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爐玲瓏石炭紅,土床蘆蕈覺春融。一窗明月江南夢,恍在重簾暖閣中。」元代詩人尹廷高以《燕山寒》為名而寫「燕山暖」,讀來不免有炙手灼足、溫腸熱腑的舒泰。今年北京的冬天似乎比往年為冷,但倘若擱到氣候史上則不值一提,無論是明隆慶元年(公元1576年)丁卯二月十八日「京師城九門凡凍死者一百七十餘人」,還是清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正月「延慶州大雪三日,深數尺,奇寒,人畜有凍死者」,都足以讓人想像舊京之寒……
直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記憶中的北京之冬,依然冷得徹骨。那時筆者一家住在建國門外二道街的一個大雜院裡,就是今天的賽特購物中心後面那個地方,當時的二道街可沒有現如今的廣廈林立、高堂駢矗,只是黃土地上一片片連綿不斷的低矮平房:破碎的磚頭、蒼白的太陽、結冰的汙水、屋頂上的幾蓬衰草,便是冬日的全部景象,到了晚上,一家三口畏縮在十二平米的小屋子裡,聽為了防風而遮擋在窗口的塑料布被風吹得譁啦啦作響,聽火爐子的爐膛裡偶爾一聲迸濺如許的劈啪作響……不遠處的北京火車站那莊嚴的《東方紅》報時鐘聲和鄰居們用榔頭砸開大雜院裡凍結的自來水管旋鈕的叮叮哐哐,喚醒了我童年時代每一個瑟瑟發抖的寒晨。
無法想像,假如沒有牆角那個黑不溜秋的、從爐門縫隙裡燒出一圈紅線的火爐子,我們——還有許許多多北京人,怎樣才能熬過那樣漫長的冬天。
1849年冬天,跟隨俄國東正教第十三屆駐北京傳教士團的俄國外交家葉·科瓦列夫斯基在到達昌平南口,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北京大平原的時候,突然對這裡蘊藏豐富的煤礦資源起了豔羨之心。他在《中國旅行記》一書中說起「西山峽谷中的門頭溝、王平谷和長裕谷」的煤礦時,嘴角幾見垂涎:「這裡煤層的厚度可達3英尺多,而砂巖、石灰巖和頁巖的厚度卻很薄,門頭溝是最大的產煤地,那裡的煤礦有4座之多。」
不知道「4座」這一數字,是哪個促狹鬼告訴葉·科瓦列夫斯基的,因為早在乾隆二十七年,官方統計京西的在採煤礦就已經達到273座之多,其中尤以門頭溝為多,老年間管勘探煤礦叫「選窯」,其他地方選窯都要請「作頭」(有經驗的老窯工)根據淺煤層的走向來分析是福窯還是瞎窯,而門頭溝選窯有的竟靠撒尿,從地上衝出「露頭煤」(煤層太淺以至於露出了地面)來,可見其儲藏之豐厚。
今天我們常拿那句「你們家有礦啊」揶揄不知節儉胡亂消費的人,而在明清的北京,「家裡有礦」成了京西尋常之事,民窯遍地開花,更早一些的金代詩人趙秉文在《閒閒老人滏水文集》中說大都「近山富黑瑿,百金不難謀」,正是形容煤礦給當地人帶來的富裕生活,甚至連和珅這樣僅靠貪汙受賄就富可敵國的也來插上一腳,可見其收入之豐。鹹豐年間的《同州府志》記載一事,乾隆五十年,乾隆皇帝到香山碧雲寺上香,「見池水突竭,訝之」,一查,原來是碧雲寺後面有人開了個煤窯引泉別流,乾隆非常生氣,把窯主抓了起來,交刑部嚴審,這一審乖乖不得了,那窯主竟是和珅的家奴,刑部主審的刑部堂官有心將呈上御覽的案宗做一些刪減,避免牽連到和珅,但其中有一位正直的官員力爭曰「涸池而動上怒,其事小,大臣與民爭利,其事大」,在他的堅持下,刑部將案件如實上奏,乾隆得知事情的真相後,把和珅狠狠斥責了一番。
儘管煤礦很多,但光緒庚子年前,北京內城並無煤廠,僅有一些煤鋪。民俗學家常人春先生在《舊都百行》中考證,當時最大的煤鋪有兩家,即內城東四牌樓錢糧胡同的鴻順煤鋪和外城觀音寺的大德生煤鋪。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是運輸難,其時能夠把西山的煤運進城裡的唯一辦法就是駝運,所以煤鋪都自養駱駝,清代北京竹枝詞裡詠此極多:「鑿斷山根煤塊多,拋磚黑子手摩挲,柳條筐壓高峰處,闊步搖鈴擺駱駝」,「煤鬼顏如灶底鍋,西山往來送煤多。細繩穿鼻鈴懸頸,緩步攔街怕駱駝」。《北京風物誌》中載餘煌詩《運煤駝》,更是將此情此景演繹得栩栩如生:「腫背馬行鈴聲長,或十或五聯成行,背上捆載高於牆。駝能辨風色,駝能識泉脈,不用駝智用駝力。城中千煙復萬煙,仗而西山運煤石。」一峰駱駝能駝兩大口袋煤,重約四五百斤,它們運煤進城主要的通路是經田村、八裡莊走阜成門,阜成門原名平則門,是直線距離門頭溝最近的一座城門,故而得「煤門」之名,城門洞中假其諧音,刻有梅花一朵。
從來貨運不暢,必然導致價高,康熙二十二年的《宛平縣誌》有「煤值與金等」之句,可想而知除非達官顯貴,尋常百姓斷斷捨不得燒煤取暖,直到清末,一方面機械化採煤使煤炭的產量激增,另一方面隨著火車、汽車的逐漸開通,方便了京西的煤運輸進城,至此燒煤才逐漸成為了京城百姓首選的取暖方法。
有電視劇演民國初年的京城,有的家庭在燒爐子時用蜂窩煤,其實這是不懂歷史犯下的錯誤。直到「七七事變」之後,隨著日寇侵入北平,才逐漸將原產自日本的蜂窩煤傳入,而在新中國建立前,老北京們燒煤取暖,那絕對是煤球唱主角的。
煤球乃是將煤末子摻入一定比例的黃土搖制而成,這「搖煤球」可是個講究手藝的活計,舊時從此業者以河北省寶坻、定興的漢子為多,他們先把煤末子篩一遍,篩出沒用的煤渣子,然後把純煤末子攤成一圈打成堰,中間放上兩三成黃土做黏合劑,澆上水,等煤洇透了,再用大鐵鍬像和面一樣,把煤末子、黃土和水攪合均勻,接下來在院子裡選一塊兒平整地,先鋪一層薄薄的煤末子,然後把前面和好的煤泥攤開,攤成一寸來厚的大煤餅,煤餅約有一寸來厚,擱在太陽底下曬得半乾,再用垛子像切菜一樣橫豎剁成一寸見方的煤塊,將它們鏟入底下墊著花盆的大篩子裡,利用花盆託力,兩膀用盡搖動,直至搖成一個個兵乓球大小的煤球為止。
就算是到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在北京,煤球和蜂窩煤依然可以分庭抗禮。筆者有兩個特別深刻的印象:其一是京城到處都有煤廠,規模都不算大,樣式相仿,三面圍牆上支著高高的天棚,朝著路的這一面洞開,天棚下面有一座煤塊堆起的小山,一條黑黢黢的傳送帶晝夜不停地運送著煤塊;其二是一到冬天,南城的胡同裡、院當間處處可見攤開且切成塊的煤餅,但煤球已經由搖改「攥」了,那時好像每條胡同、每座院子都有個綽號叫「二禿子」的膀大腰圓的小夥子,攥煤球的活計一般就交給他完成。
「京師地氣苦寒,向於每歲十月朔生火至二月朔,然遇極冷之日,雖火不溫。」記載在《北平風俗類徵》中的這句話,證明舊京的「供暖時間」其實與今天相仿,「朔」是初一之意,以今年為例,農曆的十月初一是公曆的十一月八日,而今年的供暖時間恰也左近此時。
舊京取暖,主要有兩種方式,一為火炕,二為火爐。事實上在尹廷高的時代裡,京城百姓貓冬主要靠的還是火炕。《光緒順天府志》寫「京師之室,瓦上無窗以透明者,如室南向,則於南北牆具做牖,牖去地僅二尺餘,臥室土炕即作於牖下,牖與炕相去無咫尺」,這種土炕用土坯砌成,內有孔道,但沒有煙囪,謂之「死炕」,在炕沿的中間處或一側凹進去,做成一個「膛」,然後把一個用土或陶燒成的「鍋腔子」放進去,這個鍋腔子其實就是個土爐子,裡面有煤,點著了火,熱量便通過孔道散發,烘熱了整個土炕,再往後,鍋腔子就換成了煤爐子,只是因為這種土炕沒有煙囪的緣故,稍不注意,煤氣就能把屋裡的人給燻死,所以甭管鍋腔子還是煤爐子,都必須在院子裡生好,沒有藍火苗了才能搬進屋裡去,添煤時還得搬回到院子裡來,一天之內,要幾進幾出才行,白天還好辦,到了三更半夜,不管睡得多香,也要從被窩裡爬出來,披著衣服把爐子搬到滴水成冰的戶外添煤,且一夜數次,想來都苦不堪言。
不過儘管如此,老百姓們還是鍾情於這種火炕,畢竟這是為他們驅寒取暖的無上寶物,《春明採風記》上說,時人因爐子「矮而肥」,甚至給它取了個「小胖小子」的外號,可見喜愛之情。
清末民初,這種土炕有所改革,化「死」為「活」,在炕的四角打通了煙道,餘煙最後從東西山牆處隨煙囪排出,從避免煤氣中毒的角度而言,大大提高了安全性,只是這種火炕砌起來不像「老款」那樣簡單,外行人砌起來不是炕不熱,就是倒煙,而當時真正會砌這種炕的多為京東人,由於京東人屬於燕北盧龍人,所以這種炕也叫「盧龍炕」。盧龍炕煙順、火旺且不倒煙,有一天拆炕時,炕面子和土坯磚還可再用,省工省料,對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的窮人而言,稱得上性價比極高。嚴冬時分,踏冰歸來,卸去一身的「厚甲」,盤腿往炕上一坐,一邊抽菸喝茶,一邊看窗外的漫天飛雪,實在是無比愜意的一件事。
不過,盧龍炕再好,也是窮人的物什。清中期開始,北京內城的講究人家就逐漸引入了床榻,室內取暖靠的主要是火盆兒,再往後逐漸又被鐵爐子取代,鐵爐子的材質有兩種:鑄鐵的和鐵皮的,筆者兒時,家中所用的乃是前者,下面是個黑乎乎的圓柱筒子,在底部開著個籠火用的膛口,上面有個四四方方的爐臺,旁邊要接好幾節糊著報紙的煙囪:先向上支到天花板,再貼著牆一直杵到戶外,看上去活像是在屋子裡吊了一條大花蟒。老媽現在回憶起來總是說:「別看那個爐子個兒不大,熱力能頂現在的地暖好幾倍,點上以後,一整晚騰得臉蛋都紅彤彤的。」
那年月,居家可以沒有電冰箱,卻不能沒有火爐子,除了取暖之外,燒水煮飯全都要靠它,大人拿著火筷子加起一塊塊蜂窩煤往爐子裡塞的情景,水燒開時水壺蓋子反覆掀起的撲哧撲哧聲,透過爐臺上面的熱氣呆呆地看著大衣櫃的下半截飄忽不定,迄今難忘。還有一點,對於沒有薯片、沒有蝦條、沒有海苔更沒有蛋酥卷的童年特別珍貴,那就是它是一臺「零食製作器」:烤花生、烤瓜子、烤饅頭片,都是既解餓又解饞的上品,還有一樣「美食」,恐怕年輕的讀者已不能想像,那時家中偶爾炸一頓帶魚吃,吃完魚肉,魚骨頭不能扔,在爐臺子上烤了以後又香又脆,您別笑,就這幾根烤魚骨頭,是能把整個大雜院裡的小朋友們「香一個跟頭」的美味佳餚。
時光荏苒,四十多年過去了,在時代的滄桑巨變中,北京的供暖方式也像其他所有事情一樣,從爐子到暖氣到地暖,更迭之快,目不暇接。前幾年,筆者所在的小區由於暖氣燒得太熱,竟發生了冬天有人中暑的怪事,令人哭笑不得,近兩年提倡節能取暖,這種事情總算聽不到了,但屋子裡的融融暖意,總讓市民們格外盼著下雪,說要不然簡直感覺不到冬天的氣氛……老年間煤鋪的門口總是貼著這樣一副楹聯:「鑄就英雄烘爐如火,功可造化大地回春。」世上有多少幸福,都是把白紙黑字的祈禱,實現得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