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公———國學大師張中行先生走了!京城各界追憶,新浪網、人民網等網站也有眾多網友發帖悼念,有人說「他的去世,是又一座『圖書館』和『知識庫』的坍塌」。
其實,行公的成就生前都白字黑字寫在紙上,似乎無須聒噪:《負暄瑣話》、《負暄續話》、《負暄三話》、《月旦集》、《禪外說禪》、《說夢草》、《順生論》、《流年碎影》,《文言與白話》、《文言津逮》、《詩詞讀寫叢話》、《佛教與中國文學》……張先生研究國學、邏輯學、哲學,不惟思索老莊、孔孟,而且研究羅素、培根,這在當代文人中實在少見矣。
北京大學舊有「八大園」之勝景,其中地處西北角的「燕園」,有一潭清澈碧翠的綠水,俗稱「未名湖」,據說頗有靖節先生筆下「桃花源」之韻味。而環湖簡居的張中行、季羨林、金克木被譽為「未名湖畔三雅士」。行公這位「未名雅士」乘鶴西去,現在他那一向冷清的「都市柴門」倒是熱鬧起來了:生前居住的德外塔樓內的小屋不斷有聞訊趕來弔唁的老朋友,女兒女婿們在不大的廳堂內擺上了老人生前的一張大照片,先生的自傳《流年碎影》被擺在照片正下方,周圍被十幾束菊花簇擁著,而那座至少陪伴了老人80年的老式掛鍾依舊掛在牆上,仿佛在敘述著「未名雅士」與「都市柴門」「拉郎配」般的辛酸故事。
行公一生清貧,85歲的時候才分到一套普通的三居室,屋裡陳設非常簡陋,然而,老人性情豁達,真不愧為雅士,居然給自己那名副其實的陋室起了個「都市柴門」的雅號,潛心繼續著自己的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
顏淵是孔子的弟子,孔子讚揚他說:「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顏淵何以能夠簞食瓢飲身居陋巷而不改其樂呢?宋人周敦頤闡釋道:「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此語大抵是不錯的,於是乎,吾輩盡可謂行公曰:「見彼做學問之大而忘此生活享受之小哉!」
行公乃不食人間煙火之聖人乎?《中華讀書報》上的一篇文章《女兒眼中的張中行:流年碎影,都付順生瑣話》透露:「1977年,父親終於回京。80多歲時,我們才想起他在人教社工作了幾十年,怎麼都沒分房子,這才去要。於是在燕園分了一套三居,很普通的,用父親自己的話說,只有『頂棚一張,牆四面,地一片』。在這之前,他一直跟張文(第三個女兒)家一起住,都想不到向單位要求什麼。不過,單位對他也是蠻好的。」
餘生也晚,有幸與行公見過一面。記得那是1993年的8月,我在北京開一個雜誌的年會。當時好像行公剛出《順生論》,南京師大附中的許祖雲老師是人教社的特約編審,與行公是摯友,買了3本《順生論》帶著福州三中的王立根和我去拜訪,祈望能得到籤名本。我是寫雜文的,自以為有骨氣者,膨脹出襯衣下的「大」來,竟然沒有拿,現在想起來錯失行公的真跡,真是後悔萬分。不過還是「瞻仰」了行公平民學者的尊容:國字臉,慈眉善目間若有一絲苦氣在繚繞;也了解了他與楊沫的「隱私」,知道了《青春之歌》中那「老夫子」在「流年碎影」中的苦難人生。人稱「雜家」的行公古稀之年才開始散文創作,「大器晚成」四字是血淚所凝就的錚錚上士者的縮影性概括。
那次行公是在一間狹小的工作室兼居室裡接待我們的,許老師說他年事已高來去不便,每星期來人教社一次住兩天,夜以繼日地工作,為中學語文教材中的古文把把質量關。推算起來,那時行公應該是85歲,這位「未名雅士」剛剛分配到「都市柴門」,有了自己的「諸葛廬」或曰「子云亭」,默誦著爛熟於胸的「何陋之有」的文言倒裝句,練書法、收硯臺、考古董、唱戲曲、喝小酒,風燭殘年,「人生得意須盡歡」,難得糊塗。
夜已深了,睡意朦朧。在昏黃的燈光下想像著行公的真身,將「未名雅士」與「都市柴門」兩個行公熟知且偏愛的偏正短語放在一起,寫上一點悼念行公的文字,思索一下「自古雅士多磨難,柴門陋室了終身」的道理,為行公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