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森鐵2.15事件,黃泥河林業局稍老一點的人都知道,那是森林旅客小火車爆炸事件,一次死了三十多人。是一個震驚全國乃至國外的意外事件。 但說起1.28事故,可能就有很多人不知道了。它也是黃泥河林業局歷史上數一數二的一次群亡事故。它的慘烈程度可能不亞於2.15小火車爆炸。
那個事故的時間是1978年1月28日,應該是春節前的幾天吧。
它發生在小白林場通往山上愣場的鐵路線上。一次溜車放羊,車毀人亡。調車組三人,148機車組三人,共六個人,其中四死一殘,只有一人逃過劫難。
孫喜貴,就是這場事故中唯一完整的倖存者,是事件的見證人和講述者。
新年快要到了。馬上局裡的採運任務就要完成,可能過年會放兩天假的。雖然是臘月隆冬,今天天氣晴朗,比起前幾天要暖和一些。喜貴今天心情不錯。
這天,喜貴起床很早。昨天他因為歇班,晚上吃飯時就和夥計們喝了兩口。西北岔是個大站,很高興,幾個哥們在這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挺長時間了,大家感情甚好。森鐵人就是養成了這樣個習慣,當班咱不敢,休班時幾個人湊一起整兩口,那怕是沒有菜,有鹹菜大醬豆腐就行。
昨天晚上尤其高興。自己調車組張海奇,董忠還有機務開車的侯躍清溫兆遠等加上別的班幾個人,大家連喝帶鬧玩得真是開心。尤其是連結員張海奇可真夠爽,一連敬了我好幾碗。這小子那就別說了,活幹得好酒量也大。他是我的大徒弟,好哥們,這小子真它媽機靈,參加工作才一年多,這些新連結員裡就他學得最快。這幾天我就有意把調車的活交給他幹,我給他當下手。如果他能把我的活擔起來,我就輕鬆多了。說不定我就能被提拔去當列車長,當站長呢。
想到這,喜貴趕緊穿好衣服樂顛顛地去在火爐上坐上兩盆熱水,水熱了,把大家叫醒洗把洗把,然後再去食堂給大家打來飯菜。
是呀,大哥嘛,平時都是小徒弟們伺候我,今天我也得關心關心別人。我這個大哥的確有時也太愛鬧,以後要有一副正型的樣子了。
閒言少敘, 說話之間,早晨的序曲很快過去,準備工作步步完成,轉眼之間大家已交接完了班,開始進入了一天正規緊張的工作之中。
今天的第一項任務是先上小白林場排空取重。下午或傍晚的時候再去三場和五場倒運調車。
工作這樣安排,一個是根據林場的裝車和局調度的行車計劃。另一個原因也是考慮任務的難易程度。一天之中應把最難的活先幹完,因為小白這段楞場有一個出名的調車危險地段——人稱「鬼地倒勾線」。
什麼是「倒勾線」?
這是中國鐵路始祖詹天佑在北京八達嶺高坡道上發明使用的一種奇妙設計方法。它是一種「人」字型鐵路。它既可以完成一次列車車頭前後位置的轉換,也可以有效緩解山道的太大坡度給列車造成的困難和危險。
在這種「人」字型鐵路上,機車本來的目的地是A山山頂,但它先爬上旁邊的B山半坡,停下來做一個休息,把道岔切換後,倒推著再向A山衝刺。同樣道理,下山時也是相反的一個過程。這一落一起再一落的過程,是一個非常難以把控,很容易出現失誤和事故的。搞不好列車在下坡那個休息的B坡上還沒停穩,就會溜回來衝下陡峭的山坡。小白的這段山道非常的陡,如果調車組不在有效的時間裡完成道岔切換,卸閘壓閘等一系列動作,並要在下山時把車閘控制好,列車速度跑起來失去控制那就叫「溜車放羊」,以前曾出過幾次這樣的情況,幸運的是還沒有出現過傷人的事。
為節省篇幅,我們對列車怎樣上的山,怎樣把空車皮排列在了裝車楞場等過程不再敘述。就從今天最重要關鍵之處說起吧。
中午時分,列車已經把第一批裝滿圓木的車皮從高坡放下,在山坡B點的鐵道上停著。機車回到A點山頂楞場,機車把最後的幾節圓條車也連掛好。
準備停當 ,喜貴和幾個人一起吃了口帶著的幹煎餅。邊吃著飯喜貴給大家布置著工作。他讓海奇跟住機車,負責到B點時指揮機車停穩,並迅速把道岔切換過去,然後站在機車前,準備指揮列車下山。而喜貴自己則和檢車員董忠一起待在圓木車上負責把兩組車皮連結到一起,並在下山時控制車閘,以保證列車以安全的速度下山。
看著漸漸陰沉上來的天氣,天空中開始飄舞下落的雪花,喜貴特意提醒大家,要注意,道上的積雪太多,很可能積雪鑽進閘瓦,控制會失靈的。他要求大家一定注意,畢竟安全是最重要的。
咽下最後一口乾糧,又吞了口道邊的積雪,看了一下手錶,喜貴終於發出了下山的命令。
列車終於開始下山了。最後這幾節車皮都是臺車載的大圓條,裝得圓圓滿滿。所以無論是調車組和機車組的人都比較謹慎。喜貴和董忠兩人在前面各守住一節板車控制著手閘。他們雙手緊搬著閘槓,列車在後邊拖拽著緩慢向前。他們順著坡道一點點往下放。整個列車的重量就是靠著兩個人搬動的手閘來調節快慢。
還好,由於大家的細心謹慎,列車終於安全的下了陡坡,接著又來了一個俯衝駛入了B段倒勾轉向的停車場。
剛一上坎列車還沒停穩,連結員張海奇就麻利的跳下機車,回頭跑過去把被冰雪封凍著的道岔轉換開通成下山的位置。而喜貴和董忠則首先要把剛才的手閘放開,讓列車繼續向前,好把原來停放等待的車皮連結到一起。然後再趕到前面把幾節能手動控制的板車擰上閘,最後再把放在車輛下面用來安全制動的「鐵鞋」取出來。
這一連串的緊張動作是非常忙人的,稍有不對就會出錯。
今天,雖然是大家已經很重視注意了,但因為忙中出差,一個小小的失誤,開始埋下了一場事故的隱患。
來這裡調車時間較短又比較年輕的檢車員董忠在壓閘的忙碌中不小心被閘柄夾破了手,獻血流了一地。最前面兩節車皮他沒有能帶上閘。更重要的是,本應最後才可取出的「鐵鞋」,他提前拿走了。
沒有了制動保險的列車被振動後在高坡道上出現了緩慢的滑動。儘管司機發現了情況,機車開始放閘控制,但因坡度太大,載重太多,列車還是向前一步步挪動,並且速度逐漸加快。可此時整列的車閘還沒有上好。
看著列車已經啟動起來了,張海奇只好迅速邁上了機車前面的踏板,想指揮機車穩住步子平安下山。小夥子董忠捂著流血的手也就近爬上了機車的水櫃。喜貴一個人還在邊跑邊搶著搬壓後面幾節車皮的車閘。列車速度逐漸加快,匆忙之中,最後他翻滾著勉強爬上了最後一節車皮。
列車的速度開始起來了。作為十多年的老調車員,喜貴今天已經感覺到了事情的不妙。
他知道列車是在這樣失控的狀態下啟動的。前邊的車閘壓得怎樣他不知道,僅靠他一個人在後面再處理也是很難奏效的。他把自己所在車皮的閘擰到了頭,列車毫無反應。他探出頭向前面看也找不到海奇,董忠所在的位置。他們上沒上車,他們能不能控制前面的車閘 ??
想到這,他欠著身冒著危險爬上了圓木車的頂端,在搖晃中他匍匐著向前爬去,他在車上從一節跳到另一節,再下到底下去擰動每個車的車閘。
但列車後面的車閘對整個列車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儘管幾節車的閘已經抱得死死,閘瓦摩擦出的火花和響聲已經達到了極致狀態。但列車毫無減速卻越來越快,開始像箭一樣飛奔起來。
鐵路兩旁的樹木已經分不出個數,列車飛奔中捲起的風伴著飄雪形成了一股狂飆的煙霧。
啊!他聽到了,機車已發出了緊急呼救信號。
嗚~嗚~嗚~,三聲長鳴。
接著又是三聲。
連續的如此不斷 …… …… ……
喜貴知道,今天真的攤上了。
這一遍遍的長鳴,是在向人們宣布列車已經失去控制,是在向人們發出危險的警報,是在向遠方的人們求救。
是在發出絕望的最後呼喚 !!!
怎麼辦?跳車嗎?憑著喜貴多年的功夫,此時他完全可以下去並且平安落地。但是他想到了機車,想到了前面還有兩位戰友。海奇,董忠,你們在哪?你們現在能否意識到自己的危險,你們是否知道跳車,能否順利回到地面 ???
喜貴又想到了機車上的人。但他略有放心。他知道那位機車長侯躍清是多年有經驗的老司機,必要時他會指揮車上的人跳車撤退的。以前就有過溜車放羊,機車上助手司爐不敢跳車,讓司機用腳踹下機車的故事。
但從職業道德的角度,司機是不能撤的,一個好的司機只要車上還有一個人,他就不能撤,他要堅持到最後一刻,要與列車共存亡。
啊,老侯是個多麼好的人啊,面對今天的危險,老侯,你可能就要擔當了!
想到這,喜貴不禁手裡捏出了兩把冷汗,眼裡閃出了幾滴淚花。
「啊呀,我是調車組長,這裡我責任最大,在這個時候,我也不應該撤退的,即使是…… !
此刻,喜貴大腦浮現出一幕幕虛幻的場景。他仿佛看到了翻車的那一幕,他聽到了妻子兒女圍著自己躺在棺材裡傷心的哭聲。一幕幕就像電影快閃一樣,那麼極速那麼突然 …… ……
忽然,他感覺機車呼救的鳴笛沒有了。怎麼回事?是有轉機了嗎?他馬上興奮起來。他看了一下列車的速度,雖然沒有減下來,但似乎列車還算平穩。好在公務段工人平時把這段路基保養得挺好,否則早就該翻車了。喜貴忽然又生起一股希望,也許會度過這一關,沒事的。他抬起頭向前方望了望,這一段是最陡最危險的一程。再往前三四百米,只要過了那個最危險的胳膊肘彎,坡度放緩,而且有一個上坡緩坎,在那裡大家是有機會把列車控制住的,那樣,老侯也就沒有問題了。
喜貴瞪大了眼睛,向前看著,盼望著,心裡念叨著, 「沒事,沒事。過了這個胳膊肘彎就好了!」
列車的轟鳴聲使得喜貴的頭嗡嗡直響,捲起的煙霧讓他睜不開眼。他盼望著列車能平安地拐過這胳膊肘彎,在下一個緩坡他和大家一起把列車控制住。海奇他們可能也是這樣想,他們沒有跳車,他們肯定還在車上,我也絕不能跳,不能棄車而逃。
想到這,喜貴從車頂上站了起來,他用手擋著風雪想向前看個究竟,列車應該到了胳膊肘彎了吧?但突然間,列車的顛簸驟然巨大,一聲巨響,一股巨浪猛烈撲來,喜貴再也站立不住,「嘭」的一下他被拋向了空中。
「完了!」 喜貴來不急叫喊,但他心裡知道,這下不想跳車也不行了。而且從這麼高處拋出去,能活下來是很難的。
「完了!」。
隨著轟隆那聲震天的巨響,喜貴在天空中滾了幾個跟頭然後重重地摔向了積雪和樹枝混雜的地面,他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 ……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喜貴慢慢地醒了過來。他睜開了眼睛,扒開了埋在身上的厚厚積雪,他用手劃了一下自己的臉,額頭上的鮮血弄了他一手,但不太疼,他知道自己還活著並沒有大事。這時他只聽到一股巨大的氣體噴射的聲音,在不停地在響著。他掙扎著從雪殼裡爬了出來。
啊!
眼前的一切,讓喜貴驚呆了。
在一片空曠的溝澗裡,整列火車已經不見了蹤影。在前面百米之外的道軌上,列車上所有的圓木橫七豎八堆積成一座高高的山嶺,火車皮車輪朝上被圓木擠壓成了一片片的廢鐵。
看不到一個人影,只看到一股股巨大的水蒸氣從那圓木堆裡向外噴發。那噴氣的響聲像火車汽笛一樣,聲嘶力竭衝向雲霄持續不斷。
喜貴趕緊連滾帶爬地奔了過去。他爬上了那高高的亂木堆,在縫隙中尋找著可能倖存夥伴的身影。可怎麼也沒有。他大聲地呼叫著,「你們這些人都哪去了?!」
忽然,他聽到在那木愣的縫隙中,從那滾熱的蒸汽裡傳出一點微弱的呼救聲。喜貴顧不得一切,頂著燙人的熱氣隻身鑽進了木洞,他看到了那個已被壓扁了的火車機車。從那個微小的窗口正有一個人拼命的向外爬著。當他費盡力氣把這個人強託出來,他認出來了,這是機車的副司機溫兆遠,他渾身上下已經被滾燙的開水溼透,被燙得像一個皮球一樣,溫兆遠爬出之後就已奄奄一息昏死過去。這時喜貴又看到從機車裡又有一隻揮動的手伸了出來。啊!還有人。頂冒著滾燙的蒸汽喜貴趕忙伸手去拉去拽。
啊!人沒拉上來,一把厚厚膠粘的東西攥在了喜貴手裡。
這是什麼?喜貴定眼一看。一片厚厚的人肉皮,從胳膊肘到手掌完全的剝落了下來粘在了喜貴的手上。
等喜貴回頭再看,那個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把骨頭的手臂慢慢地縮了回去,人影已經蜷曲著退回了車廂沉入了深深滾燙的熱水之中。喜貴強忍著撲臉的熱汽,扎進頭在裡面再次尋找,可是機車進不去人,深深的熱水中已沒有了生命的跡象。
…… ……
漸漸地,有人聽到了汽笛的叫聲,看到了沖天而起的巨大氣浪。人們趕來了,車輛也趕來了。人們把受傷的溫兆遠趕緊送往醫院搶救,並千方百計地尋找著倖存者的影子。
可是人們一直忙乎到第二天的上午。當人們用拖拉機把圓木一根根拉走,把機車裡的水排光,在那被壓癟的駕駛室裡撈出了司機侯躍清和那位年輕司爐已經被煮熟了的屍體。
最後當吊車把翻倒的火車頭從深深的泥土中吊起的時候,人們才找到了最後兩位失蹤者的蹤影。
董忠,被圓木撞扁了頭,滿身鮮血壓在木愣的最底層,而張海奇,則被壓在了機車汽包的底下。機車扶起時,他的身體已經成了一張薄餅,就像扭曲了的一張照片整個人粘在了機車的鐵板之上。最後人們用鐵鏟才把他從車上分離下來。
救援的人越來越多,各級領導都趕來了,家屬們也趕來了。怎麼辦?森鐵處和局領導馬上開會,以最可能圓滿的方式處理事故的善後事宜。
他們先把家屬們安排到一個地方不讓他們去見那慘不忍睹的親人屍體。從車務機務段抽調幾個年齡大膽子大的老工人,他們把四個人的屍體抬進了當時最好的一輛守車,守車上四排座椅一人躺一個。點著了車上的火爐,讓凍僵的屍體慢慢緩化,幾個老同志給他們一個個一點點的按摩,把他們蜷曲變形的身體逐漸放開舒展。
經過了一天一夜的忙碌,終於幾位遇難者的身軀看著能舒服一些了。給他們穿上了新的衣服,進行了簡單的美容。
家屬們在一個非常有限的時間裡,跟親人做了一個非常簡短的告別。時間雖短,那情景那哭聲,撕心裂肺,慘痛之狀是無法用語言能夠形容的。
兩天後,四個紅鮮鮮的大棺材,從黃泥河二公裡五裝上了一列專車,幾百人伴隨著。列車鳴著長笛,緩緩駛出黃泥河森鐵。
這天,天氣格外寒冷。颼颼的北風吹得人們睜不開眼讓人瑟瑟發抖。天空低垂樹枝嗚咽,寒冷的風把人們的心揪在了一起,隨著飄落的雪花一同灑向大地。
在距離黃泥河東幾公裡的長松車站,列車停下了。人們連拉帶拽,把棺木一個個運到了山頂,然後一 一下葬。
最後,四個墳墓整齊地排成一排:
司機:侯躍清,
司爐:宋儒強,
檢車員:董忠,
連結員:張海奇,
整整一個調車班組,一個獨立小隊的戰士,幾個悉心相處的好友,幾個生死與共的兄弟。
花圈下面,隱約暴露出一累累新鮮的黃土和片片殘雪,它們仿佛還冒著熱氣在股股湧動。幾位在事故中遇難的年輕人就這樣永遠地躺在了這片山崗上了。以後的歲月,他們就只能用臥著的方式互相傾訴交心,只能靜靜地每天觀看著一列列繁忙的森林小火車從他們的眼前緩緩駛過。
從此以後,一個專為森鐵事故遇難者所開闢的陵園在此誕生了。這裡遺留下一座座勞動者墳墓,載入黃泥河林業局坎坷輝煌和酸甜苦辣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