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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疆生活半個多世紀,吃過烤全羊、烤乳豬、烤鴿子、烤雞的我,第一次聽說烤駱駝,還是把我驚到了。
駱駝,多麼古老而龐大的動物。
駱駝,孤獨而沉默的苦行僧,替人類背負,它的路永遠沒有盡頭。
(網絡圖片)
因為天生無與倫比的忍耐力,駱駝一出生便註定了和沙漠生死契闊的命運,人類加以訓導利用,進而強化了這一點。你看,幾乎所有表現沙漠的紀錄片中,必有一隊駱駝,夕陽下、黃昏裡,駝影彤彤,拉遠的廣角或推進的特寫,無不敘述著沙漠單調、枯燥、荒涼、寂靜和絕望,活的駱駝用一種極端的生命方式,對抗絕望,荷載人心和希望。
漫長的農耕時代,馬徵戰、牛耕地,駱駝行走大漠。駱駝和牛馬以其龐大的數量和不可替代的作用,與人類生死與共推動歷史。比如,人類成就絲綢之路的偉大時,誰還記得,是駱駝用腳步丈量出來的,沒有駱駝何談絲綢之路。再比如,上世紀五十年代,石油地質勘探人員九進九出塔克拉瑪幹沙漠,運輸全部仰仗駱駝,三百八十多峰駱駝進去,出沙漠只剩下三分之一,駱駝用生命成就了人類的壯舉。乃至,斯文•赫定發現樓蘭也是依靠駱駝。還有,還有……
以上話略顯沉重,和烤駱駝的主旋律似乎不搭,按下駱駝的功績不表,言歸正傳,免得你吃烤駱駝肉時渾身起雞皮疙瘩。
烤駱駝這個詞無論作為動詞還是名詞,都有一種難以控制和駕馭的重量,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舉泰山、扛九鼎。相對於人,駱駝的確是龐然大物,散於戈壁灘上的駱駝,遠觀並不覺其高大。
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比喻一點不誇張。一次,在南疆澤普縣的奎依巴格市場,見一名維吾爾族大叔牽著一峰駱駝,脖子昂起有三米高,這是一峰年輕的雄駝。細腿、闊掌,駝毛濃密,閃閃發亮,雄赳赳氣昂昂走在嘈雜的人群中,像一座山峰在移動。我親眼所見,一隻十幾公斤的烤全羊都需要兩個小夥配合放進饢坑,把這樣一頭重達幾百公斤的駱駝放倒,架入饢坑,其是匹夫所為,況且要多大的饢坑才容得下它龐大的身軀。非洲、中東等沙漠地區駱駝多,烤駱駝是那些地區的國宴菜品,用來款待最高規格的客人。網絡上點擊烤駱駝三個字兒,還能看到杜拜豪華宴會上一次消耗二十多隻烤駱駝的視頻。駱駝價格不菲,土豪們以烤駱駝彰顯財富,享受大口吃肉帶來的滿足感和金錢所向披靡的徵服感。因烤制過程的浩繁、用時過長,生活簡約的新疆人極少吃烤駱駝,只有在特殊的盛大節日烤駱駝,以隆重的儀式敬獻,接近某種意義上的犧牲,吃駱駝肉反到成了旁逸斜出的快樂。
目據我所知,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下轄八縣一市,只有尉犁和且末兩個縣製作過烤駱駝。迄今為止,尉犁縣用來烤駱駝的饢坑仍在羅布人村寨裡面,空置的饢坑像立體的句號。截取一個個繁華的日子,封存進越來越深的歲月。距今五年前,也就是二千一三年十月。位於塔裡木盆地東南緣的新疆且末縣,在玉石文化旅遊節期間,烤了一隻全駱駝,重達二百公斤,活駱駝的重量超過三百公斤,烤制過程不得不動用起重機。最吸引人的是,烤駱駝前,先把烤好的羊、雞、魚,按大小順序,像俄羅斯套娃一樣一樣放進駱駝肚子。這種烤制的方法和杜拜近似,又有所不同,杜拜人烤駱駝,一般烤小駱駝,他們喜歡把調好各種香料的大米塞進駱駝的肚子裡,似印度人做的咖喱飯。而且末的烤駱駝是將駱駝肚子裡塞滿羊,羊肚子裡塞滿了雞,雞肚子裡塞滿魚。這種混搭的做法,各種肉香味兒混合在一起,像多元文化交融匯合的新疆,想著都叫人垂涎欲滴。
將幾百公斤重的龐然的混合體放入饢坑的確不容易,好在有了現代化的機器,許多人力所不能為的事情變得輕而易舉。為了減少起吊難度,且末人想出了一個聰明的辦法,先用挖掘機在地下挖了一個半地窖似大坑,坑上面再壘砌鹼土塊,外層糊上麥草泥,坑底留出運送炭火的洞,四五位師傅耗時兩天才製作完成。烤駱駝和烤全羊一樣,下饢坑之前,要用精麵粉、鹽水、雞蛋、薑黃、胡椒粉和孜然粉等調成糊狀,均勻地抹在駱駝的全身,一峰駱駝至少用上百公斤料汁。第二步,在坑的中央堆起近千公斤的柴和煤,把饢坑壁燒的滾燙通紅後把炭灰全部取出,然後,吊機將駱駝吊進饢坑,掛在鐵鉤上,最後密封饢坑,烤燜七八個小時駱駝才熟。這種大氣磅礴、氣勢恢弘的烤制,創造了食品吉尼斯記錄,且末烤駱駝成為世界上最大的一份烤駱駝。
新疆人這種享受遼闊的心理,和這片廣闊的大地密不可分。新疆往西部一坐,佔據了祖國版圖的六分之一,而我所在的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往南疆一倚,新疆面積的四分之一在其腳下,那是名副其實的華夏第一州。巴州長袖一揮,將全國第一大縣若羌、第二大縣且末攬入麾下,一個土地面積20.23萬平方公裡,一個面積14.03平方公裡。巴州東面天山,南接崑崙,胸懷大漠、大湖、大草原、大戈壁,我國最大的沙漠、最大的內陸淡水湖、最長的沙漠公路,世界面積最大的胡楊林……隨便舉幾個例子都能把人鎮住。
從最東端的和碩縣到最遠的且末縣跨距近千公裡,連在巴州生活的多年人都感慨,巴州真大啊!四個車輪跑一天,內地跨好幾個省了,我還沒出巴州,你說鬧不鬧心。生活在如此遼闊博大土地上的人,腳下有日月,胸懷納江河。一高興,隨便在大沙漠、大戈壁上挖個坑,烤全羊,烤駱駝,那還不是隨心所欲的事兒。在寸土寸金的北上廣,想烤駱駝到哪找那麼大地兒啊,誰叫咱土地大呢,新疆人「窮」啊,「窮」的只剩下土地。新疆的土地一開發就是成千上萬畝,擁有幾百畝土地的農民都不好意思說。近幾年,從內地移民到新疆的農民,給他們一家劃分幾十畝地。對於一人只有幾分地的內地農民來說,無疑是看到天上落下飛碟,帶給他們無限的驚喜,無限的希望和無限的想像。
雖然烤駱駝的地方可以隨便能找到。但是,烤駱駝畢竟太費時耗力,成本高得嚇人,就算條件具備也不可能經常做。且末縣烤制世界上最大的駱駝讓來自五湖四海參加節會的嘉賓和本地人免費品嘗的消息,比風速傳的還要快,且末人群情激奮。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奇蹟,可並非每個人都能見證奇蹟。既然奇蹟就在身邊,誰不想一睹「芳容」那天,近十萬人的縣城,大人牽著孩子,領著老人,男人護著女人,開門閉戶,排空而出,人流如潮,把個烤駱駝的饢坑圍得水洩不通。
開爐啦。主持人一聲吶喊,如《百鳥朝鳳》裡面的那聲嗩吶,高亢嘹亮引人入勝。
封口開啟,萬眾矚目下,維吾爾族大廚英雄般站在高高的饢坑上指揮,當吊臂穩穩吊起駱駝,金燦燦的駱駝如海上明月,緩緩上升,氤氳的香氣在無遮無攔的戈壁上漫漶。歡呼聲、鼓掌聲、照相機咔咔聲,笑及孩子的哭聲,構成熱氣騰騰的人間畫面,「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空前熱鬧的盛況,給與會嘉賓和且末縣人留下永生難忘的回憶。回憶,隨著時間的延長變得誇張變形,有人告訴我說,駱駝肚裡放了一頭牛,牛的肚子裡放了五隻羊,羊肚子裡放著雞,雞肚子裡放著鴿子,鴿子肚子裡放著雞蛋。那人話音沒落,另外一個人把話搶了過去,你說的不對,肚子裡面沒有牛,雞肚子裡也沒有鴿子,雞肚子裡放的不是雞蛋,是鵪鶉蛋。
(網絡圖片)
旁邊一位老漢不緊不慢的接過話,你們嘛說的都對,都不對。時間把我們的腦子搞烏麻食(一過粥的意思)了。反正嘛,烤駱駝我們真正的見過、吃過了。那天,多多的人吃了。你看他肚子大的懷孕八個月一樣,就是那天吃烤駱駝吃的,他一個人搶了一大塊兒腿肉,吃的兩天兩夜肚子還不餓。
哎,大爺,胡吃胡喝不能胡說。
我胡說了嗎?你看看你的肚子現在還這麼鼓,不是吃肉吃的嗎?
爺爺,我想吃烤駱駝。
烤駱駝的時候你還沒出生,等著吧,你的好日子還長著呢!老漢摸摸小孩的頭,呵呵的笑了,露出殘缺不全的牙和粉紅色的牙床。
烤駱駝給全縣人民帶來了歡樂,這樣的節日多多益善。
李佩紅 女,漢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石油作家協會理事,巴州作協主席。在《人民日報》《讀者》《中國作家》《光明日報》《西部》《綠洲》等報刊雜誌累積發表散文、小說70多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