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起蘇州,我會推薦他逛平江路;如果他恰巧是個文藝青年,我還會推薦他去逛晚上九點半以後的平江路。
平江韻味不止漫長古街,還有閭閻撲地的市井風光與曲徑通幽的河畔屋巷。人盡皆知蘇州古稱姑蘇,卻少有人曉宋朝開始蘇州還叫平江,更不消講綠苑長洲。
從幹將路北拐到古街,一溜數裡小橋水巷通到蘇博和拙政園。蘇州最值得玩的免費景點,再沒比得過蘇博、忠王府和平江路疊加的了。
平江路最好在一晨一晚。
破曉時候出門四望,柳綠鶯啼並船櫓撥水潺潺,間或早起做事的人騎車打鈴而過,軋得青石板上骨碌碌一陣響,迎面悠遊老者襯著古街,有歲月的深穩。
而晚上則有地攤,最初城管9點45下班,等待已久的商販便支起貨架就位,此時遊客漸少,剩下閒散的人,一路蹲站挑揀,餓了點來零嘴小食,託了盒子坐石墩上邊吃邊聽流浪歌手唱。
後來城管改到晚上11點下班,生意不好做,地攤又漸漸不成氣候,只在小橋岔口團聚,蘇香記阿姨、我和花老闆是壽安橋鐵三角。
以前城管下班早的時候,從幹將入口進來先是一片流動果攤,果攤背後是賣自製毛線鞋的阿姨,再往後到思婆橋一帶,都是打遊擊的散戶,純屬買了東西沒有售後的。我就在這片碰到過一個長發飄逸鬍子拉渣、號稱週遊中國的小哥,司總被他一個地方只待一會兒、還需擺攤掙旅遊經費的故事忽悠得感動,買下兩串掛件。然而後來我擺攤一年多,特麼就看到那小哥一年多,最近一次是在學士街附近賣菠蘿。
正經擺攤的要從思婆橋到雪糕橋中間一段開始,這段路又數壽安橋兩旁最吃香,因為是到鈕家巷的岔口,再加上貓空明堂來的都是文藝青年,所以兵家必爭。雖然早些時候9點半出攤,但我不值班的時候,要9點前趕到壽安橋簡介的石碑那兒申明領土主權。要是去的晚,可以找兩旁攤主幫忙佔座,一開始比較麻煩,久而久之大家都默認對方地盤,要是有新出攤的愣頭青佔了先,兩旁會勸:「不好意思,這地兒有人了你挪挪」。雖然有不聽的,也多不能持久,畢竟這片兒都是扎紮實實每晚出攤的,不比思婆橋前方的遊擊隊。
有一個人位置是雷打不動的,大家照顧她年紀大,都不和她搶,就是蘇香記阿姨的鳳爪攤,主營鳳爪豆乾茶葉蛋。我租她家住過,每天早上她騎車去採購食材,靠近中午回來,鳳爪先下鍋白水煮開,將水面油脂撇淨,然後再換新水和秘滷,佐以各味香料熬。我住她家近半年,第一天看到她怎麼做,最後一天也還是認真不走樣。閒來在家看書,她在外間忙碌,一邊忙一邊告訴我步驟講究,我在裡屋隔窗應答。漸漸香氣氤氳,阿姨挑剛出鍋的鳳爪雞蛋請我嘗鮮,一口咬下去唇齒留香,味道醇厚。
我最初擺在魚食飯稻(哎輸入法怎麼打出飯島愛好奇怪)對面,後來嘗到甜頭後換到明堂門口大樹下,傍著兩個賣菩提子的大哥,平江路上什麼最多?當屬菩提子和鳳爪。這倆大哥大腹便便,一個帶著帽子成天手磨千眼,一個提溜手串四處湊趣。湊趣大哥戴眼睛,人送外號平江路擺攤協會會長,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這諢號是他自封的還是他封。花老闆買乾花,那時候只跟他前半段的人熟絡,不搭理我們明堂之後的。就算不聊天,他也捧個手機在那看小說電視,花老闆娘就一邊扎花一邊數落:你這樣還做什麼生意!花老闆還愛喝小酒,夜深攥幾張鈔票去鈕家巷沽酒,跨在河畔石欄上伴蘇香記鳳爪吃,快活得不得了。
運氣好的時候流浪小哥要開始開唱了,平江路歌手很多,但唱得好也生意好的我也就見過一個。鐵板豆腐跟我說有次男聽眾為了討女孩歡心,捻了三張毛爺爺給那流浪小哥,聽眾中也不乏高手,偶爾躍躍欲試,小哥就退位到一旁撩撥弦音伴奏,我們也樂得聽新曲。
說到鐵板臭豆腐也是個直腸子大姐,她的位置倒常被搶,今天是賣魷魚的明天賣圍巾,來早了還好,來晚了只能侷促在橋上。擺了幾個月之後她不再來了,蘇香記阿姨說她好像開了自己的鋪子,可喜可賀。
壽安橋這塊地兒後來有了舊書攤,顯得逼格見長,賣書老闆是個中年漢子,也頗懂點經史子集和龍門十二品,果真人不可貌相。平江路的舊書攤零散綿亙,遠遠順著河畔綴在長街上,古城底蘊在這種夜晚顯得飄逸溫馨。散步時候你只看看這些所在,心裡很受用。
接著來說再往北的魚食飯稻,長駐軍除了壽安橋的我們這群,還有大儒巷口那群,那片兒標誌性攤販是賣婚紗玩偶的和葫蘆娃,大小葫蘆序次列在籃子裡琳琅滿目,老闆就斜坐在他電動車上等客,他家旁邊有一個擅長繪畫書籤的大爺,脾性溫和,沒見他大聲說話過,木桌上檯燈一盞,不拘澤國江山花卉蟲鳥,都是信筆間的事,我十分佩服。再往北是我競爭對手的地盤,我就不太樂意去看了。
哦說了這麼多還沒說我賣什麼,其實就是立體卡片。我第一天擺攤開門紅,賣到斷貨,後來生意時好時壞,不過總體盈利。老巢也從大儒巷口遷到鈕家巷,才漸漸和地攤團夥混熟,尤其是我蘇香記的阿姨,每晚生意清淡時就要請我吃滷貨,明堂的姑娘出來等待晚到的預約客人,也會過來買點小食閒聊,貓空的小夥伴偶爾給我們送點水和時令玩意兒,去年立夏收到葉青的蛋籠,彩色毛線織就,精緻好看,讓人追憶起童年時光。我的顧客從黃髮到垂髫,有滿世界亂跑的異域青年;有挺拔高大的長腿偶吧;有詩情畫意的小資夥伴,有才氣橫秋的音樂頑童;還有去國還鄉的海外僑胞。我喜歡和有趣的人聊天交友,現在他們也還活躍在我的微信盆友圈。可惜像sam、音樂浩這些不玩中國wechat的歪果仁,或許這輩子再難交集。
除了我們這些長駐軍,平江路上可不能少了遊擊隊員的身影。有時看慣了我們這些老面孔,偶爾來幾個遊手好閒的哥們兒和體驗生活的大學生,也覺新鮮有趣。大白就屬於游離狀態的攤主,因為他賣大白,我們就因物命名。他近乎光頭的板寸和胸前長長的新月菩提串讓人第一印象感覺是壞人,不過要是有青春靚麗的姑娘砍價他也招架不住,只好斷崖式降價。他生意不好就亂竄,這裡挑挑那裡晃晃,我有客人來的時候又忙三步並兩部跑我攤位前,假裝不認識拿著卡片嘀咕:「你這玩意兒一點兒不牢,我買回去沒幾天就壞了。」非氣我一氣。
來體驗生活的大學生要麼情侶要麼閨蜜,團夥作案。可惜賣的東西要麼競爭激烈,要麼根本沒什麼競爭空間。例外的有一個做手指畫的季姐,她每天帶完孩子,靠近十一點從虎丘那邊開車來出攤,以一隻肉掌作筆,蘸了墨汁,指顧間成一幅山水寫意,無論僧俗儒老、懸泉瀑布,還是層巒聳翠氣蒸夢澤,在她手裡總可以翻出天地,她也不驕傲,還告訴我偶爾放假去上海偷師街頭藝人,手指畫也是她自學成才。有一種小巧的石頭畫她也會做,揀了河邊鵝卵石塗鴉,定型了用透明指甲油抹上外層,風乾後像上釉的瓷器一樣光滑圓潤,十分精緻。
2015年5月的時候,擺攤事業風頭正勁,那時流浪小哥生意太好常常唱到深夜,四圍居民都告他擾民,小哥忒有性格,城管警察來時不服軟,起了爭執,還跟官府槓上了——你來我走,你走我來。幾番下去大家難堪,加之平江路要競選什麼文化古街,索性把我們一棍子打死,統統整改到夜裡11點出攤。6月時候我還領了一張專屬老攤主的整改通知單,讓我感受了一把政府的關懷。
我從14年10月開始出攤,到16年10月離開蘇州整整一年。有很多小夥伴買東西的時候攀談,覺得我是一個生活充實的夢想實踐者,其實我並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我到底有什麼夢想,出來擺攤純屬我下班無聊興趣使然,還可以賺點外快結交朋友。不過我也不忍心戳破他們的寄望,或許在他們心中我是一個鼓勵,能在精神上幫到別人也是頂好的,何必較真。
我結識的朋友天南海北,有走馬觀花的遊客、體驗生活的小友,還有維持生計的商販。有個大哥我們叫他菩提子,他在平江路擺到十一點半,還要去石路夜市趕場,我去過那個地方,龍蛇混雜,攤位格局都是經年累月的約定俗成,不像平江路上還有商量餘地。據說還有搶攤位吵打的。
菩提子有次深夜捎我回家,他的小電動飛快穿梭在燈火闌珊的古城區,一路風聲呼嘯,他口裡談起自己的兒子,無比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