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到2019年,
我們在貴州黔東南深山裡,
尋訪民間傳統手工藝已三年。
一次在苗寨尋訪,
被苗女們的百褶裙美到了。
當裙擺攤開時,
隱藏在裙擺皺褶中的圖案,
像千百雙同時睜開的眼睛,
據說,裙擺中的每一個圖案,
都隱藏著苗族的文化密碼:
有的記載苗族起源、
有的記錄故土城池……
唯一的遺憾:
百褶裙裡圖案太小,
又隱藏得夠深。
我們發動苗寨全體苗女,
絲綢做紙,蠟刀做筆,草木染色,
一起做了個小實驗:
苗女們每天幹完農活後,
背著孩子就開畫,
三個月時間,
1000條絲巾畫完,
30位外出打工媽媽,
回家專職畫蠟。
原汁原味的手藝,
對於置身其中的人來說,
是鄉土生活,生生不息。
行走在貴州黔東南的各個村寨,總有一種時空穿越感:隨便走進一個村寨,總能在河邊看見梳著髮髻的女子染衣曬布;闖入任何一家木樓,總會看著穿著青布衣衫的奶奶織布刺繡,似乎現代生活不曾路過這裡。
深入調研後才發現,這裡已經像絕大多數村莊一樣,被城市化洗劫過好幾輪:村裡的男人們早已外出務工好多年。婦女們用草木曬布染衣為丈夫做新衣,過年丈夫務工回來卻早已穿慣了物美價廉的山寨耐克阿迪;奶奶們織布刺繡給孫子做背帶,忙了大半年卻發現兒媳早已經花十塊錢買好了一袋……
城鎮化和機械化的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讓城市的生活更便利,商品足夠富足;另一方面讓農民背井離鄉,傳統手工藝百業凋零。越來越多人開始到遠方尋找記憶中的家園,但記憶中的家園越離我們越來越遠。
織、染、繡,這些原本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手藝,瞬間就被淘汰。以至於以比拼女紅為榮的女人們一時還緩不過神來,仍然慣性地延續著祖傳的手藝。
在外出打工,讓父母成為空巢老人,孩子成為留守兒童多年後。在這個名叫黨細的苗寨,一群媽媽在城市打工多年後,竟然回到村寨穿起古裝成立合作社,把「過時」和「無用」的手工蠟染做成為都市白領眼裡個性的代名。農婦們只有個小目標:邊帶孩子邊畫蠟染,再也不到工地上捆鋼筋(捆鋼筋,當地俗語,指到工地上打小工)
這些村落散居在高大雄奇的雷公山餘脈的山腰上。這裡群眾收入低微,全村貧困(人均年收入4000元以下)發生率在40%以上。大山的阻隔讓這些村子依然保持著家家做蠟染,戶戶工刺繡的傳統。因為貧困,村民們甚至無閒錢添置衣物,製作的蠟染和刺繡都自給自足。
蠟染上的圖案是祖上流傳下來的最原始的苗族圖案。這些圖案多以蝴蝶、魚、龍、鳳以及抽象的幾何圖案為主。這些圖案,有的取自苗家人的生活日常,有的來源於苗族的歷史典故。苗女們從小畫到老,各式各樣的圖案能用蠟刀信手畫來。
楊再蓉是苗寨中為數不多的從來沒有外出打工的年輕婦女。問她為何要堅持留在村裡,楊再蓉說自己還未婚時,每年過完年,看過太多孩子和父母分別時的場景,因而在自己結婚時就暗自發誓,一定不讓自己的孩子做留守兒童。但留在村裡陪孩子,代價是高昂的——村子多山少地,要維持生計,就必須起早貪黑在山裡,忍受繁重的體力勞動。
但苗寨山多地少,要養活一家子並不容易。要留在家裡,就得想其它的出路。楊再蓉想到了自己平時做百褶裙和做頭巾時畫的蠟染。於是嘗試著把蠟染做成桌布拿到榕江和凱裡賣。沒想到純天然草木染色,純手工畫蠟的桌布,正好契合了年輕人追求環保和個性的要求。
雖然銷量不是很多,但卻能或多或少貼補家用。但作為兩個孩子的母親,想憑自己的手藝在村子留下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2018年春天,一個偶然的機會,那時還是民藝尋訪者的我闖入了這個村莊。原本只是為了欣賞當地原生態的美景,調查殘存的手藝。
但卻被苗女們的蠟畫美到了,一邊起早摸黑在寨裡搜羅各家的蠟染,一邊在朋友圈秀戰利品。圈裡的文藝青年紛紛求代購:能不能把這些圖案手工畫成絲巾?
我把這些原生態的圖案發給這幫敗家娘們兒時,大家卻開始嫌她們畫的圖案太土:能不能忽悠一些北上廣的設計師進來,給他們多設計一些時尚高級的圖案?讓這些手工更國際範?
於是我從了大家的想法,讓城裡的設計師加入到蠟染絲巾的製作中來。最開始,設計師提供了許多種現代圖案,現代圖案很酷很時尚,但當現代圖案用蠟刀畫出再用藍靛染色後就變味了:當西化的設計圖遇見最傳統的蠟染,出來的效果——地道的小鎮青年風!
直到有一天,楊再蓉給我展示了這條絲巾——這是她從自己穿的百褶裙中提取的一種圖案。
百褶裙,眾人只知道它造型百褶,卻不知道在百褶裙的褶皺裡,卻隱藏著上百種不同的圖案。這些圖案,都是千百年來苗族婦女們設計出來的最經典的造型。據說,裙擺中的每一個圖案,都隱藏著苗族的文化密碼:有的記錄故土的城池、有些畫的是藏寶圖、有些在說苗族起源……
於是我發動苗寨全體苗女用絲綢做紙,用蠟刀做筆,用草木染色,一起做了個小實驗:苗女們每天幹完農活後,背著孩子就開畫,每條絲巾得畫整整一天,一個月時間,提取出百褶裙百種圖案中的百種,製成百條可佩戴、可顯擺的真絲方巾。
1000條絲巾,對於蠟染畫娘來說,是一個龐大的工程,楊再蓉決定聯合村裡4位姐妹成立了蠟染合作社。
雖然自己肉疼,但能博大家一笑,讓苗族姑娘們閒來畫裙換奶粉錢,也是件歡樂的事情。
成立合作社,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場地。楊再蓉決定把自己家的客廳拿出來作為合作社的辦公場所。不再像普通的畫娘家庭作坊式的單兵作戰,更多的是像公司模式一樣的團體協作。每天大家像城市白領一樣按時按點「打卡」上班。「既然成立了合作社,就要規範來做,做出名堂,不然合作社垮了,我們又得把孩子丟下外出打工!」
畫娘們都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訂單完成後各種訂單紛至沓來。蠟染這們手藝,也第一次在這苗寨從貼補家庭的手藝,變成一門養家戶口的產業。(圖為合作社分紅現場)
蠟染合作社成立的消息也很快吸引了在外務工的媽媽們的注意,很快有十多位在外務工的媽媽們辭去了工地上挑石頭、挑混凝土的工作,回到村裡做起了自己熟悉畫蠟、染布的手藝。很快,蠟染合作社迅速壯大。很快,楊再蓉家的客廳已經容不下這麼多人了。
當地政府計劃把合作社遷入學校一間空置的教室。還拿出了2萬元錢,對新的合作社做了簡單裝修,讓讀書的孩子們和畫蠟的媽媽們比鄰而居。村裡的小學,在外人看來破敗不堪,但卻是村裡地段最好,最豪華的建築。孩子們是村子的未來,而合作社則是村裡脫貧的希望。如今,這兒成為了全村最神聖的地方。
媽媽們在做蠟染時,孩子們就在合作社門前玩耍。小小的合作社,成為對孩子們吸引力最大的地方。因為無論何時,只要進合作社,一定能找到媽媽。蠟染合作社的誕生,對孩子和媽媽來說,是再幸福不再的事情。
在課餘時間,總會小姑娘會跑到媽媽或者奶奶們的合作社。既能掙錢又能守著孩子,這是這蠟染合作社最吸引媽媽們的地方。
有些小朋友在學習之餘,也會幫媽媽畫蠟染、藍布。蠟染這門手藝也就在潛移默化間傳下去了。(圖中用手檔住臉的男孩,手上的藍色,就是在幫母親做草木染時,被染上的色彩)
這群工地搬磚歸來的母親,把苗族千年畫成畫,每一幀都是摺疊密碼。
關注主編,看藝術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