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播電視劇《小歡喜》劇中小陶虹是沙溢前妻,有一回沙溢去看女兒,小陶虹正在做一道菜——
榴槤煲雞。
聽到這個菜名,頓時條件反射地屏住呼吸——這是一條有味道的視頻!沙溢隨後的臺詞充分傳達了我的想法:啊,這股熟悉的屎味兒。
可下一秒,他卻端起碗,十分享受地喝下了這碗——湯。真的是開了眼界。
「食臭」這件事,大概是一門飲食玄學。
這表現在:其一,「臭」只有比較級,沒有最高級。對於不同的人來說,識別與忍受「臭」的能力是不同的。所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愛的人愛死,恨的人恨死,食臭者對於自己所熱愛的「臭」,有著一種矢志不渝的堅守。譬如有的人打死都接受不了香菜,卻轉眼對大蒜愛得深沉;有的人聞到香椿就想吐,卻覺得芹菜是人間至味。我能接受臭豆腐的味道,卻對沙溢喝下那碗榴槤雞湯耿耿於懷。
其二, 「食臭」,是會上癮的,並且希望潛移默化拉著身邊人一起上癮。因此,「食臭」這件事不僅可以拿來鑑別友情,更可以拿來鑑別愛情。愛我嗎?與我同飲這碗豆汁兒吧!
其三,對於「食臭」的態度,是可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這種斷崖式變化的程度,大概類似於「今天你對我愛搭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愛恨只在一瞬間,有的人前一天還在辱罵螺螄粉,後一天就把螺螄粉的湯都喝乾了。「臭」的魅力,真的很迷幻,也真的無法阻擋。
寧紹地區:一切皆可臭若說「食臭」,寧紹地區必須是「臭」中之「臭」,除了前面所說的黴莧菜梗,寧波有「寧波三臭」:臭冬瓜、臭莧菜梗、臭菜心(芋艿梗);紹興有「蒸雙臭」:臭莧菜梗與臭豆腐齊蒸,臭味直衝鼻腔,如果覺得不夠爽,還有「蒸三臭」「蒸四臭」,黴冬瓜、黴毛豆等著你。對於寧紹地區的朋友們而言,萬物皆可臭。汪曾祺是江蘇高郵出身,對寧紹的飲食「臭」文化相當熟悉。他在《五味》中介紹了多種江南「臭食」:
「除豆腐乾外,麵筋、百葉(千張)皆可臭。蔬菜裡的萵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筍的老根咬不動,切下來隨手就扔進臭罈子裡——我們那裡很多人家都有個臭罈子,一罈子『臭滷』。醃芥菜擠下的汁放幾天即成『臭滷』。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莧菜杆。莧菜長老了,主莖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許小段,入臭壇。臭熟後,外皮是硬的,裡面的芯成果凍狀。噙住一頭,一吸,芯肉即入口中。這是佐粥的無上妙品。我們那裡叫做『莧菜秸子』,湖南人謂之『莧菜咕』,因為吸起來『咕』的一聲。」
這裡不得不提的是汪老筆下的「臭罈子」和「臭滷」。這臭罈子,老寧波人稱之為「臭滷甏」,是黴醃各種菜類必不可少的一樣道具。
冬瓜、莧菜管、芋艿梗、千張在甏裡發酵、發臭,那股子味道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滲進去,這甏就成了寶貝,
越是老的甏,醃出來的臭菜越別有風味。
上好的甏,可以用上十幾年,傳家寶似的。若是開店,這可是不傳二的秘方。臭滷就更講究。製作新滷時,寧波人往往會向左鄰右舍討一碗
陳滷來做引子,
再加上點吃剩的小蟹、小蝦補鮮,如此臭出來的菜才夠勁、夠有味道。臭滷保存也有訣竅,密封不好是會生蛆蟲的。可即便有生蛆蟲的危險,寧波人還是不肯放棄這碗臭。他們發明了一種消毒辦法:
用燒紅的火鉗燙甏。
熱氣與臭氣一同噴薄而出,那股氣味想想迷人。所以,要做「寧紹臭」,最珍貴的便是陳滷與老甏,這點東西若失傳了,老味道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只是這味道,外地人恐怕無福消受。我有位溫州朋友,有一次去紹興便見識了臭菜罈子,罈子被打開的那一刻,他深刻感受到了什麼叫作臭氣衝天,如果那股味道有形體,它一定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在衝擊他的鼻腔。可那軟塌塌、香糜糜、臭兮兮的口感,偏有人愛到骨子裡。章太炎就最愛這股黴臭味,畫家錢化佛用臭冬瓜就換走了他的書法作品;蔣介石是浙江奉化人,也喜歡吃臭冬瓜,他原配夫人就是做臭滷的高手,老家每年都會派人送臭冬瓜到南京給他;船王包玉剛是寧波人,每次回鄉省親,都要尋覓這股臭味。對於老寧紹人而言,三伏天,那一碗臭菜必須是主角,開胃,下飯,就著白米飯,一口下去,那才是生活的味道。食臭上癮,莫過於此。
徽菜:萬物皆可黴排名第二「臭」的要屬安徽,徽菜本就愛死了「黴」,他們是萬物皆可黴。這大概與徽地古時的地理氣候環境有關:多山,食物運輸不方便;多雨,食物儲藏不方便。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黴之醃之,久而久之,成了地方菜的一大特色。徽菜以一道臭鱖魚、一道毛豆腐,臭得頗有特色。吃臭魚,這不是安徽人獨癖。吃臭魚的歷史,可以溯至吃貨漢武帝,他打仗時打到海邊,聞到一股似臭非臭的味道,就叫人去查,最後發現是漁民自製的「魚腸醬」,他一吃,就愛上了。這就是最早的臭魚。《齊民要術》中載有臭魚的醃製之法:取石首魚、魦魚、鯔魚三種,腸、肚胞齊淨洗,空著白鹽,令小倚鹹。內器中,密封,置日中。夏二十日,春秋五十日,冬百日,乃好熟。食時下姜、酢等。也不光中國人吃臭魚,外國人也吃。網紅食品瑞典鯡魚罐頭,就是佐證。
安徽臭鱖魚,將臭魚傳統發揚光大。除了紅燒,還有乾鍋臭鱖魚、鐵板臭鱖魚、臭鱖魚燒肉、荷香臭鱖魚等多種吃法。
「桃花流水鱖魚肥」,桃花開溪水長之時,鱖魚最是肥美。
醃製方法也頗為講究:水醃法是將鮮鱖魚平鋪於木桶中,鋪一層魚,灑一層淡鹽水,上面再壓一塊石頭,魚每天都要翻動一次;幹醃法則是用炒過的花椒、鹽擦滿魚身,繼而醃製。現在的飯館為求快,大多不會走這個漫長複雜的醃製過程,要吃著正宗的臭,還挺不容易呢。
安徽民間還有句順口溜:「徽州第一怪,豆腐長毛上等菜。」這便是除了臭鱖魚之外的
安徽第二臭——毛豆腐。
毛豆腐也是在《舌尖上的中國》出過鏡的,渾身長毛,軟軟糯耨,單憑長相,就知道不一般。有位網友去黃山吃了毛豆腐,他的評價是這樣的:「我覺得毛豆腐是我人生過不去的一座大山,味道臭不說,口感真的太像屎了,雖然我沒吃過屎,但是我認為那是屎的口感。」像屎,似乎是所有無法接受「臭食」的朋友所給出的評價。以至於知乎上有這樣一個誠心的發問——
甚至有人「喪心病狂」到真的做了糞水臭豆腐的實驗——
直到他們遇到了螺螄粉,「像屎」的評價才有所改變,變成了——「就是屎」。
螺螄粉:從默默無聞到臭出圈
之所以將廣西螺螄粉排到第三位,是因為它只有螺螄粉這一款單品,但僅憑這一款單品也很能打了,可謂是臭絕天下。
關於螺螄粉的段子有很多,直到現在,還有人懷疑這種食物是一種生化武器,不然它的味道為何可以三日不散,歷久彌臭。
螺螄粉走紅,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憑藉著一股子難以名狀的味道,成功破圈,吸引了一眾粉絲。關於螺螄粉有兩大謎,第一謎是
「螺螄粉裡到底有沒有螺螄」,
第二謎是
「螺螄粉那股像屎像屁又像臭腳丫子的味兒,究竟從何而來」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正宗的螺螄粉是沒有螺螄的,螺螄都在湯腳料裡;第二個問題的答案是:酸筍。
《舌尖上的中國》介紹過柳州酸筍,大頭甜筍腐爛而來,
它的氣味,奠定了螺螄粉的靈魂和基調。
愛它的人聞到它的味道就要流口水,恨它的人聽到它的名字就犯噁心。央視曾拍過一個紀錄片,講的是一位在魯迅文學院讀過書的80後,小作家,因為太愛螺螄粉,一日三餐必有一餐要吃螺螄粉,最後自己開了一家螺螄粉店,他說,
「螺螄粉已經像一種毒一樣,瀰漫在我的身體裡了」。
這部紀錄片的彈幕多是這樣的:「這不就是我嗎?!」「我正在一邊吃,一邊看!」「不行了,淘寶下單去了!」「我第一次吃覺得噁心,後來越吃越愛!」……
——儼然一個螺螄粉粉友會。吃螺螄粉的人是孤獨的,他們需要頂著周圍人異樣的目光,有時候還要承受換鍋的經濟損失,畢竟煮過螺螄粉的鍋,那個味兒就永遠不會散了。如果有螺螄粉教,教主是螺螄,副教主是酸筍,教眾應該是世界上最團結的群體。
奇臭與奇香,不過是一線之隔
除了三大頂尖臭之外,還有許多臭:臭豆腐、臭腐乳、黴豆渣、豆汁兒、魚露、臭皮醋、香菜、皮蛋……
中國食臭已有千年歷史,臭出了一脈相承。
「食臭」的開端多是因為偶然,譬如臭鱖魚是因運輸途中腐敗,王致和臭腐乳是因豆腐沒賣完,試著醃了醃……而吃貨們將它們固定成了保留項目。《風味人間》這樣解釋「食臭癖」:臭與香本就是一線之隔,奇臭和異香之間存在著微妙臨界點。玫瑰花的香味加濃一萬倍,那就是奇臭。在某種食物上,
極臭可能就是極香。
而所謂臭,是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會吃的人,才能品到那種異於常態的味道。所以這樣說起來,「食臭者」才是真正的老饕。
如今,食臭類吃貨已經吃成了規模。在他們的努力下,廣西每年賣出的袋裝螺螄粉,可以繞地球好幾圈,柳州市靠著螺螄粉發家致富,還申了遺。如今,他們正瘋狂地向所有人安利螺螄粉,這是一盤攻佔全國的大棋。看著散布在各個城市角落的螺螄粉店,我懷疑他們
將取代沙縣小吃,成為第一大神秘組織,他們連暗號都不用,靠味兒就行。
臭豆腐
幫派也很爭氣。王致和臭豆腐單品消費每年能達千萬元,果然能與老乾媽匹敵的男人,只有王致和;臭鱖魚算是臭類食品裡比較高端的產品,在各個飯館裡大小也算個招牌,所以臭鱖魚很容易成規模。除了安徽,湖南、湖北、江西也以臭鱖魚為招牌菜,這幾大市場加起來,臭鱖魚每年銷售額能達10億元。寧紹三臭目前為止還沒有產業化,畢竟是百臭之首,要徵服普通人還是有點難度。不過,相信總會有那麼一天的。有緣千裡來吃臭,不用暗號,靠味兒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