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是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裡談到的人生必經的三種境界。這幾闋詞皆出自宋詞。可見,宋詞情境之高格。唐以詩名宋以詞著,一代有一代之勝。詩言志,詞卻更能訴情。《詩大序》云:「發乎情,止乎禮義。」唐宋詞是在把握「止禮」的尺度上,盡最大可能傾訴情感,使詞煥發出動人心弦的情思,搖曳著揮之不去的感性。
筆者平生酷愛詩詞,於書墨飄香中,閱盡人間冷暖與滄桑。宋詞與唐詞是分不開的,唐詞是因,宋詞是果。在歷經唐詩空前絕後的燦爛輝煌後,歷史也迎來一個轉折,似乎契合了盛極則衰的規律。當唐朝的繁華落盡,唐詩的餘韻流傳五代後,衍變成宋詞。唐詩是大格局下抒盡家國情懷的載體,唐宋詞則是大背景下個人的愛與恨。前者氣勢磅礴,如山川大河;後者婉約密麗,如涓涓細流。
品讀唐宋詞,可窺見儒家立命的文人衣冠掩藏下的那顆充滿感性、物哀的本心。詞,給了他們放飛真我的機會。因此,我們在唐宋詞裡,讀到盤旋鬱結,如太傅馮延巳《鵲踏枝》:「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顏瘦。」讀到情痴哀怨,如文壇領袖歐陽修《玉樓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讀到綿綿離恨,如貴公子晏幾道《鷓鴣天》:「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斜陽。雲渺渺,水茫茫。」讀到生離死別,如大文豪蘇軾《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悽涼。」這些在廟堂之上常常共商國是的夫子,私底下卻有深情繾綣、纏綿悱惻的一面。這就是永恆的魅力。唐宋詞雖然遠去,而我更願意撥開歷史的塵埃,焚香敬閱,用虔誠的指尖觸摸千年的時空,尋找那些曾經血肉鮮活的靈魂散發的脈脈溫情。
捲簾,明月,燈下。讓閱讀,有儀式,有歸屬,有溫度。
「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這闋溫庭筠(溫飛卿)的唐詞驚豔了我的靈魂。「山月」是哪裡的山月?照著哪個人的心?那人心裡又有何事?「水風」是哪個庭院的水風?空落眼前的又是什麼花?這似乎隱藏太多故事,太多欲說還休,太多欲蓋彌彰。思念到極致,才會把情絲寄予這山這月這水這風。讓景物承載無邊無際的思緒。因為心裡的苦,無法排遣,心裡的人,無法相見。景物承受了作者的哀傷,顯得有生命感與溫度。晏殊有句:「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由此化出,情味已稍淺。
世人多愛後主李煜詞,然中主李璟詞更蘊藉深沉,吐心婉摯。「風裡落花誰是主,思悠悠。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初見此句,剎那淚目。言情卻如此清空舒捲,餘情迷離,並無幽怨,只有真摯性情,如丁香嫋嫋纏繞,如雨絲清澈透明。中主另一佳句:「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幹。」於精緻典雅中透著濃濃悽美,讀來有一種富貴易逝生命飄搖的感傷。
張先(張子野)在詞史上是居功至偉的人物,其小令別有一番風味。《天仙子》:「沙上並禽池上暝。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點點數語,將溶溶月色下的沙、禽、雲、花渾然融為一體,柔和、飽滿的畫面感撲面而來,一個「弄」字如神來之筆,將生命力注入景物之中,活現眼前。這蓬勃景象蘊含無限的生命力與希望,然而,風過後,人思定,卻是落紅滿徑,平添惆悵。這種物哀體現的是生命的脆弱與敏感,以及人生的渺茫不確定性。
詞史上有「大小晏」,而我更鍾情於「小晏」(晏幾道)。詞評家稱其「瀟灑出塵,松骨凜然。」其詞「聲情搖曳,悽迷入骨。」如《臨江仙》:「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貌似平淡的字裡行間,卻隱含著蠢蠢欲動的情思,寫意與舒緩的語氣掩蓋不住刻骨的思念。
蘇門四學士之一——秦觀(秦少遊)有「古之傷心人」之雅稱,其詞深婉幽美,悽迷感傷。如《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閒掛小銀鉤。」詞的格調和意境偏柔,給人以無力感。正是這種柔弱無力,還原一個男子含蓄的深情。他們面對真情,往往無助怯懦不自信。在學識上的「強」,並不妨礙感情上的「弱」。他們藏住了鋒芒,用柔情委婉地守住真意。少遊另一詞《鵲橋仙》為大眾傳頌:「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此詞寫情卻隻字不提「愛」,不落入直白俗套。通篇雲舒清朗,自然流露,婉轉含蓄,給人以雋永的慰藉,並於感性中蘊含理性的智慧。
詞的優美清雅,詞的深情款款,總是讓我在明月夜下愛不釋手。也許,我懂詞,詞也懂我。我在詞的世界找到自己的影子,找到他人的影子,找到心心相知的共鳴。正如李之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李淑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