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吳堅欽 甘敬煌 潘瀟雨 關雯靜 張雪瑩 何懿霖 姚詠桐
指導老師 | 辜曉進 茅知非
編輯 | 王迪
隨著前些年網絡借貸業務的野蠻生長,催收行業開始亂象叢生。在國家日益嚴格的整頓下,催收江湖正面臨著新一輪的疾風暴雨。
抵押的是「明天」如果說「借了東西為什麼不還?」作為歌詞問出的是感情,那麼在催收員和債務人之間無數個電話裡問出的,一定是窘境。
從業半年的催收員小餘總結了他遇到的債務人逾期原因:「主要是開廠或者是做生意,近幾年網際網路行業興起之後,因為創業的也很多。」從業三年的催收員皮哥則認為大部分「做生意」的理由只是幌子:「通常一種情況是賭博,一種情況是『包小三』。」
儘管催收員似乎都對逾期原因了如指掌,但是當這些原因具體到一個個債務人身上時,他們所遇到的問題和窘境,也就不能這麼簡單地分類排列了。
債務人黃痘痘說過一句:「沒有誰會想欠錢不還。」
這句話或許算不上對問題「為什麼不還?」的回答,但卻可能是大多數債務人聽到問題後的,第一個想法。
▌凌晨的求助信息「我活不下去了!」2020年2月10號凌晨一點,黎明發來一條微信。
儘管不是第一次收到債務人發來這樣的信息,但是筆者還是有些擔心,因為兩個月來的採訪裡,黎明甚少流露出「輕生」的念頭。
今年27歲的黎明在重慶一家生產交通電子設備的工廠裡上班,是一名測試技術員,主要負責測試設備可靠性,一個月工資七千到八千元。尚算可觀的工資讓黎明可以去規劃自己償還網貸債務的時間,但是新冠肺炎疫情打亂了全世界前進的軌道,黎明自然不能例外。她的「還款計劃」失去了最重要的一環:工資。
「我沒事兒,不過廠裡面不讓上班,沒了收入,下個月又沒法還款了。」2月11號,遲來的回覆讓筆者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但黎明沉重的債務卻並沒有那麼容易放下:從2017年6月因為「急著用錢」第一次接觸網貸,兩年半下來,黎明的欠款已經由2500元「漲」到40000多元;從借一個貸款平臺到現在六個,其中三個平臺的貸款都已經逾期。
和很多網貸債務人一樣,黎明也加了幾個「負債抱團取暖QQ群」,成員之間通常互稱「難友」。看到群裡如果有人情緒比較低落甚至絕望的時候,黎明還很熱心地把消息轉發,希望有人能幫忙開導一下「難友」。但是當自己暫時失去穩定的收入時,一下繃緊的「資金鍊」讓她也成為需要被開導的一員。但筆者也找不到什麼語言能安慰到她,唯一使她提起興趣的是抖音年前的集卡抽獎活動:「抖音集卡我集齊了,唉 ,我還以為有一萬,結果沒有。」
圖為抖音集卡截圖,債務人黎明提供在採訪到的眾多債務人中,黎明的收入已經算是相對可觀的,但是一次「意外」就讓她陷入困境,更不用說收入較少甚至沒有穩定收入的人。除了像黎明這樣用於救急以外,更多的債務人第一次借網貸都是以創業為由,而沒有穩定收入的境況,使得這些投資平添幾分「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味。
顯然,不穩定的收入,既成為了借貸的理由,也大大增加了逾期甚至以貸養貸的可能。超過八成的網貸逾期受訪者都認為,自己第一次借貸的金額,是可以短期內還清的,但是當自己的收入發生變動,他們才察覺還款的「資金鍊」,並沒有自己想像那般牢固。
▌「死路一條」還是要走2019年10月9號,網名「白素貞」的債務人發了一條微博,認為自己遭到了人格侮辱性質的暴力催收。此後的四個月裡,她為此陸續發了19條微博希望有關部門能夠介入,但都沒有收到她想要的效果。
2017年白素貞第一次創業,資金周轉用的是銀行的信用卡,失敗後靠工資勉強還款;2018年她和朋友合夥開奶茶店,租店裝修運營都需要大量資金,這時候她開始接觸到網貸,為了維持奶茶店運營,甚至到了以貸養貸的地步。
奶茶店終究沒能開下去,「我太天真,想得太簡單了。」白素貞回想起兩次創業仍然追悔莫及,但是2019年末開始逾期的網貸並沒有給她後悔的時間,「每天面臨多達100多個催收電話,還給我家人朋友電話轟炸,簡訊轟炸,被催收那段日子,我差點就跳河了,抑鬱症知道嗎?不是說的那種。」
遇上「黑中介」更是讓白素貞的境況雪上加霜,她從六個不同的貸款平臺借了款,借完才後知後覺是從中介手中借來,「他們收點位費也就是中介費是30%,而且給我擼的都是高利貸。有時候總下款是5000元,是從3個平臺上弄的,等還的時候最少7000元。」
黎明同樣經歷了以貸養貸,「只要你有一期還不上,又不敢被爆通訊錄,加上資金鍊不穩定,你就『死』定了。」她最後一次從網貸借錢是2019年10月,把打工兩年的工資全還貸款了,現在還有40000多元的欠款。
圖為債務人黃痘痘在個人頭條號中發布的視頻截圖儘管黎明現在已經算不清自己總共還了多少貸款,但是對第一次貸款她依然記憶猶新。在2017年中旬,因為沒了工作,她從拍拍貸和江湖救急兩個平臺借了2500元,當時拍拍貸的年化利率在36%左右,江湖救急則是俗稱的714高炮。後來工資不夠還清2500元的貸款,她又去其他平臺借錢還款,「當時對自己太自信了,認為這麼點兒錢,很快能還完。」但也正因為「自信」,黎明的欠款從2500元漲到了現在的40000元,「四萬塊這還是我一邊打工一邊還剩下的,以貸養貸就是死路一條!」
債務人黃痘痘也坦言,以貸養貸會導致債務人疲於還利息,而本金並沒有減少:「可能創業的資金是打工5年甚至10年的積蓄,當你因為需要資金周轉去接觸網貸,一旦創業失敗欠下了這個網貸,未來的3到5年你所有的收入可能只夠還貸款,然後你還要繼續奮鬥3到5年,你才能重新留一點積蓄。」算著算著時間,黃痘痘的聲音漸漸小了:「看似沒有抵押,實際賭上了十幾年的人生。」
而「以貸養貸」除了帶來日漸高企的利息外,還會增加下次貸款的難度,如此往復還會讓債務人失去判斷力,更容易踏入黑中介、套路貸的陷阱。「逾期後會有一個叫『百行徵信』的,上了之後就很難再借到款了」黎明解釋到。上了百行徵信往往意味著貸款人很難再借到下一筆貸款,徵信記錄多了還會成為「黑戶」,成為黑戶的白素貞卻接到過這樣一個電話「黑戶也照樣可以幫你下款。」
「就是空放,不用抵押沒有擔保,那時他們(放貸方)要來我家和奶茶店拍照,200塊車費還是我出的」白素貞談起這次經歷還有些後怕,「可能是我店鋪的生意太差,借款失敗了,還好失敗了。」
據國家網際網路金融安全技術專家委員會披露的數據顯示,截止2020年2月底,監測到網際網路金融網站27490個,其中24873個網站存在異常。異常包括網站未備案、虛假宣傳、違規運營等等;同時還發現網際網路金融仿冒網頁4.8萬個,受害用戶12萬人次。超過90%的網站存在異常、仿冒網頁數量甚至是正常網站數量的1.7倍。粗略測算,借款人每接觸1個正規的平臺,就有可能接觸1.7個假冒平臺。這也就不難理解,像白素貞這樣的本就背負沉重還貸壓力的債務人,他們為何容易成為「以貸養貸」的受害者。
▌難證之「罪」儘管「套路貸」的問題已經有了些許進展,但是拿著報警回執單的白素貞並沒有輕鬆多少。她認為她所遭受的軟暴力催收問題,仍然無處解決。
筆者通過北大法寶,統計了2009年到2019年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轄區內涉及「催收」的判例,發現與「軟暴力催收」有關的案由是「人格權糾紛」的案例有31例,但是債務人的起訴都無一勝訴。其中有兩個案例的法院判決或許能解釋為何白素貞的遭遇仍然「無解」。
第一個判決是:「原告主張被告對其構成侵權,應當就被告實施了侵權行為等事實承擔舉證責任。」除了通話記錄外,白素貞沒能出示更多的證據,恰恰很多像她這樣的債務人,也因為種種原因難以「承擔舉證責任」而無法邁出第一步。
另一方面,債務人甚至無法確定催收電話究竟是來自哪家平臺。黎明就下載了一個自動回復軟體去應對同樣是「機器人」的電話催收:「有時候是虛擬號碼或者是機器人打來,你根本不知道它是哪個平臺,我就下載了『香蕉來電』,讓兩個機器人互打。」儘管有新近出臺的政策「催收一天不得打超過3個電話」限制,但是這種新式的技術,也使得債務人查證催收電話的來源變得無比困難。
第二個判決雖認為在催收還款過程中,被告確實使用了帶侮辱性質的字眼,「但事出有因,即債務應當得到清償。因此,被告並不具備侵害原告名譽權的主觀過錯,其行為不構成對原告名譽權的侵害。」主要負責債務糾紛案件的星星律師也認為,幾乎所有委託他的債務人都會遇到被騷擾、被爆通訊錄的情況,而這些問題:「沒有辦法解決。」
圖為債務人收到的催收簡訊問題無法解決,有一段時間黎明就盼著催收上門:「在家等他們上門,刀都準備好了,那時候身敗名裂想著和他們一起死。」當她遇到正常的催收時,態度又是截然相反:「有錢花的(催收)很好,我就是賣血也給他還上。」無獨有偶,正在努力還債的黃痘痘也表達過相似的觀點:「有威脅過我爆通訊錄,但是我的原則就是如果說你爆我的通訊錄,這個錢你可能一分錢都拿不到。」
「罪名」難證,使得這種近乎極端的「雙重標準」做法,成為了大多數債務人遇到暴力催收後,最常規的解決辦法。
▌打工是一定要打工的2019年11月14日,黃痘痘在今日頭條上發了一個作品,視頻中他穿著黑色短袖,在一棟在建的民宅裡講述他打工還債的事情。沒想到短短時間內,粉絲就漲到了四千多,後來他又繼續分享自己還債的經歷,一個視頻下面最多有兩百多條評論,當然,裡面有支持的聲音,也有罵聲。
2019年7月黃痘痘投資失敗,暫時沒有能力償還自己十多萬的貸款,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整整三個月。他在後來的視頻裡也說到,逾期的現實無法逃避,努力賺錢還貸才是正道。於是,從來沒有幹過體力活的黃痘痘,去工地做了兩個月。「第一次去連一包那種幹沙漿,50斤一包,我都扛不動。到現在最少都有300塊錢一天,高的時候有900塊錢一天。」看似杯水車薪的工資卻像一點光亮,照進了黃痘痘的「還貸路」。
事實上對很多債務人來說,負債都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情,但或許因為視頻裡黃痘痘積極的態度,讓很多粉絲願意與他分享負債經歷,「兩個月的時間我差不多認識700多位負債人。」有這麼多粉絲是他意料之外的事,但是相似的經歷又使得他能和粉絲們產生「共鳴」,他希望自己能鼓勵到更多的人。「曾經最高峰一天有十幾個人私信我,說自己有輕生想法。我想以這種方式,讓大家看到我負債前負債中的那種落魄、迷茫,到負債後重新振作起來,到對生活的一種追求。」
圖為債務人黃痘痘在個人頭條號發布的視頻截圖憑藉著在粉絲中的影響力,黃痘痘很快建立了QQ群,但是解散的速度似乎更快。因為混進了一些「不懷好意」的人,他不得不解散兩個總共600多人的QQ群。「群裡有人鼓勵大家去擼714高炮,還有很多打著幫別人重組債務旗號騙錢,甚至還有一些叫人去走私、賭博的。」這種利用債務人心理壓力的套路確實也屢見不鮮,筆者嘗試在貼吧發帖「負債想上岸」,短短幾天時間就收到防爆通訊錄軟體、債務重組服務、出國賺錢等等私信,還有聲稱自己也是債務人,一番哭訴後介紹給你賺錢方法。
在黃痘痘看來,這些套路其實就是一個個陷阱,能夠不被親朋知道欠債情況、能夠快速「上岸」,這些都是極大的誘惑「不管你憂慮擔心還是不聞不問,欠錢這是你不可改變的事實,所以說只有賺錢工作才是你目前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我想鼓勵大家走出迷茫,不是鼓勵大家越陷越深。」這是黃痘痘在他的視頻裡說得最多的一句話。
由亂到治,該怎麼走?在傳統債與債的關係中,債權人與債務人是直接涉及的主體。但在現代金融市場的借貸關係中,銀行等放貸機構為追回逾期債務人所拖欠的債款,往往會委託第三方提供向逾期債務人進行催告通知的服務,而這便屬於催收行業的業務範疇。隨著網際網路金融的發展,催收行業迎來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與此同時非法網貸、暴力催收等層出不窮的亂象也隨近期國家重點整頓的浪潮而成為眾矢之的。
在掃黑除惡的重拳出擊下,催收行業迎來前所未有的挑戰,其中催收行業需不需要管、由誰來管和該如何管的問題也引發行業內外人士的思考與獻策。針對我國現存法律並無專門針對催收行業進行規範與保護的現狀,不少利益相關方亦相應發聲。其中,個別地區的成功治理經驗也可為我國未來提供參考和借鑑。
▌放貸、催收與反催收之亂催收行業的部分亂象,在近年來的媒體報導中多有呈現。打開聚投訴、黑貓投訴等平臺搜索「催收」二字,可以看到相當多針對放貸及催收行為的投訴信息。在聚投訴平臺上,前後兩條投訴信息之間的間隔只有不到兩分鐘的時間。投訴信息涉及了名目繁多的借貸方及催收方,除了傳統銀行之外,還有例如金屬管家、360借條與期待合伙人等一眾網絡貸款平臺。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相當一部分投訴人的逾期還款理由是疫情期間沒有收入可供還款。
2020年2月24號12時,一位名為「彭先生」的用戶在聚投訴發起舉報稱,此前他下載了金鼠管家APP,填寫認證資料後該APP界面跳出一個借款窗口,彭先生讀完合同返回之後APP便提示已經提交訂單且正在下款,彭先生試圖取消訂單卻發現無法取消。半小時之後,彭先生稱收到他行來帳1540元,金鼠管家APP上則提示彭先生借款3000元。該投訴為集體投訴,此外有134個聯名投訴,191個相關投訴,大量用戶指控金鼠管家APP存在套路貸、未經同意便強制放款以及砍頭息等行為。
圖為針對金鼠管家APP的聯名投訴,源自聚投訴平臺除了良莠不齊的放貸方,針對催收方的投訴信息也不勝枚舉。而在針對第三方催收公司的投訴中,被投訴的催收手段包括爆通訊錄、言語辱罵、威脅上門、機器人批量撥打騷擾電話以及等行為。網名為「白素貞」的債務人向我們反映,她每天接到多達一百多個催收電話的轟炸,尤其是來自捷信、及貸催收的轟炸佔了相當大的比例。她在捷信借款2.5萬,到手才1.9萬,其中四千元據她透露是被黑中介收走,目前在這筆貸款中她已還款1.3萬。對於「白素貞」而言,她面臨的是放貸方與催收方雙重夾擊。
債務人黃痘痘向筆者反映,部分放款機構會通過平安普惠等機構進行擔保之後轉貸給借款人,其中擔保公司會收取中間服務費、保險費和砍頭息。據他所述,有人通過向有捷信進行擔保的放貸方貸款,對方直接通過微信轉帳放款,然而三萬元的貸款數額,對於借款人而言到手的只有兩萬三。而這七千塊的差價與「白素貞」沒到手的四千塊錢,正是市面上通常講的「砍頭息」。
對於備受爭議的催收行業,筆者諮詢了曾經處理過多達兩百多件催收案件的李明律師。他向我們表示,在網貸借款或信用卡借款時,借貸人會將親人好友的信息填寫進去,如若聯繫不到本人或者本人不還款的,催收員聯繫逾期客戶所填寫的緊急聯繫人進行還款告知,這是比較合理的催款方式,而多次電話騷擾幹擾正常生活的,最多也只是治安管理處罰。李明律師還指出,類似於跟蹤欠款人到上班地點的,則侵犯了隱私權,而如果拘禁欠款人或者多次發放高利貸的,則分別涉嫌非法拘禁罪和非法經營罪。
除此之外,「老賴」之間的串聯以及對債權方、催收方的「反擊」,也逐漸在媒體的進一步披露下浮出水面,在法律邊緣不斷試探。2020年1月3日,《南方日報》報導了「反催收產業」這一現象。報導指出在國家重點整治催收行業的同時,有一部分逾期未還款的老賴專門在各個網貸平臺薅羊毛,通過惡意投訴、假扮弱勢群體等方法對抗催收,甚至組成反催收聯盟,相互之間分享反催收經驗,從而達到惡意逃債的目的。我國刑法第一百九十六條規定了信用卡詐騙罪,其中包含惡意透支這一情形,即指持卡人以非法佔有為目的,超過規定限額或者規定期限透支,並且經發卡銀行催收後仍不歸還的行為。老賴在網貸平臺薅羊毛和惡意逃債的行為,符合惡意拖欠的主觀要件,但當對象是網貸平臺而非信用卡時,這一法律條文難免存在懲戒範圍的局限性,難以跟進和駕馭借貸關係與金融行業的新態勢。打擊「反催收產業」顯然需要首先堵上法律的漏洞,另外在認定案件是否真正具備惡意拖欠這一主觀要件時,也將面臨一定的取證困難。
▌「嚴打」風暴下的獨特聲音據《中國新聞周刊》報導,自2019年3月起,公安部圍繞「暴力催收」的一系列整頓行動不斷升級,與催收有關的網貸平臺、大數據爬蟲公司等相關方紛紛迎來大規模的清查整肅,催收行業尤其首當其衝。據一名前催收從業者苗姓人士介紹,大約十年前從事催收的時候,曾經非法拘禁債務人並且將債務人家屬還款作為釋放債務人的條件,而如今這種手段在業界已經消失,曾經的同行如今就連上門催收,最多也只能兩人成行。與此同時,針對催收行業的大規模整頓,有關人士對此不免頗有微詞。某銀行貸後管理部門負責人王總向我們表示,自從2019年的「3·15」晚會央視曝光「714高炮」和暴力催收之後,在基層執行層面的解讀上出現了「矯枉過正」的風向,導致了整個催收行業都受到了衝擊。
「我們要承認這個行業是有問題,我們應該用制度、用很多東西去完善它,而不是毀掉它。」某銀行貸後管理部門負責人王總認為國家對催收從業人員可以採取備案制等等方式,引導催收行業走向合理合法,而不是一味扼殺,變成一場老賴的狂歡盛宴,「現在變成了欠錢的是大爺,銀行是前有萬丈懸崖後有地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讓銀行去放,但是沒有一個制度去幫助銀行怎麼收,這是一個問題。」他尤其指出,國家應該懲戒某些通過虛張自己的債務、放大自己的虧損,同時在這個過程中隱匿財產、轉移財產的典型老賴,在徵信體系方面首先進行制度完善,如若在此之前先試點個人破產制度,銀行業界亦可能對此抱有一種擔憂的態度。
圖為不良資產催收外包產業聯盟首屆會長單位萬乘集團,筆者暗訪拍攝其實針對催收行業所面臨的非議,此前已有若干人物就此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據《今日時報》報導,全國政協委員、最高法院國際商事專家委員會委員王貴國在去年全國兩會期間提出了《關於加強債務催收行業自律的建議》,提出應當加快成立清收行業的行業協會,並推動催收立法,以此破債務催收行業「汙名化」困境,實現陽光化發展。國內催收龍頭企業湖南永雄資產管理集團有限公司創始人譚曼與段明先後於2019年4月、12月發表二人合著論文《中國債務催收行業的機遇、挑戰和治理》與《中國債務催收行業立法論綱》,將我國催收行業現狀與立法前景等方面的學術研究推向新的層次。我們曾因此通過電郵聯繫王貴國、譚曼二人,但並沒有得到回覆。值得注意的是,不同於世界上一些發達國家如美國早在上世紀通過制定《公平債務催收作業法》規範催收行為,我國對於催收行業的法律規制尚屬空白階段。
當然也有人認為目前催收行業出現的問題,並不能歸咎於相關法律制度的缺失。對於法律制度不完善的這一說法,主要負責債務糾紛案件的星星律師則不以為然,他認為當前法律對借貸雙方已經保護得很好,只是公安部門早前的不作為,使得一些非法放貸、非法催收行為頻發,比如套路貸、校園貸給社會帶來嚴重的危害,甚至有大學生因為陷入校園貸而自殺的事件發生,而最近兩年國家已經在開始管控,非法催收的情況也大量減少。
同時星星律師也認可催收行業存在的合理性,認為催收行業是促使逾期債務人還款的必要條件。「不通過某些手段,債務人是不可能乖到還錢給你的。對方一定是感覺到壓力,才會砸鍋賣鐵想辦法還錢,所以這行業是永遠都不能、也不可能去消失。」當然,他也希望催收行為應該保持在合法的邊界之內,「相對來說,他要謹慎一點,或者說更規範一點。他不可以鬧得很大,去上門去打架、潑油漆,或者有其他嚴重的後果。」
▌催收自律規範進行時2019年3月2日,不良資產催收外包產業聯盟大會暨中國信用清收協會發起人會議在長沙舉行,逾60家信用清收企業達成《湘江共識》,呼籲催收行業自律。而在我們與銀行機構接觸的過程中,也了解到有銀行機構在與催收公司的合作中亦設立了比較完善的自律操作規範。某銀行貸後管理部門負責人王總告訴我們,對於準入的催收公司,他們在日常的管理上也會提出一些要求,其中可以分成兩個大塊和一些細節,第一是學歷會有要求,第二是對催收員也會有相應徵信要求,避免一些潛在風險。據介紹,2018年該銀行內部發行了「逾期貸款委外清收操作指引」,其中對貸後管理部門員工的要求、催收公司的準入機制,以及日常管理、費用結算等方面,制定了相當詳細的制度。
筆者了解到,催收公司的經營範圍一般會寫明「投資管理、財務諮詢、經濟信息諮詢、企業管理諮詢(以上不含證券、保險、基金、金融業務及其它限制項目);受金融機構委託對信貸逾期戶及信用卡透支戶以合法形式進行通知服務(法律、行政法規、國務院決定規定在登記前須批准的項目除外)」等內容。據接近銀行人士透露,深圳在經營範圍的限制規定比較寬鬆,相比之下部分保守的地區,甚至不允許企業在經營範圍內提及「不良資產的通知服務」等字眼。而近期亦有主營公司註冊業務的人士向筆者方面透露,深圳目前原則上已經不允許新成立催收公司,「除非走內部關係」。
圖為深圳市不良資產處置協會外景,筆者攝截止至發稿前,我們仍未能從社會組織公共服務平臺查詢到上文中提到的中國信用清收協會的相關訊息,由此可見該協會迄今尚未正式成立。而據相關報導,王貴國委員在去年兩會提出的建議之一,包括放寬催收行業自律組織行政審批。筆者聯繫到了深圳市不良資產處置協會秘書長劉曉華,劉秘書長告訴筆者,這是中國第一家不良資產處置行業的地方性協會。在成立協會的過程中,跨金融法律兩大行業的行業內容,讓他們在尋求主管單位掛靠時陷入尷尬境地,但憑藉深圳地區「敢為天下、先行先試」的精神,他們爭取在政法委、司法局、金融局內部形成文件,最終申領牌照,從而形成了政法委、司法局、金融局三個部門共管該協會的局面。據劉曉華秘書長介紹,包括山東省內的青島、廣東省內的佛山以及廣西等地也在學習他們的模式,但這對於有些地方的審批部門尚屬於比較謹慎的態度。
相比之下,在我國香港地區雖然並無專門針對催收行業的法律條例,但行業協會在催收行業規範領域發揮了較大作用。2001年由香港銀行公會及存款公司公會聯合發布的《銀行營運守則》(以下簡稱《守則》)中,已經對催收公司提出具體規定。該守則並得到香港金融管理局認可,乃由業內公會自願發布的非法定守則,其認可機構與其客戶交往及向客戶提供服務時應遵守本守則。據香港金融管理局公眾查詢服務組高級主任潘依廷介紹,香港並沒有一個統一監管收數公司的單位,在防止及打擊不良收債行為方面,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是透過多管齊下的方式,包括加強執法及由各監管機構緊密監察有關業界的收債手法等措施,以防止及打擊這類行為。另外,潘依廷主任還援引了香港金融管理局2018年的年報,其中顯示根據銀行涵蓋2017年1月1日至12月31日期間的自我評估的結果,所有認可機構及其附屬公司與聯營公司均達到全面或接近全面遵守《守則》,並且認為銀行業界遵守《銀行營運守則》的整體情況保持滿意。由此可見,香港地區在催收行業的治理經驗,一定程度上仰賴了公共部門、業界協會與公司主體的三方配合,促進催收行業乃至金融秩序的良性發展。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皮哥、白素貞、小餘、黎明、李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