃的水蜜桃一樣變成渡口記憶也很難確定。所以我一直在想,想一個母親百年之後還能繼續熬製麵茶的傳說。
(作者:田興文)
2018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