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瞻對》推增訂版,人類的共同性比談論抽象鄉愁更有意義

2020-12-16 澎湃新聞

原創 阿來、傅小平 文學報

文學報

日前,阿來非虛構作品《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全新增訂版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這是該書自2014年初版以來的第三個版本。阿來說:「一般來講,一個書可以推出第三第四個版本的時候,這個書就已經取得了一個永生的資格證。我希望這種良性的互動關係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瞻對》是阿來至今唯一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非虛構歷史作品,是阿來一次特殊的寫作。這一次,他直接、由點及面地處理他所有藏地傳奇背後的大歷史。2013年人民文學獎非虛構作品大獎授獎詞稱《瞻對》「再現了川屬藏民的精神傳奇和坎坷命運。作者站在人類文明的高度去反思和重審歷史,並在敘述中融入了文學的意蘊和情懷。」

這本書之所以修訂再版,一方面考慮這本書的內容、影響力以及讀者這些年的閱讀反饋,另一方面兼顧現在非虛構圖書閱讀環境的變化。新版做了多方面的增補工作:阿來新增數十條注釋,對部分文化性的名詞做必要的解釋,以幫助更廣大的讀者順暢閱讀;新增兩幅全新審訂、有實質使用功能的地圖,讀者可藉以把握藏地較為生僻的地名,明晰事件走向;新增數十幅展現瞻對以至川屬藏族歷史及文化的插圖,除了珍貴的史料價值,它們將有助於讀者對內容有更具體可感的把握;新增極簡瞻對歷史大事紀,以便讀者把握整體脈絡,不至迷失於紛繁反覆的歷史段落之中。本次新版的《瞻對》將是一部面貌全新的、更趨完善的圖書。

《瞻對: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全新增訂版封面

《瞻對》寫的正是瞻對這一個地方兩百多年的歷史。阿來通過鉤沉瞻對一地的戰亂浮沉,輻射到整個川屬藏族地區,寫出了川屬藏民的英雄與無奈的歷史,寫清了川屬藏族地區與清朝中央的關係、與西藏地方的關係,瞻對在川藏之間的特殊地位,以及今天一些民族地域問題的歷史來由。正如阿來所說:「這部地方史正是整個川屬藏族地區,幾百上千年歷史的一個縮影,一個典型樣本。」

作為一部文學作品,《瞻對》還兼具學術性和現實性價值。對《塵埃落定》背後的藏地感興趣的讀者、研究川屬藏族地區以及西藏相關問題的學者、與藏族地區有關的民族工作者,《瞻對》都是一部繞不開的作品。

01

「你的寫作要發現問題,但不是去激化它,而是希望解決問題。」

傅小平:《瞻對》既是歷史寫作,也可以說是一種地方志的寫作,因為瞻對只是一個民風強悍的部落,放到全球化的背景下,並不是一個特別起眼的地方,況且要以你著力表達的西藏怎樣融入現代的主題論,瞻對也不具有很強的典型性。這倒是讓我想到你的感慨,現代人看似對天下大勢無所不知,於自己置身的那麼一小塊地方卻一無所知。你怎麼看待「小」與「大」的關係?怎麼想到以瞻對這麼個小部落切入,來寫你要表達的宏大主題?

阿 來:我們看中國文學,總體上是宏觀敘事多。而你宏觀了,就難免空洞,也特別容易滑到意識形態的,特別是官方的俗套裡去。而且一旦你宏觀了,你使用一些材料,也特別會有局限。對我來說,我想可能是源於一個小說家的訓練吧,我習慣從一個小的東西,來見到一個大的東西,即便是我寫的歷史題材,我回應的是一種重大的社會關切,我也是這樣做的,沒有什麼例外。

傅小平:你說到社會關切,可能是當下作家比較欠缺的,現在多的是個人化敘事,不少作家以文學寫人,寫人還是要從寫自我出發為由,規避了社會關切。

阿 來:我覺得今天的文學要有生命力,作家還是得有那麼一點點勇氣,去直面那些社會關切。我寫的《瞻對》這個題材,一般來說,大部分作家都會選擇迴避。

傅小平:因為涉及到比較敏感的民族問題。

阿 來:對。因為敏感,一些人首先就會想到不去寫它了。你有責任去回應這種社會關切,而你的關切,也意味著你的寫作會擔風險。但我不擔心這個,我覺得這個作品拿出來,無論官方也好,民間也好,他們自己會有一個判斷。我們的作家往往在事關判斷上失之偏頗,要麼就著重暴露社會問題,要麼表達一種憤怒的情緒。我覺得,當我們深入到當下的現場也好,歷史的現場也好,我們都要有客觀一點的、學者一點的眼光。怎樣做到客觀呢?比如說,今天我們在開「中華文化與佛教研討會」,我就想到一個佛教的說法,就是你無論做什麼事,你的發願要善。也就是說,你的寫作要發現問題,但你是希望這些問題得到解決,而不是去激化它,用俗套的說法,就是你的寫作應該有建設性。但今天我們的作家要麼徹底規避社會問題,向消費主義妥協,要麼主動把自己特別的意識形態化,你還沒有進入寫作,你自己就已經挑了邊了,站了隊了。但我覺得寫作從來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情。應該說,讀完這本書的人,會感覺得到這點,我所做的不是那種意識形態化的寫作,而且我在書裡提到的這些問題也是支持今天的,有著很強的現實針對性。

《瞻對》第一版、第二版封面書影

傅小平:我看到一個材料說,有政府官員或權威人士說,做民族工作的領導都應該看看這本書,並且評價這本書是一部維護民族地區穩定的指南。

阿 來:你看我們知識界,很多時候要麼在做死的知識,要麼會很憤怒地挑邊、站隊,他們不去想你也有責任去回應這些社會關切,你回應了人家也是能感受得到的。這本書出來後,我就跟統戰部的,公安部的,一些比較高級的官員,做過很深入的交流。甚至我上次到青海,一頓飯有兩個書記請我吃飯。這說明什麼,說明有很多人,尤其是政府官員在關心、關切民族問題,也想要解決好這個問題。

傅小平:處理和解決民族問題,還是得到歷史中去尋找答案?

阿 來:直面藏區的現實問題,不是說一定要回到歷史中去。當然,中國的任何現實都跟歷史有關係,藏區的歷史尤其如此,藏區的宗教問題更是如此。明天我做一個演講,主題就是要用動態的眼光來看歷史進程與民族文化。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我們現在一談文化,就容易把它固化,就傾向於把它做靜態化的描述。我們一說文化,就會說自古以來就是文化多元化,這個說法看起來非常正確,但實現起來卻不是那麼美好,尤其是當文化跟政治摻雜在一起的時候。實際上你想想看好了,歷史上哪有什麼不變動的文化?要是不變化,那我們不今天還在山洞裡打獵嘛?

02

「我把對社會的種種憂慮寫出來,並不是說要故意去製造爭議。」

傅小平:讀《瞻對》的過程中,我始終有一個疑惑:你澎湃的詩性,飛揚的想像到哪去了?後來讀到你與麥家的對談,他也問到了這個問題。但我不贊同他說的據實描寫必然就要丟掉你所擅長的抒情性的說法。比如你早年讀過的美國斷代史《光榮與夢想》,就雖是據實描寫,卻有樸實的詩意,也包含了一定的抒情性。

阿 來:我覺得無所謂,首先它只是我的一本書,並不是我所有的創作。當然,寫作風格的轉換,可能會讓你失去一部分讀者,但這個擔心,比起我的另一個擔心小得多,就是你怎樣看待文化衝突,任何一個人,不管你什麼身份,什麼職業,你身處其間,都能感受到那種激烈的衝突的存在。那你有沒有可能去化解這個問題,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答案。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會承受一定的壓力,因為這個問題體現的不只是社會的焦慮,也是我自己的焦慮,畢竟我是這個社會當中的一個成員。當然我要把它寫成小說,會有更大的想像空間。結果是,我把它寫成了一個非虛構作品,還有一個結果是,它被接受的程度,也出乎我的預料。這個書去年出版,到現在已經是出第三版了,已經超出了出版社的預料。我想,這些讀者會與原來讀我小說的那部分讀者會有重合,但也會有一些關注中國現實的,甚至是更精英的讀者在讀。

傅小平:實際上,你的敘述樸實無華。即便這樣,還既能讓讀者觸摸到真實的歷史,又能讓他們感受到讀小說的興趣,特別考驗你寫作的功力。

書中插圖:瑞士學者阿諾德·海姆30年代親赴藏地拍下的珍貴影像

阿 來:還是在於事實本身,它會有一種力量。你讀書,當然會有各種各樣的讀法,但能讀到直面真相的書,至少是有一部分讀者的期望。這本書,在這方面應該說是下了很大的功夫。

傅小平:我有一個感覺,讀《瞻對》能讀到一種像看紀錄片式的即視感。因為你要引用很多史料,而這些史料年代久遠,不是專業的讀者未必容易理解,加之涉及西藏話題,有一些專有名詞也需要解釋,所以你每引用一些史料,都會像個報幕人似的,站出來做「旁白」,而正是在你的講解中,歷史照進了現實。有意思的是,這位講解人的語調也時時有變化,他有時是同情的,有時是反諷的,有時是急切的,有時是超然的,我讀的過程中,能感覺一種布萊希特式的間離感。

阿 來:對。我希望有這樣的間離感。像這樣的題材,我也不希望讀者有太強的代入感,不像我寫一個長篇,我要把讀者給帶進來。比如我引用的史料裡,有很大一部分用的文言文,我就考慮過很長時間,是不是要把它們給翻譯出來,後來覺得我只能做一些恰當的注釋,這樣可信度會更高一些。當時我也沒想到,寫這本書其實也是在了結我的一個心願,寫完後,我也在寫一組文化隨筆,給了「騰訊·大家」欄目,現在也連載了四、五篇。在這些文章裡,我考察不同藏文化地區的文化,就比《瞻對》裡要表達的東西尖銳多了,因為網上表達空間也更大一些,我就寫一些藏文化的核心地帶,包括邊緣地帶的文化是什麼樣的一種狀態,還有在藏文化更強大的時候,曾經受到它影響的另外一些地區,它今天又是處於一種什麼樣的狀況?

傅小平:我想這樣的寫作,可能比寫小說更有難度。我看很多專業讀者就不會因為你是小說家,放低對你史料掌握及辨別等方面的要求。他們會對你的解釋,與你引用的史料加以比對,並做出自己的判斷。

阿 來:可能吧。你也得對自己有高要求。《瞻對》出版以後,我也跟當時的中央統戰部常務副部長,有過一個很深入的對談,一談就談了好幾個小時。我總覺得,我們的文學都習慣了不參與複雜的問題,你看除了那種適應消費主義的文學之外,我們只是在藝術上精益求精,做這樣那樣的推敲。這樣的推敲,我相信我能做到,而且也能做得很好。但我覺得那些複雜的問題,是不能迴避的,換句話說,你迴避得了嗎?你比如說政治,我們總是說文學大於政治,並不是說文學與政治無關,尤其我們這個多民族國家,面對民族融合的大問題,我自己在藏區長大,對我時時面對的這樣一個大問題就有很深的憂慮,當然我把這種憂慮寫出來,不是說要故意去製造爭議,說到底我的寫作只是現實不斷刺激的一個結果,要我看,我們作家也有必要,有這個緊迫感,加入到國家問題層面的討論上來。

03

「一個真正有藝術衝動的人,他可能不會一成不變來對待文學。」

傅小平:應該說,從《塵埃落定》到《瞻對》,你的每一部作品都有很大的變化,而《瞻對》更是一個大的轉折,因為包括《空山》《格薩爾王》在內的三部長篇小說,某種意義上都是寫的傳說,《瞻對》則一步跨到了真實的歷史。有評論就認為,你真正適合寫的不是「歷史」而是「傳說」。實際上對這個問題,你是有寫作的自覺的。在《瞻對》其中一節裡,你還寫道:「在過去的瞻對尋訪舊事時,我常常陷入民間傳說如此這般的敘事迷宮之中,不是有時空交錯的魔幻之感。如果不為考究史實,只從敘事學的意義來聽這些傳說,倒給我這個寫小說的許多如何處理時間空間的特別啟發。」讀到這裡,我想追問的是,有什麼樣的特別啟發?在你看來,對於寫作者來說,歷史與傳說構成怎樣的一種關係?

阿 來:說到啟發,我想說的就是關於想像與虛構的問題,可以說所有的民間傳說,都有歷史事實的成分,但在傳說當中,它就要把這個事實變得更動人,更吸引人,就要在如何讓它更曲折,更生動,更新穎上下功夫,雖然這些傳說,都不是職業作家的寫作,而傳說就是要把一個基本的歷史事實,變成有越來越多虛構成分的故事,在這個過程中,你確實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就是從事實到虛構,它是怎麼樣從事實開始,又離開事實,在新的文本建構中,它加入了哪些因素,又使用了哪些手段。而傳說的文本不斷在發生變化,你在不同的人身上,會聽到不同的敘述。這些敘事大致一致,也小有變動。你把這些不同的文本,做互相比較的時候,就像我們研究那些經過多次修改的手稿,,你會從中發現很多有意思的東西。實際上,生活當中,你只要願意留心的話,你就能聽到很多這樣的東西,只是我們很少從敘事學的角度去想想,為什麼我們會聽到那麼多不同的版本?

書中插圖

傅小平:有意思的是,在《瞻對》裡,你是對歷史與傳說做著剝離的工作,尤其是你寫到貢布郎加的時候,你就像剝洋蔥一樣,盡力剝開附加在他身上的傳說因子,洞悉這個歷史人物的真實面目。但真實的貢布郎加,遠沒有那麼有魅力,或者說正因為融合了歷史與傳說,他才有了不可言傳的魅力,這看似一個悖論。

阿 來:對,我做的其實就是還原的工作。我原來要寫小說,就是因為聽到這個人物的故事,他在當地被當成是一個英雄,有個大學教授到當地調查,就說他是一個關雲長式的人物,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就像是一部「藏地三國演義」。但後來我真正深入調查,卻發現這個人物,在被經典化的過程中,被附加了很多東西,當地人把200年中七次戰爭發生的英雄事跡,都加到了他一個人身上。那我要寫一個非虛構作品,我應做的,就是把這個典型化過程作一個解構和還原。

傅小平:這讓我想到你寫的《格薩爾王》,格薩爾王身上同樣給附加了很多東西,當然在這裡你是重述神話,也就是從現代的角度出發做重新理解和闡釋。

阿 來:我想有這麼兩種作家。有的作家,願意在不同的方向上,不斷去做嘗試,而有的作家一旦找到了一種被學術界,被市場認可的模式,就再也不敢離開這個模式了,我覺得一個真正有藝術衝動的人,他可能不會那樣一成不變來對待文學。對我來說,我並不是要寫一本書去吸引別人,而是因為這個世界本身吸引我,我因為這種吸引,要把它寫成一本書。

04

「我不表達鄉愁,在抽象的意義上談鄉愁,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傅小平:相比於探討你寫作的變化,我還是更樂意探討你變化之後的不變。你的寫作不斷改變的是題材,包括你處理題材的方式,敘述的視角,等等。而你的敘述人,還有那種敘述語調卻是比較穩定的。無論是《塵埃落定》裡的土司家傻子少爺,還是《瞻對》裡那個真實生活中的你,其實都是特定的「講故事的人」,他們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都特別清醒,有著不為情緒左右的從容淡定。

阿 來:其實這些敘述人,也就是講故事的人,說白了都是我。

圖為《塵埃落定》部分版本封面

傅小平: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從他們身上,實際上是很能見出你的性情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你是一個主體意識很強的作家,你不會有什麼意見吧?

阿 來:大概是我經歷過一個小小的危機吧。我從二十多歲開始寫作,一直寫到三十歲,八九年那一年,也是特別巧,我一下子出了兩部處女作,一部小說集,一部詩集。早先我都只是在一些雜誌上,比如《上海文學》《萌芽》上發表作品。那時我跟現在大多數人寫作一樣,處於一個為寫作而寫作的狀態吧。這兩部書出版後,很多人就覺得我寫出來了,我卻反而是覺得特別恐慌。我就問自己一個問題,我是不是這一輩子就這樣寫下去了,我在沒有還理解文學是幹什麼的時候就寫上手了,而且寫得也不壞,但我並沒有想過文學到底是幹什麼用的,對我來講寫作意味著什麼,是不是掙點稿費,出點小名,人家當你是作家就可以了?它對我生命的本體,構成了什麼樣的意義?我寫作以後依然是原來的我,還是得努力變成另外一個我?我就問自己這樣一些問題,那麼,經過這麼多年的努力,我可以說,我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我。因為對我來說,文學給我提供了一個自我教育和提升的空間,我沒上過作家班,我就自己教我自己。今天我還是這樣認為,甚至我現在出去旅遊啊什麼的,都跟我眼下在考慮的問題有關,我很少是純粹的去玩。今年我去了印度、巴基斯坦,去年去了斯裡蘭卡,今年還去了白俄羅斯,這些年也去了塞爾維亞,你會發現我去的這些國家,都是與種族、宗教衝突有關。因為我們中國也有這樣的情況,我就想看看,其他國家是什麼樣的情況。

傅小平:也就是說你是帶著問題去旅行的,你也是帶著問題去寫作的。但在你的作品裡,我很少看到你有什麼解不開的疑惑,或者說你很少在作品裡呈現你自己的疑惑。我想這是因為,你是把問題想清楚以後進入寫作的。有意思的是,你作品裡敘事人的敘述也是確信的,篤定的,即使經歷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也很少看到他們流露出輓歌般的情致。何以如此?

阿 來:因為我相信社會會進步,人類在進步,這進步的過程,就是新的東西不斷出現,舊的東西不斷被遺棄的過程。那麼,我們中國人真正要保留的,並不是那些舊的東西,而是傳統思想裡一些合理的精神或價值觀,這其中甚至不包括那些傳統的倫理道德,因為這些東西也是要變的。我們還要保留那些,自《詩經》,自《格薩爾王》以來好的,那種東方式的情感,而不是像今天一些人做的那樣,我們老在保留一個老物件,保留某一樣東西,還非要把它們留下來,叫做非物質文化遺產,我說要這樣保留,那他媽的文化就太廉價了,還有一些唱歌的方式快要消失了,我們也要保留下來,我覺得沒有必要,因為新的方式一定會出來。

傅小平:你這麼說,馮驥才先生多半會「站」出來反對。

阿 來:他反對,我也反對他。有些東西它消失,你就讓它消失唄,我們要思考的是,要怎麼吸收那些合理的東西。你看現在沒有人像寫《詩經》那樣寫詩吧,但有些好詩,就保留了《詩經》裡有的那種情感、那種韻味。我覺得這個才是重要的。

傅小平:在作家裡面,少見如你這般的豁達。從你的作品裡也幾乎看不到鄉愁。

阿 來:中國在往前走,這鄉愁很多都變成鄉愿了。你說要你在上海,你有鄉愁,還有點道理,因為它發展太快,你對有些東西會有某種留戀,發展太快也會帶來很多的不確定,你會有不安全感。但你在抽象的意義上談鄉愁,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因為每個民族、每種文化,不同國家發展的情況,都不一樣,有些還完全不同,但中國的西藏,或者說中國大部分的少數民族,面對的肯定不是鄉愁的問題,而是發展不夠的問題,現在國家對西藏也有很多支持,但支持的方式有問題,都是外部的力量在推,花大力氣了,收效卻並不明顯。

傅小平:前面我們也談到,你的寫作主要是解決一個西藏怎麼融入現代的問題。在《瞻對》裡,你多次談到西藏社會的發展,在兩百年間,缺少進化的維度,有的只是歷史的循環。我想這樣過強的主題設計,會不會給你的敘事帶來一些限制?比如你在書裡一開始就寫到攔路搶劫的「夾壩」,我會想到王學泰做過很多闡釋的遊民,「夾壩」對應的可能是藏區的民間社會,而《瞻對》主要寫的只是各個土司官方與朝廷或政府之間對抗與融合的過程,這會不會是一種缺失?

阿 來:我覺得不會,夾壩在我看來也不是遊民。因為他們把攔路搶劫作為一種生產方式,也就是說他們貧困落後,他們要有所改變,他們需要這樣一種額外的彌補。但你會看到,他們所做的只是財富的轉移,而且這財富是不增值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這個過程當中,他們殺人放火,對財富還有損害。所以我在書裡特別強調,西藏要發展,得從生產方式上做一些根本的改變,但兩百多年來,當時的滿清政府,包括藏區,似乎都沒有想到這個問題。從這個角度看,我寫夾壩,實際上還是在回應西藏怎麼融入現代的主題。

阿來「重述神話」《格薩爾王》封面書影

傅小平:《瞻對》經常提到歷史的循環,尤其是寫到清嘉慶皇帝向瞻對出兵,他不知道怎麼應對,都想不到要去看看他父親乾隆皇帝的處理檔案。讀到這個地方,我會想到《格薩爾王》,因為格薩爾王廣泛流傳,他的治國經驗,卻對貢布郎加這樣的豪酋不曾產生任何的影響,這是不是意味著一種歷史或文化的斷裂?

阿 來:不是。這本書也沒有寫到格薩爾王。因為,格薩爾王在當地更多是一個傳說,是一種娛樂方式,這些年還為它申請了非遺,但你很難說,它對西藏的歷史與現實,產生了什麼具體的影響,所以不存在什麼斷裂。

傅小平:如果做一點回溯,就會發現你的寫作相對偏重於歷史與傳說。就《瞻對》這部非虛構作品而言,我想最考驗你的是,要寫出那種生動的在場感,並且讓讀者感受到這種在場感。當然,如果是寫的現實題材,作者可以走進現場,把他的所見、所聞、所感寫下來,就能把這種在場感給帶出來了。要寫的久遠的歷史題材,或許就沒那麼簡單,因為你面對的是故紙堆,還有各式各樣的民間傳說。而所謂的在場感,或許就在於你得穿透層層歷史的迷霧,讓它與當下發生對話關係,從而讓讀者感到歷史如在眼前。不妨從這個角度談談怎樣讓歷史「在場」?

阿 來:所謂在場,就得看有沒有現實感吧,我們國家向來有以史為鏡的寫作傳統,就是把歷史當作一面鏡子,你看司馬光的《資治通鑑》,講的就是借古鑑今,我覺得這種史學觀是對的,我們知道歷史怎麼樣,我們再來想,今天該怎麼做?當然這一切,都是基於當下的現實感。比如清代以來的治蔵方略,我們一般認為是成功的,但它確實留下了一些問題。雖然在清朝強盛的時候,這種方略可以說是成功的,但到晚晴,卻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了,而政教合一成了常態化的方略以後,宗教界習慣了這種治理方式,你要去把它世俗化,要去剝奪他們原先享有的權力,他們就不願意。實際上,現在談西藏問題,背後都有這個歷史的影子。所以在我看來,所謂在場不在場,說到底指的是,你的意識是不是在場。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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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阿來《瞻對》推出全新增訂版,人類的共同性比談論抽象鄉愁更有意義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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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茅盾文學獎得主和跨族別寫作的代表,阿來在作品中熱切而傷感地呈現了社會現代化過程的尷尬路徑。在其意蘊豐厚的《塵埃落定》《大地的階梯》《格薩爾王》《空山》《瞻對》《三隻蟲草》等作品中,一以貫之的就是反現代書寫。
  • 阿來:《空山》不是我的新娘
    沒有人知道阿來醞釀一部小說所調動的腦力、情感、時間、經驗的能量總和,阿來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心裡,寫《塵埃落定》像談一場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戀愛。「相比之下,我對《空山》沒有投入那麼多的感情」。  阿來寫《塵埃落定》是10多年以前的1994年。那時候,他30多歲,寫過很多詩,曾經在岷江邊上的夜空下豪情萬丈。
  • 「阿來書屋」在馬爾康揭牌 今起可在雲端土司寨看《塵埃落定》
    方馳 四川在線記者 徐中成10月20日,在阿來的故鄉馬爾康,「阿來書屋」正式揭牌迎客。據悉,這也是馬爾康建成的首個「阿來書屋」,書屋藏書3000餘冊,包括阿來的《塵埃落定》《空山》《雲中記》等已出版的全部作品。馬爾康建成的阿來書屋。
  • 出版總社《阿來散文集》在阿來作品國際研討會上首發
    出版總社《阿來散文集》在阿來作品國際研討會上首發 2018-11-21 09:01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政務
  • 阿來 我要把寫作帶向更廣義的詩
    阿來 我要把寫作帶向更廣義的詩 著名作家、省作協主席阿來。本報記者郝飛攝     1982年,他的詩作《母親,閃光的雕像》在雜誌上發表,為他賺到第一筆稿費,讓「阿來」這個名字在當地開始小有名氣,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後來的人生經歷。阿來被調到縣城文化館工作,接下來幾年,他又陸續寫下《梭磨河》等百餘首詩歌。    1989年,步入而立之年的阿來,進入寫作的迷茫期,他重新開始思考寫作的意義。
  • 阿來最完備詩歌作品集 《阿來的詩》面世
    【深圳商報訊】(記者 劉悠揚)很多人認識作家阿來的文學世界都是通過他的小說,比如《塵埃落定》,以及長篇歷史非虛構文學《瞻對》等。但了解阿來文學創作脈絡的讀者知道,阿來還是一個優秀的詩人。1982年,阿來以一首名為《母親,閃光的雕像》的詩歌斬獲他人生第一個文學獎。之後,他寫出了《草原迴旋曲》《梭磨河》兩組詩百餘首。
  • 馬爾康旅遊「新名片」——阿來書屋
    阿來,一位馬爾康土生土長的當代作家,與馬爾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以他名字命名的書屋在2019年項目正式啟動,5月初正式完工。阿來書屋坐落在松崗鎮柯盤天街文化旅遊景區,書屋是由馬爾康市文體旅局和阿壩州圖書館聯合打造而成,總投入30多萬元,書屋為一幢二層式房屋
  • 阿來《雲中記》:一切從決定去汶川後開始
    阿來說,「世界上有很多令人傷心的事情,我們的靈魂需要美感。」他拒絕用「哀嚎、痛哭」等中國人慣常對待死亡的態度進行地震題材的創作,而是尋找更莊重、更有尊嚴的方式,探尋生命的本質和意義。阿來睡不著,播放莫扎特的《安魂曲》,悲憫、莊嚴的旋律逐漸升騰,無限接近星光,他感到那些逝去的生命正在升華。阿來意識到,中國自古以來關於悼亡的文字,一直缺乏如《安魂曲》所具有的力量。如果人們可以參透死亡,對生命本質有更深入的認知和體會,那麼遇難的死者就沒有白白逝去。多年來,阿來一直在思考生命,思考死亡,尤其經歷巨大災難後,作為倖存者經過這樣的洗禮究竟得到了什麼。
  • 網易《中國和力》|藏族作家阿來:別把西藏當成現代文明的反義詞
    12月12日,由網易新聞和毛鋪聯合打造的泛文化IP節目《毛鋪和文化錄·中國和力》第一季第三期下集開播,本期節目中,楊瀾繼續對話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著名作家阿來。對於一位作家來說,什麼才是有意義的思考?「因為文學最根本的使命,藝術最根本的使命,還是要建立起不同人群之間,不同文化之間的對話關係,是為了使大家彼此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