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2014年5月至今,大慶油田再也沒有傳來內部招工考試的確切消息。事態似乎暫時平息。
1986年,國務院明令必須實行勞動合同制,廢止子女頂替;上世紀90年代,畢業分配也漸漸退出了歷史舞臺。可消失20年的政策,在一個世界五百強的上市公司中一直頑固存在,這個游離於市場經濟之外的大型國企,始終頑強保有著一個計劃體制下的自我運行機制。
今年清明節前後,幾千名油田家長聚集在大慶油田有限責任公司的大樓前,抗議今年新出臺的油田子女籤約新政:二本非油田相關專業、三本畢業生不再直接上崗就業,需要參加綜合素質測評考試及委託培訓,再擇優錄取。
「老子打下的江山,為什麼不能讓小輩來繼承?」這些參與抗議的家長緬懷舊日榮光的國企,用盡全力為子女爭取最後的鐵飯碗。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到達大慶,試圖與爭議的中心——油三代年輕人對話。在一個自我封閉、內部循環的國企利益群體中,他們有著怎樣的自我生存法則?他們如何安然與外界變幻共生?這幾十年來,大慶油田發生了什麼?
又或者,什麼都沒有發生?
李飛,偶像王進喜
80後李飛,31歲,仍崇拜著一個對於與自己同齡的中國年輕人來說已經陌生的名字:鐵人王進喜。坐班車上下班時,路過王進喜曾任隊長的1205鑽井隊井架,看見大幅標語「鐵人精神永向前」,犯困的他都會猛然清醒。
李飛身形微胖,臉色黝黑,一看便知是長期在戶外工作。唯獨手背上一片毛孔泛白,與周圍皮膚顏色不一,那是總戴厚手套捂的。他在大慶油田試採公司工作,工齡2年。
在大慶,王進喜是圖騰一樣的存在。5000多平方公裡的大慶市區裡,有鐵人橋、鐵人路、鐵人崗、鐵人大道、鐵人新村、鐵人中學。市區還有一處鐵人廣場,對面是一座鐵人紀念館。紀念館裡,王進喜在會戰時用過的行李——一條棗紅色薄毛毯,王進喜跑井時騎過的一臺匈牙利制摩託車,都被注為「國家一級文物」精心保存著。
有人形容,在大慶,鐵人王進喜的雕像比毛澤東的還要多。
對大慶石油工人來說,王進喜絕不僅僅是一個供人崇拜的符號。現在仍在世的很多油一代見過他;油二代聽說過他;屬於油三代的李飛們,至今仍做著與王進喜同樣內容的工作。李飛和王進喜的共同點是,作為一線石油工人,他們首先需要有力量。
儘管技術工具已有許多改進,但石油開採仍有許多環節需要靠人力完成。比如,李飛所在的作業大隊,有一道工序是,兩名場地工將油管放上滑道,送到井口安裝。他需要藉助一種專門的鉤子,將油管一端鉤起。這被稱為「鉤小頭」。每根油管長9米48,重300多斤,正確的做法是將鉤子放在身體中央,以分配重力。
這是絕對的重體力勞動。大學剛畢業時的李飛對這個工種有些苦惱,因為不懂如何用力——作為油田子弟的他,在進入油田工作前,所做過的最重「體力勞動」,不過是踢球而已。
他還是站上去了。慌亂之間,他魯莽地站在油管上,側身拉鉤。管子沒起來,自己卻閃了腰。醫院檢查認定為腰間盤膨出。
那是他上班的第二天。他清楚記得,天有些陰,正是戶外工作的好時機。那片開闊的作業場,位於一處居民樓前。每到飯點,窗戶邊還能隱約看見女人們在廚房忙碌的身影。
回家養傷時,他越發絕望。才上班兩天,世界觀轟然崩塌。16年的學校教育告訴他「知識就是力量」,但眼下他發現,「你的知識就是你的負擔」。王進喜曾一字不識,卻不妨礙他成為中國工人階級的時代偶像。
他的一位老師傅,樂於炫耀當年的英勇,「一手拎一個煤氣罐,送上6樓也沒事兒!」閒暇時,工友們以力氣遊戲拼輸贏。李飛就曾受到這樣的挑戰:兩塊板中間夾一根油管,「整起來!中午飲料我請了!」
只要石油開採方式不徹底變革,孔武有力仍是油田上衡量男子漢的最高標準之一,石油一線始終是一個充斥著原始男性荷爾蒙的社會。
幾個月後,李飛掙扎著回到崗位。說服自己的,也是男人的這一點自尊,「如果我不上班,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他有一個同事,因為吃不了苦而辭職,在商場擺攤賣襪子,比上班賺得多,「但大家還是瞧不起他」。
小時候,他崇拜自己父親。他向小夥伴們吹牛,爸爸會開飛機,經常開著飛機去炸油罐。實際上,他爸爸是油田上的一名司機,早出晚歸。
如今,李飛已力氣大漲,他一個月工資有4000元,在大慶普通工人中這不算少的。新的偶像是他的隊長,隊長鉤小頭時「唰唰唰,就像扔紙一樣扔那玩意!」「你能想像嗎?」他問《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眼裡閃出熱切的光。「唰唰唰」「唰唰唰」,他做出扔紙一樣的動作,感嘆著、模仿著,意猶未盡。
和初中同學相比,他們已經生活在兩個世界。有一次在北京同學聚會,同學們有在房地產公司的、畫漫畫的、做軌道信號研究的,還有搞音樂演出的,甚至有一位成了微博認證的知名模特。他們談房價,談理財,談個人奮鬥,談北京年輕人關心的一切。他插不上話。
那一次聚會之後,李飛再也沒有出現在類似場合上。
他說自己懷念大慶的集體主義和人情味兒。周圍全是叔叔阿姨、兄弟姐妹,物業公司給單元樓門口掛紅燈籠、貼春聯。那個看著他長大、家住樓上的大伯,每天清晨出來打掃樓道,30多年來從不間斷。
30萬分之一的螺絲釘
繁重的體力勞動,不是每位油田年輕人都甘之如飴。
「每幹一次這種活,心裡就難受一次」,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油田工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有一天,他和工友兩個人去料廠拉料,連裝帶卸,運回鋼材整整6噸。計算到工資裡,拉一次料補助30塊錢。
而在大慶,好的力工一天賺200塊,最差的也有135塊錢。
他不是大慶本地人,從東北石油大學碩士畢業後,跟隨女友籤約油田。英語過了六級,會計算機C語言,自從選擇進入了油田,他就進入一種螺絲釘生活,兩年後他覺得自己連學校裡常打的籃球、撞球好像都不會了,「跟傻了似的」。
「願做革命的螺絲釘,集體主義思想永放光芒」,錯綜複雜的大慶油田現有職工約30萬人,仍很大程度上沿襲著傳統的石油生產方式,需要大量低效率高人力的工人。這個龐大系統已經運轉了半個世紀。
當一切按原有軌道慣性運行,一切個人的付出只剩下統計學意義的數字,它便更需要秩序與常規,而不是個性與特色。那些籤約進來的高層次人才,也不得不削足適履地慢慢成為龐大機器的一顆螺絲釘。
從東北石油大學本科畢業後,女孩單靜選擇成為油田上另一個30萬分之一。她被分配到計量間,第一份工作是負責校準各個注水井的注水量。
來回4個多小時的上班路程,每天真正工作卻只需要20分鐘:去注水閥門那兒看看走字和底數,沒到規定數額就擰松點,過了就擰緊點兒,一天兩次。
剩下的活計,只有三樣:拔草、刷漆、打掃衛生。計量間前面的大草坪,規定不準長草。單靜有時候「撅著屁股拔一上午」,能拔到大約半簸箕的草根、雜物。磕頭機要刷漆,規定管線要綠的,閥門要刷紅的,而閥門上的「open」「shut」則是黃色的。閥門有幾道橫槓,得用砂紙擦得鋥亮鋥亮的。
「這些活兒,一個笨蛋學半小時也都會了」,單靜記得,剛到計量間時,老工人這麼跟她說。她深以為然。
不過,這裡輕鬆卻很艱苦。計量間大多建在油井旁的野外,除了偶爾來放牛羊的農民,荒無人煙。這裡沒有廁所,需要的話就到茅草堆中就地解決。沒有網絡,除了看提前下載到手機裡的電視劇、和同事嘮嘮嗑,單靜沒有別的任何消遣。
冬天下雪時,室外最低溫度到零下30度,單靜曾跟工友出去遛井,下身兩條棉褲,護膝是媽媽特製的,外面再包一層牛仔褲,上身羽絨服再套上棉工服,帽子圍巾耳包都戴上,就這樣全副武裝,遛一圈也還是凍透了。
幾個月後,單靜被調到聯合站輸油崗,工作是對一個旋鈕負責:每隔4小時,看看房間電腦顯示器上的來油量,再校準連接電腦的一個旋鈕。她還要填報表,數字和文字要求是仿宋體。
她學的是計算機,對那個旋鈕產生了興趣。為什麼擰旋鈕可以直接改變電腦顯示器上的讀數?她好奇地問過,師傅不耐煩,說不用你管這個。她後來發現,「其實他們根本沒人知道!」
師傅還告訴她,報表上的有些數字永遠不用改動。這一次,她點頭,不再深問。
聯合站有幾十個崗位,每人只需要負責自己極小的一塊。單靜曾幫化驗崗上過班,取燒瓶、接原油、兌汽油,蒸上,四十多分鐘後機器鳴叫;然後讀數、刷瓶,完了。化驗崗通常要求2小時一取數,但通常沒人這麼做。單靜一天取了2次樣,「這就算多的了」。
她曾尋思,這些事兒,全加一起一個人完全能幹完,「但是,會累呀!這個人要不停地去各個崗位,就沒有時間玩了呀!」單靜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她眼睛下方,因長期上夜班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黑眼圈。
以她自己的話說,「上班是下班,下班才是我真正上班的時間。」在年輕人中間,還流傳著一句話是「以上墳的心情去上班」。這樣的工作,一個月3600多元的工資,在大慶也不夠花,時常還需要父母貼補。
可能是工作實在太無趣了,今年24歲的單靜說,在大慶的年輕人就愛好兩樣,一是吃穿,「男人戴金,女人穿貂」;二是,她揚了揚手中的蘋果手機,「出了新型號就是潮流。」
單靜最近買了一隻貓。她說自己沒什麼追求,養養花草、養養貓,下班後,找上三五好友吃飯、逛街、看電影、唱K,就是她夢想中的生活,簡單而滿足。
是天堂也是地獄
上世紀60年代,大慶本是藍天下的一片沼澤、蘆葦蕩與荒草甸子。石油工人們住牛棚豬圈,接著是地窩子,然後有了幹打壘。女人們不得不燒原油取暖做飯,一片黑色油煙升騰,連麻雀都被燻成黑色的。
1979年底,大慶市批准成立。如今,這裡已是一個新興的現代石油工業城市。它擁有最多雙向十車道的寬闊道路,路旁是寬60米的綠化景觀帶。歐式廊柱的高層住宅小區遍布湖邊,餐飲商業街、購物中心前停滿了「黑E」牌照的小車。
大慶在黑龍江的經濟地位,遠比它的車牌序號要靠前。2013年,大慶人均GDP位居全省第一,達到24086.41美元,是第二名省會哈爾濱市的3倍多。有人因此說,大慶人就是黑龍江的「土豪」。
現在的大慶,有兩個城市中心,以大慶石油管理局所在的讓胡路區,以及大慶市政府所在的薩爾圖區。它們也分別被稱為西城區和東城區。兩區之間,相隔遙遠的20公裡,一條公路連接,需要跨越一大片油田富礦區。大慶另一個大同區,距離薩爾圖區的新村竟有120公裡。有人因此大慶城區為「羊拉屎」,因不同的廠區、功能區不同而分散著。
這個藏富於民的城市有能力擁有更好的模樣。大慶這幾年投入城市建設的資金,均達每年近千億元。一份城建報告顯示,僅2013年,大慶城區就新增停車泊位10萬個,新栽綠樹1000萬株。
這種富足與豪氣,源於城區裡隨處可見的磕頭機。它們黃綠、紅藍相間,高大鐵架支撐著似錘頭般的梁,一下一下,錘向大地深處。居民樓前、立交橋下、公路旁、機關大院裡,都見縫插針地工作著。
從記事時起,每個油田子弟的生活中就充滿了這個龐然大物的影子。爸媽帶去兒童公園玩,門口並排就是磕頭機。上手工課,總有孩子用廢舊紙盒做出一個藍色磕頭機模型來。磕頭機就是大慶人民的印鈔機,沒有人不對它抱以尊重。
城市雖新,但磕頭機時刻提醒著人們,這裡是大慶。這座半個世紀巋然不動的油城,頑固保留著眾多遺留下來的生活細節。
為了趕班車,居民們習慣了早睡早起。五點半起床,每晚九十點后街面空空蕩蕩。採油1至6廠至今仍被當地人稱為「戰區」,那是大慶最早開發的油田區塊,實行軍事化管理的地方。更早一些,就連鐵人中學也對初高中子弟實行軍事化管理,被子要疊成豆腐塊,牙刷朝向同一個方向。
那些參與石油大會戰的老工人們,仍在這個城市受到尊重:他們每年有單獨補貼,生病人有專人前去看望。他們還有資格以低於市場價一半的價格,購買一套新開發的商品房。就連一些公交車上,還會設置「石油老會戰專席」。
在大慶,石油就是一切。大慶先有油田後有城市,於是,「地上服從地下」成了一條約定俗成的原則。如果一個地方地下探明了油氣存儲,地上無論有什麼都要遷移。而老一代石油人逐油而居。廠區與生活區,亦共同聚集在某一處附近,沒有嚴格界限。
本地人通常把人分為兩種,管局(大慶石油管理局)和市政的。管局的瞧不起市政的,掙的少,退休金也少,子女不給分配;當管局再分成管局和油公司(大慶石油有限責任公司)的時候,油公司又瞧不起管局的,覺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而管局早晚劃歸市政。
油田老人為子女找對象時,條件幾乎無一例外,「油田子弟」。關鍵是,幹部崗還是工人崗,收入多少,要不要出野外工才是選擇標準。一個真實的故事是,一位黑龍江大學法學碩士,如今在市檢察院工作,相親時卻對方被嫌棄,只因為她不是油田子弟。
「閉塞」「保守」,是當地人形容大慶時使用頻率最高的兩個詞。新城舊心,在近年的大慶油田裡充滿這樣的矛盾與衝撞。
一位2014年7月畢業的大學生,在籤約大慶油田後,在QQ群裡不安地發問:大慶油田到底怎麼樣啊?有人回覆說,「來吧,這就是一個天堂。」也有人回答他,「來吧,這裡是一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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