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佛弟子對「琉璃王滅釋種」的歷史和前緣耳熟能詳,但對釋迦族遭滅族後的經歷卻鮮為人知。人們對今日尼泊爾大乘佛教的認知比較籠統,只有少數學者了解佛陀後裔對佛法的繼承和梵文佛典的保護。加德滿都谷地的釋迦族人並非尼泊爾佛教的神秘面紗,鳳凰佛教顧問導師明賢法師獨家撰文揭開釋迦族逃亡及傳承佛教的歷史進程。
文獻與口傳:釋迦族逃亡及生存細節
在充滿信仰氣息的加德滿都谷地,釋迦族是一個特別帶有宗教性質的族群。據當地的釋迦族學者介紹,釋迦族的人口超過30萬之多,他們就是釋迦牟尼佛的後人。
大乘佛教的佛弟子從來不會對佛陀肉身的寂滅抱有絕望的情緒,因為他們有著對於佛陀法報化三身的基本理解,並相信自己終有一天能成為佛陀「法子」,回歸「如來家族」中——「釋迦」早已成為一個超越血緣關係的姓氏。但是有一天,當親眼見到高山下的加德滿都谷地,依然有那麼多與佛陀有著遙遠血緣聯繫的釋迦族人在日夜生息時,心頭油然而生親切和歡喜,仿佛這是一份佛陀悄然留給後人的、「佛陀故鄉依然存在佛教」之外的驚喜。
在法顯大師的記錄中,古迦毗羅衛城因為琉璃王報怨的屠戮,城內的釋迦人已經消失了。另外《釋迦譜》的記載也只是提及當時琉璃王誅釋種,殺了九千九百九十萬人,血流成河。許多想出逃的釋迦族人「從東門出還復從西門入,從南門出還復從北門入」,目犍連尊者欲以一缽救五百優秀族人,但終究化為血水。釋迦滅族的公案和前緣是後人異常關注的,相應的也想當然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釋迦族被滅盡而無後裔,以至於今日鮮有人關注和了知屠城之後的歷史。
有觀點認為,當前尼泊爾佛教只是印度中世紀至晚期佛教的延續,加德滿都谷地是印度佛教遭滅頂之災後逃難佛教徒的庇所。但在尼泊爾當地的佛教傳承看來,尼泊爾佛教可以直接追溯到佛陀時代,佛陀出生在藍毗尼花園,也親自到過加德滿都谷地。而從釋迦族的傳承來看,包括印度琉璃王滅族和巽伽王朝暴力鎮壓佛教後的避難在內,釋迦族在歷史上至少有兩次比較集中地遷居到加德滿都谷地,而這兩次避難都發生在公元前。
尼泊爾的釋迦族人堅信,根據祖輩相傳的歷史,當年迦毗羅衛原住地的先祖並沒有被滅盡,少數倖存者有的逃到了克什米爾,有的逃到了其他地方。今天加德滿都谷地的釋迦族人就是當初逃難先人的後裔。
這不僅是口耳相傳的歷史,也有佛教經典的記載為證。已故的明·巴哈杜如·釋迦教授和他的兒子米蘭·釋迦教授指出,梵本《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中就有對這一情況的記載。我們發現,漢語大藏經中也有相應的文獻。公元7世紀,義淨三藏翻譯的《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中就有類似的記載。
《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皮革事》:惡生太子(即琉璃王)以迷痴故,殺劫比羅城諸釋種。時城中或有走向西者,或有投泥婆羅(《舊唐書·西戎傳·泥婆羅》:「泥婆羅國,在吐蕃西。其俗翦發與眉齊,穿耳,揎以竹筩牛角,綴至肩者以為姣麗。食用手,無匕箸。其器皆銅。多商賈,少田作。」)。入泥婆羅者,皆是具壽阿難陀眷屬。後室羅筏城商人,持諸貨物向泥婆羅,釋種見商人已,問曰:「我今遭斯困苦逼,阿難陀聖者豈不來此看我等耶?」時諸商人一心憶念,交易既了,還至室羅筏城,具報阿難陀聖者,眷屬在泥婆羅,作如是言。聖者阿難陀,於諸商人聞是語已,情懷愴然,即往泥婆羅國。國極寒雪,阿難陀手腳劈裂,回還室羅筏城。諸苾芻見已,問言:「阿難陀!汝先手腳柔軟,猶如於舌,因何如是劈裂?」答言:「泥婆羅國,地近雪山。由風雪故,令我腳手如是。」又問:「汝之眷屬,於彼云何存活?」報言:「彼著富羅(即鞋)。」又問:「汝何故不著?」報言:「佛未許著。」時諸苾芻以緣白佛,佛言:「有寒雪處應著富羅。」
《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時諸釋種,於過去時不同業者出城而去,或往末羅國,或往泥波羅,或往其餘聚落城邑。若於昔時同惡業者,雖出東門,南門還入;南門出,西門入;西門出,北門入;北門出,東門入。
釋迦族當年逃亡的區域,玄奘大師《大唐西域記》亦有記載:誅釋西南,有四小窣堵波,四釋種拒軍處……毘盧釋迦嗣位之後,追復先辱,便興甲兵,至此屯軍。釋種四人躬耕畎畝,便即抗拒,兵寇退散,已而入城。族人以為承輪王之祚胤,為法王之宗子,敢行兇暴,安忍殺害,汙辱宗門,絕親遠放。四人被逐,北趣雪山,一為烏仗那國王,一為梵衍那國王,一為呬摩呾羅國王,一為商彌國王,奕世傳業,苗裔不絕。
這是說當時有四位在田間耕作的釋迦族人最先見到了琉璃王的軍隊,而進行了武力抵抗。因為他們以暴力進行抵抗,造成了傷害生命的事實,有辱法王之宗,而受到了其他族人的呵責,並被「絕親遠放」。以此因緣,他們遠離故土,投奔四國,卻將釋迦族延的苗裔延續下來。
從這些經典記載來看,少部分業力不同的釋迦族人在滅族之難中倖存下來,逃往各地,其中一支就在加德滿都谷地駐紮下來並且延續到今天。依《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阿難尊者也曾因此前往尼波羅國看望族人,佛陀還因此制定了在雪寒地區可以穿鞋的戒律上的開緣。可見釋迦族的逃亡,佛陀當時也是了知的。
經典的隻言片語只是記錄了點滴片段,更多的經歷或許只能在歷史長河以及釋迦族人的代代相傳中保留下來。文獻的依據是一方面,但今天釋迦族的存在和族人的傳統或許就是對這段鮮為人知的歷史的最好說明。
釋迦族逃亡後的生活:一直在加德滿都谷地修行
「自從釋迦族遷徙到此地開始就一直是這樣,我們依然在修行尼瓦爾佛教,一直修行,一直修行。」
如果問及釋迦族存在的意義,族人今天都在幹什麼,釋迦族人一定會這樣帶著滿滿自豪感並且十分堅定地告訴你。
在加德滿都谷地,佛教是影響僅次於印度教的宗教。尼泊爾佛教經歷了佛陀時代的起源、阿育王時期的發展、梨車王朝最早受到的金剛乘的影響、末羅王朝時受印度教的排斥及僧團體系的變化、18世紀沙阿王朝印度教的衝擊,直到今天得到政府寬容的對待。無論是印度晚期金剛乘、藏傳佛教密宗的深度影響還是歷史上印度教不斷地擠壓,大乘佛教還是在尼泊爾保存下來了,這十分不易。其中,釋迦族的貢獻功不可沒。釋迦族並不是大乘佛法沒落的臺面撐持者,相反,他們就是鮮活的佛法傳人,是一直在修行的佛陀後裔。
釋迦族人遷徙到加德滿都谷地之初,就延續了原住地的佛法傳承,剃度為僧,別親出家,獻身佛教,與世無爭,是尼泊爾佛教的中堅力量。現在,釋迦族與金剛師同屬於當地的僧侶階層,而受到社會各界的尊重。
釋迦族與金剛師事實上都是屬於「在家的僧人」。他們都居住在稱為「Bahal」的社區——寺院與寺前庭院為中心的居民區,佛教徒之間有稱為Guthi的組織負責公共事務。釋迦族的男孩通常在7歲左右必須經歷一次出家。出家的時間過去是兩三年時間,後來逐漸改成4天。在這四天裡,出家的孩子全部依照十戒來經歷寺院生活,並非只是儀式。「出家」在釋迦族人並不是意味著依比丘戒進行永久獨身生活的開始,而是標誌著大乘乃至金剛乘修行的開始。比如,接受剃度後的釋迦族男孩會得到類似這樣的教誡:「你已經經歷了聲聞乘的修行,現在將進入大乘佛法的修行。你將參與金剛乘的儀式,在經歷更高的修行後,你將了知什麼是chakrasamvara。」
相對而言,金剛師主要在寺院負責祭祀禮儀事務,而釋迦族人除了在寺院服務,也從事藝術、工巧、商業的工作。他們有自己的根本道場,依寺院生活而又進行在家的修行,穿著世俗的服裝並結婚。這樣的形態被稱為「在家的僧人」或「世俗的出家生活」,佛法在釋迦族人中最終以家族的形式傳承下來。
明·巴哈杜如·釋迦教授的著作中介紹了釋迦族日常的修行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皈依三寶;
誦觀音聖號;
誦普賢菩薩行願贊;
向餓鬼施食;繞塔或佛像經行;
誦上師曼陀羅禮讚;
默念守護之神;
誦《般若經》或其他大乘經典;
誦《檀那頌》;
愉悅地行菩薩行;
學習佛教經典(從小先背誦,以後再理解法義);
向三寶和守護神供養食物;
五體投地頂禮十方諸佛;
練習打坐後以獅子臥入睡。
由於歷史的種種原因,如金剛乘、密宗的影響、國王的不支持,大乘佛教健全的出家體系和戒律體系在尼泊爾沒有得到全面的傳承。雖然這一度成為一些學者質疑尼泊爾佛教純粹性和可持續性的理由,但是我們依然看到,世代傳承佛陀教誨的釋迦族人對佛法的虔信和護持的無二用心並沒有被世俗的形式改變。他們堅持著久遠年代以來最純正無染的信仰,保有對三寶無上的信心和摯誠的皈命。此心或許不如外在的戒律體系那樣顯而可見,卻足以支撐他們在加德滿都谷地綿延不斷地存在,以及為護持和修行佛法所做的一切努力與貢獻。而釋迦族人身為佛陀後裔的那一份光榮與使命,如同他們的先人在面對滅族之災時依然堅持的關於「法」的原則性一樣,表現得無比堅定和自信。這一份沒有在文獻著作中以文字形式記錄下來的虔誠是對佛陀精神的繼承,也是我們在這個幸運國度裡依然可以看到大乘佛法希望的最好證明。
偉大家族贏得世界尊重:釋迦族代代相傳保護梵文寫本佛典
歷史上,梵文佛典曾經隨著往來印度的各國僧侶和向各地傳法的印度僧人,傳播到中亞、中國、尼泊爾等地。佛典在漢地被翻譯成漢文藏經流傳至今,可梵文原本多數已經佚失。但是在西藏地區和尼泊爾,依然按保存著大量梵文寫本的佛典。
在尼泊爾,保護這些古老的佛典正是釋迦族人代代相傳的使命。尼泊爾佛教經歷了不同階段的盛衰,而當地梵本佛典保存的完好性與豐富性是令人驚嘆和感動的。很久以來,這些佛典不為人知,直到1824年英國外交官何德遜作為外族人在尼泊爾發現並偷運出了大量的梵本,外界才知道釋迦族長久以來為佛教默默所做的偉大貢獻。
公元10世紀,隨著印度佛教的衰落,大批的印度佛教的出家人從印度逃亡至尼泊爾,並帶來了那爛陀寺、超岸寺等重要寺院所藏的經卷佛典和其他文獻。加德滿都谷地接納了這些珍貴的經典,也接納了當時印度佛教的傳統。保護佛典的方法除了珍藏,還有抄寫經卷。從公元920年到1768年,加德滿都谷地的釋迦族僧人和金剛師,一直沒有停止過傳抄經卷的傳統,直到今天也是這樣。據統計在末羅王朝末期,尼泊爾就存有有9000種27300卷經卷。傳抄的梵文寫本主要以天城體、蘭札體和尼泊爾當地的尼瓦體、Bhujimol四種文字寫就。印度傳來的梵文寫本寫於貝葉上,尼泊爾傳抄的經卷則寫於靛藍紙和棕櫚葉紙、Haritalika紙、Thyasaphu紙等當地手工製作的紙張上。
現代對梵文佛典的保護除了傳統的方式,主要採用了整理、轉寫、校刊、微縮文獻、檔案館藏、編目、數位化等方式。尼泊爾檔案館就曾出版過一份完整收錄當前所知尼泊爾梵文寫本佛典的目錄,其中也包括了尼泊爾·德國梵文寫本聯合保護項目的微縮文獻目錄。這份目錄所收錄的梵文佛典寫本共計1829種。從這些資料裡我們可以看到現有梵文寫本的大致分類,屬於佛教的包括:佛經、譬喻、本生經、密續、陀羅尼。此外還有頌與史詩、吠陀、故事、吟誦的長行、繪畫等。
當前修行人群中的「密宗熱」、世界學術界的「梵文原典熱」之下,人們不難了解梵文佛典原典的重要性,並震撼於當年西方人對這些寫本的發現,但是卻少有人關注到作為佛陀後裔的釋迦族人在保護佛典、傳承佛法上長年所做的與世無爭的努力。正因為他們的保護,我們今天才有幸依然可以看到這些古老的佛典,而其中就有大量的大乘經典。在今天的世界人口中,釋迦族所佔比重可謂相當之少,但他們為人類的宗教和文化所作出的貢獻卻是傑出並且無二的。
歷史的變遷總是有其複雜的因緣而出乎人們的意料。從當年逃亡的佛陀家族到今天保護佛教作出偉大貢獻的尼泊爾佛教行者,站在世人面前的釋迦族人早已洗盡了惡緣帶來的殘酷氣息,而將佛弟子的虔誠、堅忍與生機保留到當下。
從他們身上我們或者看到了佛陀時代釋迦族零星的高貴遺風,或者看到了在高山國度下經年護持佛法的不易,或者看到了堅守與問題並存的現狀。無論這是一番怎樣的景象,無論世人對此作出了怎樣的評價,作為佛陀的弟子、大乘佛法的修行者,有那麼幾分心意無疑首先需要向佛陀可敬的後裔表達,那就是目睹釋迦族人依舊存在並且一直在修行後的驚喜和欣慰、對釋迦族傳承佛法護持經典的無上的敬意與深切的感恩,以及對釋迦族和佛陀偉大教法最誠摯的祈願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