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先驅導報12月23日報導12月11日起在臺灣院線上映的紀錄片《沖天》,被臺灣媒體稱為「為抗戰70周年紀念劃下完美的句點」。此言不虛,這部耗時一年半製作、橫跨兩岸三地拍攝的影片,無論是從切入角度和形式上,都非常新穎。
在2015年眾多紀念抗戰的紀錄片中,講述抗日戰場上中國空軍飛行員故事的《沖天》,從細微處切入,從人性本身入手,以個人的情感、家庭的生離死別為依託,將乾巴巴的史實資料講述得饒有趣味。
影片展示當年的精英抱著救國理想而獻身的故事。片中穿插著明星空軍飛行員劉粹剛與大家閨秀許希麟女士的愛情故事,以及林徽因一家跟飛行員的交往故事,這位民國才女悼念飛行員弟弟林恆寫下詩歌《哭三弟恆》,那句「萬千國人,像已忘記,你死是為了誰?」在張艾嘉低沉婉轉的配音下,令人潸然淚下。而影片結尾處「臺灣文學教母」齊邦媛關於勝利夜的描寫,更是引人深思……
近日,本報獨家專訪了《沖天》導演張釗維,他從這部紀錄片的緣起,談到對這些英年早逝的飛行員的情感,以及他對戰爭本質的思考。
太太們眼裡的抗日空軍
《國際先驅導報》:很多紀念抗戰的紀錄片中,容易讓觀眾看到的是一段歷史,好像跟當下的自己沒什麼關係。你在拍《沖天》時,怎樣讓影片跟今天的年輕觀眾產生共鳴?
張釗維:選擇角度跟我個人的背景有關,也跟十幾年來逐漸走向人性化的戰爭電影敘事有關。一二十年來,國外有很多歷史方面的學者,從個人切入來書寫歷史,比如,從明朝的一個縣太爺的生活角度去切入,讓人看到明朝社會的樣貌。當時我們看史料選角度的時候,就想到要從人的角度去切入。如何能夠找到恰當的人物故事,這是很重要的。我們一開始並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去關注它,只是想著它是對於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的一個紀念吧,也希望讓年輕人看。但是我自己想兩者兼顧,一方面從人的角度切入,另一方面,也讓年輕人對這八年抗戰的整體過程有一個基本的概念,例如用戰爭的三個階段來推進影片發展。
此外,我並不想談空軍建軍史,如果從國民政府的角度來拍這部片,那麼一開始就會提宋美齡、蔣介石,但我沒有採取這種敘述策略,我要談的是在這場戰爭裡,這個機構裡的個人,以及他們身邊的人是怎麼面對這些事。
Q:在呈現中國第一批飛行員的群像時,能找到的資料特別少吧?
A:當然是大海撈針。像前幾年在臺灣可能也已經出版了一些相關書籍。許希麟回憶她和丈夫的故事,叫《劉粹剛傳》,知道的人挺少的,我們也是在收集材料的過程中知道了這本書。
片子也比較多地呈現了女性的角度,我一些長輩是空軍的朋友,提醒我空軍飛行員的太太們是很特殊的一群人,是很不容易的。看了劉粹剛與許希麟的情書,我想尋找的是一種在戰爭這種極端環境裡人的情感張力。比如親眼看見自己的丈夫在空中與敵人纏鬥的這種經歷,應該不是很多女人都有過的吧。這群年輕人的特殊性,其實也有一種普遍性,如果把現在的我們放在一種極端的情況下,也許會有類似的反應。我就在尋找這些例子,飛行員陳懷民的妹妹陳難的信也是如此。我那時也沒有料想到能訪問到她的兒子。她們的故事都散落在各處,網絡上都有,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些故事放回到歷史脈絡中去,然後讓它和歷史產生更緊密的連接。
打開被採訪對象心扉並不容易
Q:你們很難得地採訪到了一些在世的飛行員以及過世飛行員的親屬,大陸讀者在這些故事中比較熟悉的就是林徽因那一段,你是如何成功說服她的女兒梁再冰接受採訪?
A:其實梁再冰阿姨身體不太好,一般不太見客,她也很不喜歡跟媒體接觸,我們通過一些渠道,一開始是透過朋友找到梁從誡的兒子,跟他聊過之後才幫我們去跟他的表妹,也就是梁再冰的女兒說這件事,梁阿姨的女兒會很有心地幫我們安排。然後也是因為七十周年這個時機,因為梁再冰阿姨和林徽因、梁思成當年與那些飛行員是有故事的,我們只是給她一個把自己心裡話說出來的機會吧。
我們事先也跟梁再冰的女兒說好,不要大張旗鼓地拿出攝影機來,要儘量輕便,因為梁再冰的防衛心還是很重。於是我們做了一些準備,把航校七期學生的照片帶過去。然後一進門,梁再冰就說:「我最怕你們記者,你們要跟我談什麼?」我就拿出照片給她看,只問了她一個問題,就開始噼裡啪啦地講了四十分鐘,不間斷的,從一開始到最後的經歷。她講了一句話,沒有剪在影片裡面,但是讓我很受震動。她說:「他們都是一些無名英雄,過去我們沒有好好地認識他們,現在我們應該補這一課。」
Q:片子結尾非常打動人,齊邦媛老師寫道:「我受不了這樣的狂歡,在昏天暗地的慟哭中,我度過了勝利夜。」你是怎麼想到用這個反高潮的結尾?
A:犧牲了這麼多年輕飛行員,就算戰勝了,很多人也高興不起來,我覺得其實應該要讓現在的觀眾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就是戰爭對於戰勝國和戰敗國都是一種傷害。所以有時候勝利後你會放鬆,但也就是那一刻吧,之後你還是要重新收拾舊山河,還有那些破碎的家園。你看齊邦媛老師現在已經九十多歲了,陪伴她一輩子的,並不是八年戰爭勝利那一刻大家的歡欣鼓舞,我一點都不想用這樣的結尾。這場戰爭的過程,中國完全是被動的,無論從個人的命運還是國家的角度來講,戰爭勝利之後還是有很多的痛苦。
感謝張艾嘉等知名藝人為本片配音
Q:紀錄片需要依託真實的資料,但你們採用了比較多的動畫。
A:其實只有三分之一的動畫,大概三十分鐘吧。因為我們要講人物故事,很快就排除了用演員重演的手段了。原因是我擔心現在年輕的演員沒有辦法表現出當時年輕人的那種味道和氣質,我們也沒有半年到一年的時間來培訓他們。第二,重演再現對服裝道具場景細節的要求非常高,我們沒有那個時間和成本去做。使用動畫是唯一可以走的路,在國外其實已經有不少這樣的探索,因為時間和經費的關係,我們只能做三分之一的動畫。
Q:在形式上,你們下了很大工夫,除了動畫還有強大的音效團隊——金士傑擔任旁白,臺灣藝人蔡燦得、張艾嘉和賈靜雯獻聲,金馬獎得主王希文配樂。
A:非常感謝他們的支持,因為他們都很忙,但都抽空幫忙。賈靜雯當時已經懷孕,她把所有的通告都推掉了,在家裡待著,在生產之前做的唯一一件和生產無關的事情就是參與我們的片子。
我們一開始就想好了要找比較知名的人去配音。每個人有不同的特色。像金士傑,我是在去年七月這個項目啟動不久,去訪問他的父親——飛行員金英後,就差不多決定主要旁白就是他了,沒有第二人選。張艾嘉,我們之前就認識,她很適合來配林徽因的聲音。賈靜雯是影片裡出現的第一個女性聲音,比較重要,一方面她的情緒氣質的張力非常棒,另一方面她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有教養沉穩的女孩子,這都是我們需要的。
Q:在小人物和大敘事之間怎麼平衡上,網友的評論兩極化,你的想法是?
A:這是影片的特色,也是局限。因為我們其實想做全動畫,那樣就會是百分之七十的人物故事,百分之三十的大敘事。可現在不是,差不多剛好倒過來——百分之四十的人物敘事,百分之六十的大敘事。我們的主要出資方想要一個大敘事多於人物故事的影片,我提出一個人物敘事比大敘事要豐富的方式,他們也接受了,所以這也是一個相互討論的過程。
中國人對日本認識仍不及格
Q:你在兩岸都待過,怎樣評價臺灣和大陸的抗戰片?
A:大陸的影視劇看過一點點。臺灣那邊關於抗戰的片子,這三年很少,除了陳君天的《一寸山河一寸血》,還有《蘆葦之歌》《灣生回家》《阿罩霧風雲》等,今年有兩個臺灣電視臺也做了抗戰的專題片,如《飛虎傳奇》。相比大陸這邊的熱,臺灣那邊其實還是比較冷的。
Q:那你在臺灣做紀錄片《沖天》時是不是感到挺孤獨?
A:應該是那些老兵比較孤獨吧,他們都已經孤獨了七十年了。我們做紀錄片的人就這樣子了,重點就是把片子做出來。
因為起步太晚,本身做歷史紀錄片就不多,大陸因為在政策上有支持去做,臺灣的工作者就沒有。其實歷史紀錄片本來做得就少,不是說沒有,只是比起大陸要少很多。
Q:做好歷史題材的紀錄片,很關鍵的一個東西就是歷史觀。你也說過你對於二戰這段歷史,尤其是戰爭的本質,你自己也沒有思考清楚,《沖天》就是要引發大家去思考更多。
A:我們需要認識為什麼那場戰爭會發生,發動戰爭的對手,他們為什麼會是那個樣子。
我們對於那場戰爭的淵源的探索,可能不能只是停留在軍國主義上面——當然軍國主義也是——但是我們必須要了解軍國主義的淵源。而我認為現在的中國人(包括臺灣人),對於軍國主義的認識遠遠不夠,只是在責怪日本軍國主義,卻不知道日本為什麼會發生軍國主義,不知道和我們一水之隔的日本,到底是什麼樣的文化體。必須要非常嚴厲地指出,中國人對於日本的文化認識是很不及格的。
今天中國採取和平崛起的方法,如果我們沒有辦法在這個思想的基礎上面去理解一百年過程的話,我們和日本的對話會永遠糾纏在那種責任歸屬上面,這就是我說的對一場戰爭性質的根本思考。
【簡介】張釗維出生於臺灣臺南市,60後,泉州移民第七代,武廟旁邊長大。身兼評論作家與紀錄片工作者二職,現擔任CNEX基金會製作總監、陽光衛視紀錄片工作室製作總監。他在臺灣出版過《誰在那邊唱自己的歌——臺灣現代民歌運動史》(2003年)及《穿梭米蘭昆》(2004年)兩本書,探討臺灣以及大陸的通俗音樂與社會文化現象。近日由他執導的以抗戰時期中國空軍為題材的紀錄片《沖天》在臺灣院線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