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強颱風「山竹」過境對香港一住宅樓造成的破壞。圖片 | 視覺中國
她在手機上訂了10個叉燒包、10個梅菜醬肉包和10份南瓜粥，然後備註：「親愛的外賣小哥，麻煩您把這些食品配送給周圍的環衛工人和警察，您也吃一份，不用配送到指定地點！」
採訪 |郝琪 陳梓琪 陸瑩 羅茂林
撰文 | 郝琪
編輯 | 王波
香港機場899趟航班全數取消，深圳寶安機場也取消9月16日至17日上午8點的所有航班。不過，俄航SU221延誤24分鐘後依然從廣州白雲機場起飛，趕在颱風起勢前，穿越7010公裡，抵達莫斯科，留下網友望機興嘆「戰鬥民族」的航空公司非同一般。
尾隨登陸的2018年最強颱風「山竹」，威力更是非同一般，風力一度達到15至17級。來勢洶洶，以致澳門娛樂場從9月15日晚間起暫停所有博彩活動。在澳門歷史上，這還是頭一回。教訓來自2017年的颱風「天鴿」，當時水漫入賭場，近半賭場不得不熄燈停業，直接導致博彩業單日市值蒸發近60億元。
△ 受「山竹」影響，澳門娛樂場從9月15日晚間起暫停所有博彩活動。圖片 | 視覺中國
這一次，人們所能做的也只是提前做足功課，盡力將傷害降至最低。對普通市民而言，這意味著囤積食物，以及用膠帶將窗戶加固。颱風還沒來，各種各樣的膠帶粘貼法，已提前在網上刷存在感。看上去，等待風暴的人們，滿懷樂觀。
1
但局勢瞬間就變得岌岌可危。
9月16日中午11點50分，居住在香港九龍城高校宿舍的張惠，在廚房一邊打電話一邊洗碗，一抬眼，便看見窗外在建的樓棟上，腳手架瞬間坍塌。
這僅僅是開始。12點15分，張惠與3位室友聚在客廳，照專家提示那樣，將室內所有門窗緊緊鎖住。突然，通往其中一間臥室的門劇烈抖動。女孩們打開門一看，眼前的景象令她們無所適從，臥室玻璃窗在風中命懸一線，將落未落。
△ 颱風「山竹」將居民住宅的玻璃窗吹碎。圖片 | 視覺中國
給學校報告情況後，值勤的外籍管理員很快趕到。張惠配合管理員，擠進狹窄的上鋪，用繩子穩住狂風中的窗戶。但這扇搖搖欲墜的窗戶最終還是沒能撐住，沒過多久，它往窗外飛走了，從此不知其蹤。對廣東人張惠而言，颱風再尋常不過，可這次，情況令她大驚失色。
她想起廣東惠州的老家。有一年雨季，她與家人回老家避雨，等他們回到家中，兩隻冰箱正像小船一般漂浮在積水上。從此，每逢暴雨，附近的河水便會倒灌進屋。
這家人為此與開發商討要了8年說法，至今未果。這次「山竹」到來，房子依然未能倖免，水沒過餐桌，一片狼籍。晴日裡繁華的別墅，再度淪為充滿破洞的船艙。
△ 受「山竹」影響，海水倒灌惠州東升漁村，衝垮海堤，致沿海74戶人家的房屋被1米多深的海水浸泡6個多小時。圖片 | 視覺中國
問題總在危難時刻暴露。鄭致琪居住在深圳景田南小區6層，第一次察覺到房子有「漏洞」。從陽臺玻璃窗縫隙及空調管道口流進來的水，在客廳漫延了3米。傍晚，她試圖外出查看情況時發現，家門口那棵15米高的木棉樹倒伏在地。
同樣下樓查看情況的Leung-tse則逃過一劫。他原本打算查看車子是否遭到損壞，走出樓棟大門不久，父親叫他，他停步，回頭等待父親。同一時刻，一棵大樹在他身後不足半米的地方轟然倒下。
倖免於難的Leung-tse抬起頭，一連對著飄雨的天喊了幾遍：「多謝上天！」但他的車子「中招」了，被倒下的樹壓壞了車頭。
巨大的災難使人們前所未有地相信神跡與「玄學」，仿佛人間萬事都可以因此得到化解。除了在幸運避難時「多謝上天」，他們還用膠帶在窗上貼出特殊的祈福符號。當颱風吹得宿舍門微微抖動時，深圳大學學生陳琳爍與室友開玩笑說：「喬木、喬林、喬森、喬相、喬梧」——這是深大西南片區五棟宿舍樓的名字——「我們這棟有三個木，比較堅固，應該吹不倒吧」。 如果她在16日下午出門，她會發現，無數樹木被風吹倒了。
△ 2018年9月15日，廣東珠海。金灣區紅旗鎮古春堂涼茶店吳老闆和妻子聞訊連夜用膠帶加固門店門窗。圖片 | 視覺中國
綠化率一度是深圳這座年輕城市引以為豪的部分——建成區綠化率超過45%，是一線城市中當之無愧的花園城市。但這一天，情況令人心碎。下午5點，當風力減小，環衛工人出門工作時，迎接他們的是滿目瘡痍，一棵棵倒伏的樹參差不齊地覆蓋了路面。
深南大道從鄧小平畫像至新秀立交的路段上，原本三班倒的環衛工不得不全數出動。他們夜裡11點暫時休息，吃下一碗方便麵果腹，凌晨4點收工，睡1小時，5點重新出現在馬路上，一直工作到深夜。
周建成是其中一員，他在深圳工作27年了，參與過1993年清水河大爆炸後的現場清理，在深圳備戰大運會期間，兩度因戶外溫度過高中暑暈倒。他和同事常常要在半夜出動，施展魔術般，在天亮以前，將路面的障礙清除。白天出沒的人，幾乎不會察覺到他們的存在與辛苦。
可這次不同。9月17日中午11點49分，南山區的何女士在手機上訂了10個叉燒包、10個梅菜醬肉包和10份南瓜粥，然後備註：「親愛的外賣小哥，麻煩您把這些食品配送給周圍的環衛工人和警察，您也吃一份，不用配送到指定地點！」
羅湖區的黃貝路則迎來了一百多名志願者。他們原本只打算為清理街道的環衛工、城管和交警送上解渴的水。但眼前的複雜情況，他們無法袖手旁觀。羅湖區綠色出行志願者協會負責人歐陽煦立刻帶大家參與其中。很快，附近一家健身房裡二十多位身材健碩的教練，也加入進來，肌肉派上了用場。
7小時後，這條2公裡長的道路上，除直徑80釐米以上的巨型樹幹無法清理外，其他樹幹基本被移到一邊。
△ 「山竹」過後，深圳市南山區學府路一輛被大樹壓到的小車變成了「景點」，不少市民經過都要駐足觀看拍攝。圖片 | 視覺中國
2
一位深圳市民說，沒有人會在16日出門，除了環衛工人、記者、水務搶修員和警察們。
深圳灣公園，深圳晚報攝像記者劉小濤為了讓出鏡的女同事站穩腳跟，將一條結實白繩的兩頭分別系在自己與女記者的腰上。
下午兩點半，從公園出來時，一陣大風吹落了他的眼鏡。他試圖在沒過腳踝的積水裡撈回它，但怎麼也找不著了。接下來，他帶著300度的近視眼在風雨交織、看不清楚路況的戶外，拍攝到下午6點。
深圳龍華大隊民警在兩分鐘內將兩位困在翻倒貨車中的人員救出；也有民警與地鐵人員沿著地鐵隧道徒步3.4公裡，以將三百多名避險群眾轉移到安全地帶；佛山一位供電部門的工作人員在暴風雨中支撐起垂下的導線，整整堅持了兩小時。
31歲的張慧是武警廣東省總醫院急診科值班醫生。16日上午8時到下午18時30分，她一共出動5次。急診患者包括骨折老人、獨居老人、車禍傷員、突發腎結石的病人以及火災中的傷者。
那位獨居老人令她印象深刻。擔心颱風颳走種在陽臺上的菜，老人跑去收菜，不慎滑倒。室外的風聲埋沒了老人的求救，無人知曉，他在暴雨中淋了半小時才得到救援。
有人等待救援，也有人死死地堅守舊地。臺山西灣村，當地警員翻過圍牆進入一家大門上鎖的住戶時，赫然發現，這一家人正躲在家中，不願轉移。
△ 「山竹」過境後，一位老人仍在戶外休憩。圖片 | 視覺中國
廣州沙面，一位老人同樣不願撤離，前來勸導的90後大學生乾脆坐在漫水的樓梯上，告訴他：「既然您不願走，那我就在這裡陪你好了。」他就真在那裡坐著，直到天亮。
平日，沙面是一塊面積0.3平方公裡的小島。但這天，積水深度達到1.5米時，它徹底淪為一塊四面環水的石頭。56歲的羅姓電工在夜裡8點47分發現車庫中有車輛冒煙。水深齊腰，他決定遊泳進入查看。羅先生沒想到，15分鐘後，江水灌滿車庫。次日清晨6點32分，被救出時，他的雙手正緊緊抓住停車場頂部的鋼管。
不像這些困在雨裡水裡的人，譚偉星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將《無間道》三部曲按順序重刷了一遍。一周前，當「山竹」還是胚胎狀態時，天文愛好者譚偉星和同好們就在氣象圖上察覺到了異常。颱風到來前是氣象觀測的好時機。9月13日晚上，譚偉星臨時決定，出發到深圳天文臺觀測。這個夜晚，他成功觀測到土星恩克極小區、火星上的細節，並目視到立體感極強的M22星團，在朋友圈感慨，「不虛此行」。不過，3天後，颱風毫不留情地將天文臺的避雷針吹倒了。
9月17日，廣東省民政廳通報，受「山竹」影響，廣東省經濟損失42.49億元。有79.8萬畝農作物受災，還有大量破損的房屋與道路等待修復。
△ 颱風「山竹」過境後，香港狼藉一片。圖片 | 視覺中國
3
那些等待回家或無家可歸的人們，暫時也得到了庇護。佔地17531平米的廣州南沙體育館，接納了至少1000名農民；深圳大學南區羽毛球館陸續接待周邊多處工地轉移的近1000人，學校派出10餘名工作人員為他們服務，直到9月17日上午8點，才送走最後一位避難人員。
在深圳灣體育中心3000多平米的羽毛球館內，1700多名工人從9月15日晚上開始抱團取暖，安下心來，打牌、低聲聊天。
當晚，臺灣歌手徐佳瑩剛剛在此舉辦過演唱會。90後女孩黃雪喜歡她6年了。19點30分，徐佳瑩準時出場，演唱的第一首歌曲叫《是日救星》。黃雪說，徐佳瑩就是她的「是日救星」。但「救星」在自然災害面前，也不得不屈服。演唱會開場不久，深圳的颱風預警就從橙色升級為紅色。21點10分，本該在50分鐘後結束的演唱會在遺憾聲中匆匆落幕。
颱風如期到來後，60多公裡外的深圳大鵬文體中心，應急避難所的屋頂被掀翻，幸虧無人傷亡。
為了應景，家住深圳的吳大衛重看了一遍電影《2012》。因停水且並未儲備乾糧，他在一覺醒來後，不得不拆開公司提前發放的月餅充飢。而現實確實也並非電影裡世界末日那般令人絕望，生活還有下一頁。
9月17日，晨曦微露時，獅子山下的港人又出工了。新界區的一位女孩，平常每3分鐘一班的車，這次，她等了3小時才搭上。新界區的主要交通工具是巴士、輕軌及地面地鐵，颱風將樹木席捲在地，路面交通受到阻隔。位於地下的地鐵也沒好到哪去，同樣陷入了擁堵。
△ 外出的市民在風雨中或狼狽或淡定。圖片 | 視覺中國
還有些東西註定無法還原。比如歷史。電影《喜劇之王》的取景地——香港中環都爹利街的花崗石樓梯與煤氣路燈沒能抵抗風雨，被倒下的樹枝壓斷。這是香港的法定古蹟。街道從1875年使用至今，四盞煤氣燈是1967年裝上的，如今僅剩一盞挺過了風雨的考驗。
△ 2018年9月18日，強颱風「山竹」過境後，深圳大梅沙面目全非，熱門景點「天長地久」石中原本相依相偎的的「男子」轟然倒塌，剩下「女子」孤單地望著海面，成了「望夫石」。網友調侃：海未枯，石已爛。天長地久有多久，山竹一來就沒有。這是強颱風山竹的威力呈現。圖片 | 視覺中國
同樣岌岌可危卻躲過風雨的還有一株小小的空氣鳳梨。那是家住深圳布吉的Racho家的。那株空氣鳳梨長久以來因為枯死，一直被Racho遺落在陽臺角落，颱風過後，她驚訝地發現它冒出了新苗。Racho特意為此畫下一幅畫，寫上「絕處逢生」。
「絕處逢生」的還有幾位當天在廣東誕下的「山竹寶寶」。他們當中的一位出生更波折些。這位嬰兒的母親在剖腹過程中突遇停電，而後，臨危不亂醫護人員在應急燈的照明下，順利接生。
劫後餘生的人們，也陸續開始收拾殘局。廣東隨處可見志願者；香港的旅遊界發起義載，接下班市民回新界；受災嚴重的將軍澳，家長帶同停課的子女，站成一排，接力清理海濱長廊遺落的磚頭。
△ 廣州的婚紗店把浸溼的婚紗和布料掛到路邊晾曬。圖片 | 視覺中國
9月17日上午10點，數名在港非裔難民出現在尖沙咀海防道與九龍公園外圍，清理散落一地的樹葉。他們是在網絡群組中召集起來的。「既然難民在港不能工作，沒什麼事做，見到山竹強勁，街上很亂，又不夠人手，我們也想try my best。」
（張惠、鄭致琪、Leung-tse、陳琳爍、Racho為化名。本文由騰訊新聞出品。未經允許禁止轉載。）
運營編輯 | 郭禕
校對 | 阿犁
運營統籌 | 迦沐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