嶠夫導言:新世紀以來,在當下中國電影商業類型片創作中,歌舞片是個值得人關注的尷尬存在。本文所使用「歌舞片」中,取用了廣義的內涵:指大量使用音樂、歌唱、舞蹈等藝術形式,表現和參與敘事的故事片。我們在建國初期有過《劉三姐》《阿詩瑪》和《冰山上的來客》,形成創作熱潮,產生過經典作品。而新世紀以來,國產歌舞片在日益擴大的電影市場上,幾乎沒有成功的個案。
2013年,根據法國文豪維克多· 雨果同名文學經典和同名音樂劇改編的歌舞片《悲慘世界》,剛獲得奧斯卡獎多項榮譽,在中國內地上映的票房卻不好。是中國觀眾觀賞趣味與歌舞片的美學風格錯位了嗎?
華語影壇,也曾經掀起過幾次歌舞片的熱潮,如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從早期的新華公司、電懋公司,到後來的邵氏公司,曾製作過《桃花江》《龍翔鳳舞》《千嬌百媚》《花團錦簇》和《萬花迎春》等佳作;
在七十年代的臺灣,出現了大量根據暢銷小說作家瓊瑤的愛情小說改編的「瓊瑤歌唱片」;而在八十年代的中國內地,眾多的印度歌舞片和《霹靂舞》這樣的美國歌舞片,都曾風靡一時,並催生出《路邊吉他隊》和《搖滾青年》等中國歌舞片。
兩岸三地這幾次歌舞片熱潮的興起,雖然在時間上並不同步,具體特徵也不盡相同,但有著內在相似的時代背景—大致都是當地的大眾文化蓬勃發展的初始階段,自身經驗積累不足而熱衷借鑑西方歌舞片的成功經驗。
然而當本土的大眾文化迅速發展,自身文化特性開始顯現的時候,尤其是電影自身也經歷了從「古典」形態向「現代」形態過渡的新浪潮洗禮之後,短暫的歌舞片熱潮即歸沉寂,成為陳跡,即使當時風行一時的作品也很快被遺忘,很少有經過歲月沉澱留存下來的經典之作。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除了偶爾的個案之外,兩岸三地都再無歌舞片熱潮的興起。其他大眾文化形式中音樂歌舞的媒介載體也越來越多,音樂電視這一非敘事類型的視聽形式興起,特別是電視的普及—尤其是以播放音樂歌舞節目為主的綜藝頻道和音樂選秀節目的興起,也最終將音樂歌舞從電影的核心觀賞趣味中剝離出來,熱衷于欣賞歌舞的受眾逐漸從電影觀眾中分化出來。
和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早期中國歌唱片相似,雖然上述幾次歌舞片熱潮都是借鑑美國歌舞片的產物,但也顯現出共同的、獨特的中國特色。其關鍵之處,在於缺少美國歌舞片中那種生活空間與舞臺空間、現實世界與夢想世界的轉換與提升。
在美國歌舞片中,片中人物往往從彼此相互的言行交流,逐漸過渡到面向觀眾的歌舞表演,最終全部轉身朝向攝影機(朝向電影觀眾)表演,影片的敘事情境也由生活空間轉化為舞臺空間;
而在中國歌舞片中,片中人物的歌舞表演,往往在劇情之中被賦予了某個舞臺做依託,其表演是面向劇情中的現場觀眾表演,而不是直接面向電影觀眾表演,因而影片在整體情境上仍停留於生活空間和現實世界之內,沒有朝向舞臺空間和夢想世界「白日飛升」。
與之相應的,是中國歌舞片幾乎都是只有詠嘆調、沒有宣敘調,而且總體而言歌多舞少—畢竟現實情境中出現歌唱的可能性比出現舞蹈的可能性大得多。
從美國歌舞片純然的夢境營影造,改寫為中國歌舞片偶爾掙脫現實的夢想視舒張,中國觀眾的電影夢顯得如此保守而理智。
可能是因為中國既有的歌舞片傳統比較單薄,新世紀以來中國歌舞片的創作者大多直接師法美國歌舞片,例如影片《如果·愛》和《一夜成名》就明顯借鑑了《芝加哥》的藝術風格,將沉重灰暗的現實時空、爾虞我詐的現實矛盾和光鮮亮麗的舞臺時空、高歌自白的理想抒發,在頻繁而巧妙的交叉剪輯中相互映襯、相互佐證。
影片《歌舞青春》借鑑了同名美國歌舞片,影片《精舞門》系列借鑑了《舞出我天地》系列等。然而,因為相對缺乏對中國觀眾接受心理的準確把握,所以鮮有票房成功之作。
票房慘敗也直接嚴重打擊了該片導演陳可辛對開創中國電影新的商業類型片的探索勇氣,導致他轉而追隨當時的流行潮流,去拍攝熱門的古裝動作大片《投名狀》。
其後出現的幾部受到矚目的歌舞片,如《鋼的琴》和《天台愛情》,甚至《小時代》結尾的歌舞場面,體現出一種自我解構式的類型自覺。
其中2013年7月上映的由周杰倫導演的《天台愛情》,雖然從投資角度看未必盈利,但是作為首部票房收入超過一億元的歌舞片,預示著中國歌舞片正在逐漸拓展更寬廣的市場接受空間。
不過作為歌舞片,《天台愛情》還未盡純粹,影片中「武」與「舞」的結合是風格形式上的一大亮點,但是在影片情節進入後半部分,舒緩的劇情轉入強烈的戲劇性衝突、格調由輕鬆喜劇轉為沉重悲劇時,歌舞元素則逐漸淡出了視聽,使得影片的歌舞表現在總體上有頭重腳輕之嫌。
2014年底賀歲檔上映的姜文導演的《一步之遙》,雖然不是純粹的歌舞片,但滲入了大量的歌舞元素(尤其是在電影前半部分),影片的票房都遠未達到市場預期,也充分說明歌舞片在中國還處於電影類型的邊緣位置。新歌舞片《你美麗了我的人生》則沒有進入市場。
也許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這種非夢幻自嘲式的風格都將是中國歌舞片的主流特色。畢竟,從古裝動作的視聽奇觀走出來的中國電影,正在強調向下沉降「接地氣」,而不是「白日飛升」上天堂。
正如2013年大熱的影片《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片中男主人公陳孝正的臺詞:「我事業的成功是用我做人的失敗換來的」。然而這份喪失與感傷,也正是創作者與觀眾達成的默契,是影片票房成功的策略。觀眾寧願在電影裡感傷夢想喪失後的沉重與無奈,而不願認同電影裡堅守夢想的幼稚與虛假。(本文作者:索亞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