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是安妮寫作中的一個重要關鍵詞。
有一種情感,雖然與愛情有所交集,但終究沒有發展為兩性之間確鑿的情愛,安妮喜歡名之曰「關係」。有男女之間,有朋友之間,更多則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之間的邂逅相遇。
比如她寫十二歲時和學校裡一個同齡女孩彼此靠近,各自都有「隱秘而艱澀的疼痛,都還沒有長大。想尋找一條通往世界的途徑,而這個進入的切口,只能是給予彼此的愛。」多年以後再相遇,「隔著一段距離,小心而輕柔,觸摸對方的手指,卻已經不需要皮膚的溫度。成年的友情,只能是給對方一些時間。我們都如此清醒,看到了時光的界限。少年時那般潮水洶湧的友情,已經不見。」(《薔薇島嶼·少年事》)這是幾乎人人都經歷過的,但安妮閒閒寫來,拿捏得非常精準。
她還寫到有一次,在武漢附近一輛旅遊車上,遇到一個司機,沉默寡言,技術嫻熟,而速度驚人:
「整輛車子,被一種全神貫注的不可遏止的張力控制……車廂裡的人一言不發,全部被那個可怕的司機給鎮住了。我卻喜歡他。他看起來是非常普通的男人,但技術高超。只有自信的人才可以肆無忌憚。」(《薔薇島嶼·旅行夜車》)
和陌生人之間這種無言的交流,想像中完成的潛對話,幾乎是安妮作品的主幹。這樣的文字無須求證於當場和當事人,只需印證於讀者的共同體驗,而安妮是善於抓住如此的共同體驗的。
和陌生人或往日同齡朋友的「關係」,多半呈現為人海裡摩肩接踵又無法彼此交心的可望不可及的狀態,既親密,又疏遠。但敏感的現代人無法對這種實際存在的「關係」完全釋懷,即便驚鴻一瞥,也總是若有所思,希望在這種「關係」中印證彼此對於人生的感悟,不一定非要從對方獲得實際的慰藉。《薔薇島嶼·水仙和彗星》最能看出這個特點。
古人所謂「邂逅相遇,適我願兮」(《詩經·鄭風·野有蔓草》),大概就是這樣吧?「邂逅」是安妮作品中頻繁出現的關鍵詞,許多文字都圍繞一段「邂逅」展開。這樣的邂逅,不一定非要演成一段實際交往的喜劇不可,更多是超越實際交往與交談的靈魂的潛對話:
「毫無疑問。她的手臂以及這雙鞋子,代表了她最真實的秘密和天分。」(《清醒紀·天分》)
這是寫一位「我」偶然看見的陌生女子,一位和「我」一起出席朋友派對的當紅小提琴手,她的手臂留給我「辛辣的視覺」的衝擊,她的一雙細高跟鞋「裡面有如此激奮和詭異的美感」。「我」對這位邂逅相遇的女子的觀察僅止於此,但「我」據此認出了她的「秘密和天分」。
這樣的「邂逅」,根本就可以在想像中完成:
「凌晨兩點半,想寫一封信給你。但我不寫也不寄。以此,這個瞬間就是一個紀念。你若收不到這樣一封信,你也就不知道,你便可以完整。如此,我也是完整的。」(《清醒紀·寫信》)
一念之間「邂逅」已經完成。這是潛對話的化石,也是潛對話的墓碑。寫信、寄信、收信、看信,都有了。「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玉璫緘札何由達,萬裡雲羅一雁飛」,都不必了。
安妮甚至把「邂逅」推而廣之,筆下人物(或隱含作者)對所遭遇的一切人和事都一言以蔽之曰「邂逅」。她潛心揣摩的就是「邂逅」中人們究竟希望怎樣的「適我願兮」,不管是邂逅陌生人,邂逅朋友,邂逅一種心情,邂逅一座城市,邂逅一個世界,邂逅時間和生命本身:「而城市驅使及接納他們。它從不試圖與人互相融合。甚至不靠近……即使是這樣的時候,它也只是一個無情而迷人的城市。」(《清醒紀·北京》)
■郜元寶
《且以永日》
作者:安妮寶貝
出版時間:2013年8月
定價:36.00元
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