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目前擁有數量僅次於北京的地面古建築。12月3日,中新社消息,私人可購賣蘇州古建築政策已緊急叫停,原因是它與新近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相牴觸
10月23日,江蘇省九屆人大常委會第32次會議通過《蘇州市古建築保護條例》,11月23日,記者接到蘇州市文化局文物處傳真的《條例》正文,其中第十五條規定:「鼓勵國內外組織和個人購買或者租用古建築」;第八條規定:「古建築保護管理責任人應當履行下列職責:1.按照古建築保護的要求進行日常養護、維修,2.落實防火防盜等安全措施,3.接受文物行政主管部門有關古建築保護的業務指導和培訓。」
蘇州目前擁有數量僅次於北京的地面古建築。12月3日,中新社消息,私人可購賣蘇州古建築政策已緊急叫停,原因是它與新近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相牴觸
「吳狀元府」和它的「七十二家房客」
邢杏珠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把馬桶拎到弄堂外,等著人來收拾。她偶爾想起這條又黑又長的弄堂幾十年前還是一條花園長廊,左手邊斑駁遍布的牆上曾經有過鏤空的花窗。
邢杏珠住在蘇州平江區潘儒巷79號這所大雜院裡已經有34年,和她一起的還有40多戶人家,在他們西邊巷子口就是舉世聞名的獅子林。邢杏珠還能記得22歲那年嫁到這裡的情景,「一進門就覺得古裡古怪的,屋子又大又高,都是花格窗,外面牆上有好看的磚雕,有幾進院子還有池塘和假山。剛來時候沒有自來水,十幾戶人家合用後面的一口井水」。
如今,呈現在記者眼前的分明是個紛亂破敗的大雜院,邢杏珠記憶裡的那幾處小園林早已擠滿了自搭的小屋。由於下水不好,院角陰溝裡不時散發出淡淡的臭味。在晾滿衣服的竹架後面,一座殘破的門樓依稀透露出這所老宅的歷史,門上兩塊磚雕在「文革」中被鏟壞,但仍能辨識出精刻的紋路。照壁上的題書只剩下「秀毓」兩字,邢杏珠記得另外兩個字是「英蠻」。落款時間是「乾隆丁亥年桂月」。
大院的居民把這所老宅稱為「吳狀元府」,蘇州文管會前副主任、吳都學會秘書長王仁宇告訴記者,這裡有可能是清代嘉慶狀元、雲南按察使吳廷琛的祖宅,但由於吳廷琛的居住情況未見載於史料,目前尚不能完全確定。王仁宇說:「古時蘇州大戶人家一般倚河為居,宅院多為五進三路,也有七進五路,中軸線上依次為門廳、轎廳、大廳、女廳,邊上幾路是花園和書房,有的叫花廳,聞名遐爾的蘇州園林只是這些深宅大院的組成部分。」
「吳狀元府」就是一所典型的五進三路老宅,從位置上看,邢杏珠一家住的正是原先的正廳。前面一進轎廳和後面一進女廳都各自居住著四五戶人家,最後一進樓廳據說是小姐的閨房,是整個「吳狀元府」保存最完好的木樓。劉善萍一家住在邢杏珠樓上,這200年前供賓客休憩的客房,如今被3戶人家十幾口人擠得滿滿當當。劉媽媽家裡還能看到雕花的楠木門板,記者順著咯吱作響的樓梯爬上去的時候,她的小兒子正在睡覺,床邊擱電腦的是個明代的梳妝檯,鑲著銅拉環的紅木小抽屜裡塞滿了光碟。
像邢杏珠、劉善萍這樣的退休工人如今是「吳狀元府」的常住居民,幾十年歲月已經使她們習慣了這裡的生活,而較年輕的一代都已經搬了出去。「老房子房頂高,透氣性好,鄰居相互都有個照應。」劉善萍說。但也有讓她頭疼的地方:到處都很亂,屋裡總有掃不完的木屑,那只用來洗澡的大木盆比她大兒子的年紀都大。「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昔日景象自然不會為這些老居民的日常情緒增添傷感,但邢杏珠還是比較喜歡幾十年前那個有磚木雕飾和池塘假山的大宅院,在她眼裡,這所宅院的衰敗過程仍在繼續。最近的兩次損壞是:她家門前那堵搖搖欲倒的風火牆被拆掉了1/3,而自從請來泥瓦匠整修屋頂後,簷上的兩個獸頭就不見了。
古建「上市」之路
在蘇州,像潘儒巷79號這樣住滿居民,尚未列入文物保護單位的深宅大院有200多處,蘇州市文管會為它們掛上「控制保護建築」的牌子,除了能令它們免遭被拆除的命運,這塊牌照背後沒有任何具體的保護性措施來延緩它們衰亡的速度。而實際擁有古宅產權的房管所也沒有足夠資金對這些建築進行維修。一位滄浪區房管所幹部對記者說:「我們每個月只收住戶十幾塊錢租金,修扇窗戶都不夠。」據這位官員介紹,要想把古民居徹底維修,必須將裡面的住戶全部遷出,這部分費用要比維修費用高出數倍,「80年代修俞樾故居時花了100萬元,其中80萬元是用在搬遷上」。
從這個意義上說,《蘇州古建築保護條例》中有關私人可以購買或租用古建築的規定曾引人注目。實際上,蘇州古宅的「上市」歷程在《條例》頒布之前就已經開始,目前已有繡園、親金德園和費氏老宅等控保建築被私人收購,價格多在1000萬元以上。
民營企業家陳慧中3年前投資100萬元租賃蘇州郊區的花山進行旅遊業開發。花山是蘇州歷史文化名山,曾得康熙、乾隆二帝數次「駕幸」,目前山上的觀音殿、蓮葉精舍等景點都是陳慧中從蘇州城裡搬來的古建。「我如果不買下,這些建築即使不被拆掉,也會自己倒掉。」坐在蘇州著名的採芝齋茶樓上,陳慧中對記者說,「古建築的每一個構件都做上標記,運到山上再重新組合。」最先引起陳慧中興趣的是蘇州木瀆山塘街上的一座全楠木廳,陳慧中向市文管會出價80萬元,要求將已經破舊不堪的楠木廳搬到花山上重建。但文管會出於種種考慮,拒絕了陳的提議。「文管會批覆後兩三天,楠木廳就倒塌了。今年7月份有媒體報導城東一所小學裡發現了全楠木廳,說什麼全蘇州獨此一家,其實早就有了。」提起往事,陳慧中不勝嗟嘆。
蘇州準備實施的古民居出售的一般程序是房地產開發公司從房管所取得產權,進行搬遷和整修後再賣給私人,試操作中的最大古宅出售項目是位於官太尉橋15號的袁學瀾故居。袁學瀾(1803~1894)為清代詩人,太平天國戰亂後遷入城中,購得盧氏舊宅,經整修後題為「雙塔影園」。據袁學瀾自撰的《雙塔影園記》所述,這處宅院「堂屋宏深,屋比百椽」,而袁氏最為得意的是利用宅側隙地畝許,修築成園。此外據民間傳說,在袁學瀾之前,此宅曾為金聖歎的故居。時過境遷,雙塔影園最終淪落為蘇州幾百個大雜院中的一個,那個深得袁氏喜愛的花園早已蕩然無存。
負責整修袁學瀾故居的是蘇州滄浪房地產開發集團,在已修葺一新的花廳裡,董事長史建華指著幾塊楠木隔板對記者說:「大多數構件都是原物,這裡的磚雕、木雕極具明清特徵,蘇州大部分控保建築只是局部建築符號有價值,袁學瀾故居的藝術價值則比較完整。」史建華尤其強調故居和周圍環境的相融性,「蘇州有些古建築保存得不錯,但旁邊被蓋上高樓,欣賞價值就大打折扣。袁學瀾故居則保持了邊上有條河,門前幾株樹,周圍一片粉牆黛瓦的風格。」
在1997年史建華決定投資整修雙塔影園之前,這裡共住著68戶人家。「搬遷費每戶10~15萬元,再加上修繕、改造和維護的費用,我們一共投入了1600萬元。」故居現在的花園是史建華親自設計的,由於原來花園沒留下任何圖樣資料,他在設計中參考了拙政園的布局。
袁學瀾故居在叫停前標價400萬美元,史建華稱這個數字有點保守。據他介紹,來看房子的人已經有不少,許多是海外華人,一般還帶個風水先生,也曾有臺商考慮把園子買下來作為蘇州臺商會館。然而看的人多,故居卻始終未能出手,據了解情況的人透露,滄浪集團和史建華本人都為此面臨很大壓力,畢竟1600萬元的投入不是兒戲。史建華承認雙塔影園目前還缺少商業上的包裝,此外,更重要的一點是:故居的使用價值如何定位?王仁宇當時是力勸史建華整修故居的專家之一,他說:「3000平方米的宅院用來做住家顯然不太合適,花400萬美元買來當古董養著也太奢侈。」王仁宇曾提出意見,將整個故居分割成幾個小塊分別出售,以提高房屋的實用性。
蘇州文化局文物處潘處長在向記者解釋《蘇州古建築保護條例》時說:「《條例》的設想是反映了對古民居不僅要控制,而且要維修保護的要求,把維修、改造和日常保護性措施都納入規範化管理,並確定法律保護的責任人。」但令蘇州文保單位感到尷尬的是,《中國文物保護法》修訂案在《蘇州古建築保護條例》頒布後一個月姍姍來遲,儘管修訂案放鬆了對私人收藏文物的流通許可,但仍明確規定,國有文物保護單位和未列入文物保護單位的古建築不得轉讓和抵押。
「兩者確實有不一致的地方。」潘處長說,「我們的考慮主要是結合蘇州的實際情況,蘇州地面古建築數量僅次於北京,政府財政有限,發動社會力量參與古建築保護是一條新思路。而且蘇州作為經濟發達地區,存在這樣的社會需求。文物本身不可再生,也許私人買下不是最理想的方式,但總比看著文物自然損壞要好。」
「對古建業主我們有嚴格規定,例如不能對古建布局、結構和裝修進行改變,不得改換現代材料門窗,電線線路也要規範。《條例》對違反者都有明確的處罰規定。」潘處長最後說,「小法必須服從大法,我們將根據國家文物保護法修改《蘇州古建築保護條例》。」繼續探索新的保護方式。
最後一座私家園林
「殘粒園」也許是其中惟一一座私家園林,位於名畫家吳待秋故居內,屬於吳待秋之子、前蘇州國畫院院長吳 木老先生。記者一路問訊找到了這所位於裝駕橋巷深處的大宅。宅院前兩進是和「吳狀元府」一樣的大雜院,門口阿婆告訴記者:「裡面是個大戶人家,大門從來不開。」
為記者開門的是吳 木的女兒,她說:「平時不開門是防止有人進來看園子,人一多東西就壞得快。」吳家大廳面闊三間,額題「春谷堂」,與外面的大雜院相比,這裡的廳柱、梁架、花窗和磚雕保存得較為完好。廳裡沒有暖氣,82歲的吳老先生在接受採訪時不時朝手心呵一口熱氣,一旦發現記者聽不懂他的口音,這位畢業於復旦經濟系的老先生就用英語解釋一遍。
吳待秋於1931年從揚州姚氏鹽商手中購得此宅,取杜甫《秋興》「紅豆啄殘鸚鵡粒」之意,將宅後花園改名為殘粒園。「原來整個老宅有五畝二分,公私合營後我們家留下一畝六分,殘粒園也保留下來。外面的就都給改造了。」大廳西側擺著幾張畫櫥,吳老先生說是搬出來準備修理的,「一張是萬曆年的,一張是康熙年的,再不修就要爛掉了。」
今年6月,吳家剛剛把老宅修過,花了4萬元,這樣的整修每隔幾年就要進行一次。吳老先生說,這次只是「稍微修修」,因為整修過的效果「幾乎看不出來」。
「修起來不容易,要請專門的工程隊,還要嚴格依照古建標準。」吳老先生指著中間一根廳柱告訴記者,為了重漆這根柱子,他花大價錢請來一位祖傳的漆匠,因為原來用漆的配料已經失傳了,只有這位漆匠能夠配製出同樣效果的漆來。老宅僅有的幾處損壞是『文革』時被紅衛兵弄的,吳老先生把記者帶到院子裡,讓記者看門樓上的磚雕,那裡白蒙蒙一片什麼都沒有。「是我自己搞的。」吳老先生略帶得意地說,「我用石灰把兩塊磚雕糊上,紅衛兵沒有發現。」現在只要把石灰剝去,就能露出下面精美考究的磚雕。但不是所有東西都能保護下來,像門閂的凹槽就被弄壞了,因為紅衛兵懷疑吳老先生會在裡面藏什麼東西。
吳宅的精華所在自然是殘粒園,「文革」中大部分時期,殘粒園都被充作公共花園,紅衛兵衝擊吳宅時,嘴裡喊的口號就是:殘粒園為什麼不讓人民參觀!等「文革」結束後再回到吳老先生手中,原先400平方米的園子就只剩下140平方米。好在池塘假山洞壑仍然一應俱全,栝蒼亭居高臨下,亭背有門與樓層相通,園門內側上書「錦窠」二字,吳老先生說這是花園原先的名字,和「殘粒」一樣都是小巧的意思。池塘北面有一株一人高的梅樹,是吳老為防止孫子玩耍落水而親手栽種的。
吳老先生說殘粒園是他們老倆口消遣的去處,平日作畫之餘在裡面散散步,過去東南大學建築系畢業生每年都要來殘粒園考察,吳老先生就給他們做講解,現在精力不濟,就不歡迎他們來了。送記者出門時,吳老先生說:「我確實不歡迎外人來看殘粒園,這是我的私家花園,我一直小心保護。」說到這吳老先生指了指門外的大雜院,「那裡已經一塌糊塗了」。 ■
專訪前蘇州市文物管理委員會副主任、吳都學會秘書長王仁宇
三聯生活周刊:蘇州古民居有哪些特點,保護古民居意義何在?
王仁宇:最反映各地城市特性的不是古廟古塔,而是古民居。古民居都是在當時文化經濟情況和自然條件基礎上形成的。蘇州民居外觀除了高低錯落、粉牆黛瓦,並沒有太多講究,但是非常看重內部裝飾,磚雕、木雕非常文雅,不像安徽民居講求繁複。蘇州園林其實就是古民居的延伸,是大宅裡的花園,蘇州人不愛露富,再漂亮的園林都是只開個小門進去。如果這個城市還保留著一大批傳統民居,而且這些民居很有生氣,居民在裡面住得井井有條,那麼宏觀的社會、經濟效益將不可估量。
三聯生活周刊:蘇州古建築保護的現狀如何?控保建築的情況和文物保護單位有何不同?
王仁宇:自1982年蘇州歷史文化名城地位公布以來,屬於文物保護單位的建築都得到了較好保護,拙政園、虎丘塔等著名景點自然是由國家保護,此外學校等教育單位使用的古建也佔很大比例。蘇州是教育之鄉,老學校大都建在古建築裡,例如蘇州十中在原先的江南織造府,蘇州幼師是李鴻章祠堂,景範中學是範仲淹義莊,在市裡資助下,這些建築都得到了較好整修。現在問題最大的就是古民居的保護。1982年和1984年我們進行了兩次大規模普查,基本確認了蘇州城裡控保建築範圍,有的是深宅大院,有的是名人故居,從外觀上講,它們是古城風貌的重要組成部分。從文化內涵講,它們是名人活動的集中地,是文化的特殊載體。我在文管會20多年,花了大量精力不讓它們被拆掉,現在蘇州古民居總體上保留下來了,但是嚴格意義上的保護、整修還談不上。
三聯生活周刊:造成蘇州古民居年久失修、損壞嚴重的主要原因是什麼?
王仁宇:解放後蘇州城基本沒造什麼新房子,就是拼命把居民塞進一座座深宅大院,原先一個大宅院就是一家人,後來紛紛變成「七十二家房客」。隨著新人口不斷出生,亂搭亂建現象也泛濫成災。這些大宅公私合營後產權歸房管局,因此住戶不可能像私家房子一樣愛惜,破壞情況比較嚴重。袁學瀾故居修過後很不錯,但要知道解放初到處都是這樣的好房子,花園也都在,就是這幾十年時間裡被逐步破壞了。現在的情況用四個字概括就是「每況愈下」,而房管部門都在搞房地產開發,文管會是清水衙門,沒有錢,國家投的那點錢用在古建築保護上根本是杯水車薪。這不僅是蘇州的問題,定海拆古城、北京拆四合院反映的都是這個問題。
三聯生活周刊:如果真允許私人購買古建築,是否真能解決古建築無人保護的難題?
王仁宇:我是引入社會資金進行古建築保護的提議人之一,這是個不得已的下策。最大問題集中在使用上,私人買這些古建築幹什麼?要他們光盡義務不可能。現代家庭結構和過去不同,三四口人住這麼大房子沒意義。做博物館?蘇州哪裡需要那麼多博物館?怎麼從政策上與文物保護角度把握,是一個大問題。20年前建設部一個專家對我說:「老王,蘇州有這麼多好東西不得了啊,你保護好它,等五六年後國家有錢了一定會把它們好好整修。」現在已經等了20年了,不能再等下去了,因此我認為國家必須要擔負起主要責任,這是解決問題的根本。■
閱讀更多更全周刊內容請微信掃描二維碼成為中讀VIP,閱讀期期精彩內容!
版權聲明:凡註明「三聯生活周刊」、「愛樂」或「原創」來源之作品(文字、圖片、音頻、視頻),未經三聯生活周刊或愛樂雜誌授權,任何媒體和個人不得轉載 、連結、轉貼或以其它方式使用;已經本刊、本網書面授權的,在使用時必須註明「來源:三聯生活周刊」或「來源:愛樂」。違反上述聲明的,本刊、本網將追究其相關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