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真情,抒性靈
納蘭在《水亭雜談》中說:「詩乃心聲,性情中事也」,「作詩欲以言情耳」。此雖言詩,實於詞亦然。其評詞曰「《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也就是說《花間》詞「鏤玉雕瓊,文抽麗錦」藻飾過多;
宋詞雖抒情表意而少貴重;最推重的是李後主,既抒真性靈,又富文採,有意境。楊敏如評「李煜的詞,首先好在真情流露、純任性靈上。」「只有這樣以『真』為骨,以情』為心的詞,才能上攀風騷,下凌今古,被人奉為詩詞的上乘」
納蘭悼亡詞就是以『真』為骨,以「情』為心的詞。悼亡詞中絕大部分是悼念其愛妻盧夫人的。盧氏出身鐘鼎之家,識書達理,品端貌美,克敬克孝。十八歲嫁於二十歲的納蘭兩情相偕,伉儷情深。
婚後,納蘭曾以詞描繪幸福的愛情「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落花時》)但作為康熙帝的侍衛官,常常扈駕遠行。
此時,傷別詞脫口而出「風緊雁行高,無邊落木蕭蕭。楚天魂夢與香消,青山暮暮朝朝。斷續涼雲來一縷,飄墮幾絲靈雨。今夜冷紅浦漵,鴛鴦棲向何處?」(《河瀆神》)婚後三年,兩情繾綣,不幸盧氏死於難產,這對納蘭猶如晴天霹靂。正是「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猶深。」
在盧氏病逝三月後,填《沁園春》一首,並自序雲「丁已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嗚咽,語多不復能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覺後感賦長調」。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依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祥。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入愁鄉。
納蘭在愛妻去世多年,無論花前、月下、清明、七夕、重陽、忌日,每一念及,有淚如傾,頓化作悼亡詞。
曾作《荷葉杯》道:「知己一人誰是?已矣。贏得誤他生。有情終古似無情,別語悔分明。莫道芳時易度,朝暮。珍重好花天。為伊指點再來緣,疏雨洗遺鈿。」
全詞以情語鋪敘,至真之情一洩而下,盼來生再續姻緣。這些「悼亡」詞,情真意深,悽愴傷婉、哀怨感人,難以卒讀。
騷人之旨,意含深婉
納蘭的「悼亡」詞,就有許多「美人香草可憐春,鳳蠟紅巾無限淚」的「風人旨」,以含蓄委婉的詞語寄託著深刻的涵義。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簷夜雨鈴。(《南鄉子·為亡婦題照》)
何路向家園,歷歷殘山剩水。(《好事近》)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綿吹欲碎,繞天涯。(《山花子》)
想幾年蹤跡,過頭風浪。(《秋水》)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蝶戀花》)
心灰盡、有發未全僧。風雨消磨生死別,似曾相識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憶江南·宿雙林禪院有感》)
在「康熙盛世」,他卻道:「歷歷殘山剩水」,任康熙帝一等侍衛,他卻嘆「半世浮萍隨逝水」「人間無味」「心灰盡」;在「過頭風浪」中,他渴望「夢醒」。
「悼亡」詩詞常常含傷悼自己的命運。元稹說:「閒坐悲君亦自悲」(《遣悲懷》),李商隱在悼念王氏的詩中說:「秋霖腹疾俱難遣,萬裡西風夜正長。」在抒發亡妻之痛時,把自己政治上的遭遇聯繫在一起,透露出濃重的傷時之感。
納蘭亦如此,在悼亡詞中寄託著有志不騁、半世浮名的悲傷以及世事興亡之嘆。這種含意深婉的「騷人之旨」,聯繫納蘭的其它詩詞,更可清楚地品出。
今古河山無定據。畫角聲中,牧馬頻來去。滿目荒涼誰可語。西風吹老丹楓樹。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蝶戀花·出塞》)
毛澤東評此詞「看出興亡」。錢仲聯評:「表面是弔古,但有傷今之意。」(《清詞三百首》)
「悼亡詞」是納蘭生活時代的一種曲折反映,「我們從中依稀聽到了封建社會體制層冰搖曳撕裂的聲音。他是以歌代泣,用詞憑弔垂死的時代。」故而被評為「眼界大而感慨深」影響深遠吧!
清新天然意境悽婉
納蘭「悼亡」詞另一特色是語言清新天然,意境悽愴幽婉。其詞不雕飾,擅白描,仿佛從肺腑流;同時,又細緻婉曲,通過細節、心理、動作等描寫,景物烘託、事物反襯,或層層遞進,或跌宕曲折,提示人物內心微妙的情感及詞的意旨,創造悽愴幽婉的意境。
如,《菩薩蠻》:「晶簾一片傷心白,雲鬟香霧成遙隔。無語問添衣,桐陰月已西。西風鳴絡緯,不許愁人睡。只是去年秋,如何淚欲流。」
通篇情中景,景中情,相融相偕。以「雲鬟遙隔」「一片傷心白」「無語問添衣」,「如何淚欲流」等質樸白描的詞語,表達了對亡妻的深切思念,又以桐陰黯淡、月兒西移、秋蟲嘶鳴等景物渲染「愁人」輾轉反側的悲痛,可謂不飾鉛華而天然悽婉。
《臨江仙》:「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倦眼乍低緗帙亂,看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夜雨芭蕉,聲聲傳情;孤燈幽窗,形影相弔。此所謂「言情之詞,必藉景色映襯,乃見深宛流美之致。」(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又以「欲眠還展舊時書」,「看看一半模糊」的細節描寫,展示了詞人的內心世界,最後以「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的反詰句作結,其不盡之意見於言外,低徊要眇,悽婉境界全出。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側。忍聽湘弦重理。待結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裡。清淚盡,紙灰起。」
錢仲聯《清詞三百首》:「悼亡詞,要用血和淚寫成,情感真摯,哀思纏綿,語言要自然樸素,不尚塗飾。飲水詞中悼亡之作較多,有人物活動,更突出的是主觀抒情,極哀怨之致。
嚴迪昌《清詞史》言:「此詞純是一段痴情裹纏、血淚交溢的超越時空的內心獨白語。」(本作者,趙慈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