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蓉在市中心的「阿娘麵館」,吃一碗爆鱔面。
端上來,就是她喜歡的那種清清爽爽的江南面相。紅湯、細面,簡單的小蔥。上面遊走三條宛若遊龍的出骨鱔魚。赤蓉是很喜歡這種細細的面的,小時候祖母就喜歡煮這種。每逢生日,也必是要吃一碗。她吃這碗爆鱔面的那日,來了一個語言不大通的日本人,拼命解釋、拼命試圖溝通,最終好不容易點完菜,坐下不聲不響地吃了。
其實這家最出名的據說是黃魚煨面,赤蓉看旁邊桌就上了兩份。鬥大的白砂鍋內盛著嫩嫩的黃魚、奶白色的湯和細面。一看就好吃。
吃黃魚煨面的,是一老一少極不相配的兩個人。老的就是一個普通中年男子,穿戴也很普通,而且不是那種低調的奢華,是真的很普通的一百塊錢一件的那種衣服。坐在他對面的卻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少女。她看上去很年輕,頂多就二十出頭的樣子,苗條、膚白,五官非常精緻。不排除是多少整了一點點的,但不像現在滿大街的整容臉那麼假、那麼塑料。她頂多就是鼻子打高了一點點,剩下整體協調的面部骨架、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卻都是她自己原裝的。這麼甜甜的一個小姑娘,和這麼普通的一個中年男子坐在一起,還作出恭順聆聽、很恭維他的樣子,赤蓉真是不解。
吃完面她去逛外灘附近那種舊的弄堂。經常有那種沿街、敞開的門,你往裡看過去,又是一個舊的時代。破舊的木質樓梯,下面放著電動車,很像曾經某個洋行買辦的聯排別墅,如今卻被分成幾戶雜居的群租房。赤蓉望著別墅曾經的雕花樓梯斑駁、變形、脫落,在這個寂靜的半下午,整個樓不知為什麼一絲「人氣」也無,像披著舊日時光的繭,牢固、厚實、封閉。
路邊一個男子的電動車倒了,他也不管,就讓它那樣攤在那兒,自顧自吃一隻雞蛋榨菜餅子,邊吃邊打電話,訴說些什麼。其實可以電動車扶起來繼續吃餅子,但他就是不扶,還打起了電話。
她又看見路邊,一名穿西裝的男子在跑步,拿著一隻啞鈴。陽光下可以看見他汗水滴落。但這又是為什麼呢?這麼急於鍛鍊、又這樣不顧穿著。
再望遠過去,對面馬路公交上一車憊懶的本地人,一幅了無生趣的樣子。他們和赤蓉一起,觀看隔在他們之間的這兩名奇異男子,可是,卻是沒有任何表情的,似乎引起不了公交車上本地人的任何興趣。
赤蓉在外灘的一幢老式大樓工作,當電臺DJ。每天上班,她要坐那種老式的電梯去最高一層。她很喜歡那種老式電梯。她曾在巴黎、越南的很多老式建築裡看到過。每天,她坐在電梯裡,看見外面電梯柵欄的陰影映在她嬌羞的臉上。
但在這種大樓裡上班,有好也有不好。有時,她晚上加完班一個人回家,那時大樓裡已經沒什麼人了,每一層都是黑的。掠過五層的時候,她突然聽見電梯外面傳來細小的舞曲聲。她的汗毛瞬間立了起來。她好怕電梯門突然打開,遇見《閃靈》《列剋星敦的幽靈》裡那種夜深人靜、鬼魂開起自己的豪華舞會的情節。而且她突然想起,這座樓裡原來真的有一個很著名的跳舞場。
但是,電梯終究沒有在那一層停下,很快到了一樓。她鬆了一口氣。從此,她儘量避免加班,有時實在晚了,她會麻煩樓下的保安,一個在這座樓裡做了幾十年的老頭子,很可靠的,上來接她。
她去7-11買速食麵吃。有時加班晚了,她坐在面街落地窗的座位上,吃一碗簡單的公仔麵,上面臥一個煎蛋。其實生命是什麼呢?有的時候她在想。她在想她人生所追求的,以及一直以來她為之付出的,然後,她發現她依舊離得很遠。
有的時候,人不是自信勤勞努力有天分,就可以的;人有的時候還必須考慮到複雜的人際關係、各個人的欲望,以及一種大局觀。可是最後一點雖然可以努力做到,但前面兩點,當真是赤蓉不喜歡、不屑去做的,而且因為不願意撥出時間去做,你也可以理解為她不擅長。可是這個社會,總會在暗處無限制挑戰你的底線。它總是把你喜歡的東西和你極度厭惡的東西放得那麼近,讓人,有種迷離的失敗。
這個城市的最後一班公交,駛過赤蓉面前的玻璃窗。她想,明天下班,她將去那家麵館吃一份黃魚煨面。畢竟,這似乎是她眼下在自己範圍內,唯一能做到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