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政治大學陸生廖龍波畢業前夕與同學合影。 (崔楠/圖)
臺灣大學心理系陸生胡俊峰出書《臺灣,你可以更贊!》被臺灣多位「國情」顧問傳閱,並得到馬英九青睞和送上簽名著作。 (崔楠/圖)
赴臺陸生就像兩岸教育交流的「試驗品」,經歷輪番政策波動和爭論而命運起伏。「臺灣試著接收我們,我們試著在小島了解自己,都是摸著石頭過河。」
陸生回大陸找工作,被面試官問得不知如何作答;臺大是指臺北大學還是臺灣大學呢?臺灣怎麼會有清華,山寨的嗎?
「那麼人心呢,彼此內心劃限,互不了解的雙方做好準備了嗎?」葉家興說,「陸生到臺灣,兩岸或許更該讓彼此的邊緣變為歷史的核心。」
2013年4月,陸生任翰達剛到北京某招聘現場,就「單挑」十位面試官和撞上一系列始料未及的問題,例如:在臺灣讀大學和大陸有什麼區別?怎麼會選擇臺灣?
這位手持臺灣大學農業經濟系碩士學位的男生,頗費番口舌解釋,試圖向面試官們「證明」自己的母校是臺灣最好的大學。
另一位畢業自臺大的女生,為了爭取兩家大陸招聘單位的面試,不得不在課業仍繁重的時期就開始「折騰」。其中一家的面試就進行了3次,她每次得從臺灣飛回去大陸一趟。2012年11月內,她往返兩岸飛了10次,「機票錢都得自己承擔」。
而在這個月的同一周內,她完成了如下事情:五份在線考核,兩、三輪面試和兩場學校的期中考試。
被稱作陸生元年的2011年,臺灣高校首次開放面向大陸招生,928位和任翰達一樣的陸生奔赴臺灣求學。兩年跨海「試水」後,卻並非每個陸生都如任翰達早早去尋找「出路」——有人不得不決定延期畢業,有人糾結著籌備留學歐美的學術之旅,有人尚在畢業論文中掙扎,有人規劃繼續申讀博士以留守臺灣。
陸生中大部分選擇今年畢業的碩士生,不僅和大陸的同齡人一樣遭遇今年的就業「寒冬」,還面臨臺灣陸生政策歧視所導致的未卜命運。
「(臺灣學歷)並不像大家預期的那般優越,也暫無明顯劣勢:我們的狀況叫做一切待定。」回到大陸參加過數場面試的陸生方佩(化名)總結道。
「除了記憶和一紙文憑,還有什麼是我們能帶回去的?」另一位陸生「七七」則感慨,「這或許要交給時間的續集。」
這些「第一批吃螃蟹」的年輕人正嘗試在不同選擇之間探索出路,一面珍藏登「臺」飛行的記憶,一面則觸碰著「陸」的現實。
「一個都沒解決」
「在夾縫中求生存,不敢聲張」就是陸生面臨的尷尬。第一代陸生就像經歷試驗的「小白鼠」。
在2013年6月中旬的臺灣政治大學畢業典禮上,陸生胡月在撥穗儀式(臺灣畢業生把學士帽的流蘇從右邊撥到左邊)上竟擺了一道烏龍:還未開始自己便撥了過去,還好臺灣同學幫他撥回來。
與此同時,位於新竹市的臺灣交通大學陸聯會在為即將離開臺灣的陸生舉辦「送舊會」。在場的陸生詹洋洋因為陸聯會會長一席惜別詞,忍不住淚光閃爍。
在此之前,「離別感」早就在臺灣陸生群體裡蔓延。在臺北,陸生王欽曾策劃發起過一場旨在幫助陸生就業的「2013第一屆在臺陸生就業人才交流會」。然而,事與願違,陸生和招聘企業互動的結果是「供求不對應,一個都沒解決」。
王欽最終發現,一般臺灣本土公司只傾向招臺灣學生,而臺企在大陸的公司則傾向招大陸學生,在臺留學陸生只得「在夾縫中求生存,不敢聲張」,這也是他們所面臨的尷尬。
即便回到闊別兩年的家鄉,作為唯一的臺灣「海歸」面臨類似尷尬,還被家人質疑學歷認證的未來價值,方佩卻還是感到並不後悔。「都還在摸索,第一代就像經歷試驗的小白鼠。不經歷就不會結果啊。」
時至今日,作為臺灣針對大陸開放高等教育市場政策的產物,像她一般的陸生正在形成獨特的群體:比陸客更長久,比交換生更深入,均有某種臺灣情結,赴臺的動機體驗大過鍍金。他們看到臺灣所能給的最多是見識和視野。
2007年馬英九參選「總統」時,「開放陸生就學」作為其重要的施政理念被提出。2010年4月,立法委初審陸生到臺法案,8月包含《兩岸人民關係條例》在內的三份法案修正通過,正式打開對陸生的大門。2011年臺灣公布招生簡章,作為首批「先遣部隊」的陸生們才開啟跨海求學之旅。
因為在臺灣交換期間留下的好印象,官晴孤注一擲申請為首屆陸生;考慮到無需外語成績,浙江人鄧愷抱著「簡單且試試看」的態度申請到臺灣清華大學。微生物學背景的劉未晨則是在考研失利後偶然看到臺灣招陸生,本就認同臺灣的包容、多元的他,立馬感覺「運氣好,可趕上」。
曾學新聞的徐旭經過對比的深思熟慮「香港學制過短,臺灣剛剛好」而選擇後者。當然,也有個別陸生經過高考,繞過大陸的二、三本而選擇臺灣的私立大學。但其選擇後者的「熱血」其實更多來自這些名字和印象:幾米、周杰倫、陳綺貞、三毛、李敖、席慕容和龍應臺;《康熙來了》的八卦、民國範兒、單車環島和小清新,以及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海角七號》背後的小島想像。
不少陸生早有各種工作經歷,卻把到臺念書當成間隔年式的「嘗鮮」。這支隊伍中不乏職場白領、海歸人才,還包括若干在國內小有名氣的講師、時尚達人、專欄作者、媒體人和青年作家。
畢業自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的北京人賈士麟,選擇臺灣是為了感受與眾不同的生活方式;就讀臺大國際企業研究所的孫雯雯甚至為了做陸生而辭去穩定的國企工作;陳誠留過美,考過司法考試,當過時尚雜誌編輯,在富士康做過經營管理後,為了體驗人文環境決定放下一切來到臺灣。任翰達則認為成為「首屆陸生」這個「開天闢地」的群體本身就比較吸引人。
他們更像兩岸文化教育交流的「試驗品」,經歷輪番政策異動和制度性保障的爭論而命運改變。「臺灣試著接收我們,我們試著在小島了解自己,都是摸著石頭過河。」首屆陸生方佩對南方周末說。
不同以往的交換生,長期在臺學習和生活,兩年至四年不等而最終獲取學位的陸生,「不是短期過客,而是和臺灣本地學生同窗共讀的『麻吉』(閩南語:朋友)」,香港中文大學副教授葉家興始終關注陸生,在其觀察中,這個試驗型群體的意義甚至在於「搗毀兩岸的『牆』」。
「三限六不」
陸生參與臺灣公共生活的經歷,被葉家興稱為其在這個大學之外的「學堂」所修得的「公民學分」。
就讀於臺灣中央大學的阿鵬(化名)即將畢業。
如今,現實變得令人沮喪,他和臺灣女友將被迫暫時兩岸分離。長達一年有餘的愛情,曾令阿鵬決定嘗試向多家臺灣本地公司或駐臺外企投過簡歷。然而,這些簡歷最終都因臺灣針對陸生的「三限六不」政策(三限為「限校、限量及限域」,六不為「不加分、不影響招生名額、不提供獎助學金、不允許校外打工、不可考照、不可續留臺灣就業」)而石沉大海。
這對情侶曾出現在一組恩愛照片中,令攝影師崔楠都豔羨,如今卻面臨凋零的危險。「越來越擔心異地了。」必須先行返回大陸的阿鵬說。
「這就像是一場你早就知道結局的愛情。」由於陸生無法留在臺灣工作的政策,方佩也和臺灣男友和平分手,「大家都很理性,知道不可能確定進一步關係。」
方佩更清楚的是,這場「愛情」,除了悲傷的戀人,還有她和臺灣「開始得很快很巧,結束卻毫無懸念」的關係。
儘管很多陸生在初次到達臺灣時,會對「低矮破舊的房屋,並不多麼光鮮的建築」產生失望,但仍在很短時間內愛上這座小島。陸生官晴將其對臺灣的感情描述為「初戀」,「就是一見鍾情的怦然心動」。
北京男生在飛機上遇見的臺北女人直接認其做乾兒子;流落南部錯過回程車的廣東陸生,搭到免費便車;丟失的錢包、電腦總會被人直接送還。
來自青島的陸生,沒想到過年時獨自留在學校時,卻被臺灣同學請至家中吃年夜飯。其家中同是山東人的長輩,離開家鄉六十多年,再次面對年輕的老鄉來客,念及鄉音竟然隱約泛著淚光。
陸生們總是對這些感受臺灣人溫暖的細節津津樂道。除此,更讓他們心生神往和衝動的則是與臺灣公民意識的相遇。
很多陸生意外地發現,臺北也會在「都市更新」過程中出現強拆事件。賈士麟直接去到現場旁觀民眾發起的反抗運動。持續關注一年後的他從打抱不平變為開始反思「這看似維護了個別受害者的權利,就都是正義的嗎」、「抗爭究竟是為多數人還是少數人」。
就讀臺大藥學所的曾維康,在臺灣清華大學學習資訊工程的鄧愷,都曾參與到臺灣青年反媒體壟斷跨年活動的現場。這種前所未有的經歷令鄧愷直接從工科開始關注社會學,向自己發問「什麼力量才能改變社會」。
北京人劉未晨則常常在做完實驗後,下樓旁觀臺灣人為維護生態環境或公民權利吶喊,甚至是批評其「領導人」馬英九的遊行。陸生孟維(化名)在選戰正酣時的臺北街口,看見某政黨黨魁的宣傳車旁邊赫然是老者舉著反對標語在靜坐。孟維為老者安危擔心時,才發現「在臺灣這個包容的社會,立場完全對立的人也可和諧並存」。
因一封熱帖聲名鵲起的淡江大學陸生蔡博藝在其書中寫過:大陸是家鄉,臺灣是學堂。這些陸生參與臺灣公共生活的經歷,被葉家興稱為其在這個大學之外的「學堂」所修得的「公民學分」。
佛光大學社會系助理教授陳憶芬在一份名為「我的戀愛學分:談陸生與臺生相戀」研究報告中指出,「跨海戀」很少能修成正果,兩岸不遠,遠的是心理距離。交往過程中,最敏感的是政治,男女兩方大概都會避談政治。
方佩看到這則報告的時候,不禁調侃,「這何嘗不是說陸生們和臺灣這段短暫而美麗的邂逅呢?」
撕裂
初來乍到的陸生們一度接到臺灣人如下的發問:「大陸的廁所是不是沒門?」「你們都只穿藍和黑的服裝嗎?」
熱火朝天的畢業季,陳誠還記得在陸生聚會上大家傳講的著名段子。
回大陸找工作的師妹,被面試官問得不知如何作答;臺大是指臺北大學還是臺灣大學呢?
而方佩面對的問題更令其窘迫:請解釋臺灣的大學哪些比較好。
當方佩說到臺灣清華大學,招聘官的反應是,臺灣怎麼會有清華,山寨的嗎?
順利找到工作的陸生朱昀則發現:「在廈門,臺大名氣還是挺大的,很多人都知道。但其他學校就不行。比如國立清華大學,也是很好的學校,但是在大陸,即使是廈門,也沒多少公司會知道臺灣也有一個清華大學。臺灣學校在大陸的認可度確實是一個問題」。
然而,在方佩看來,這卻不只是臺校認可度的問題。她很容易回想到過去兩年間在臺灣親歷的種種「殊途同歸」,「這背後分明是兩岸的共性,對彼此都缺乏了解」。
初來乍到的陸生們一度接到臺灣人如下的發問,「大陸的廁所是不是沒門?」「你們會不會飛彈打我們?」「你們都只穿藍和黑的服裝嗎?」
陸生許慧慧(化名)曾經參加的某個活動現場,臺灣觀眾可包容很多異見,還維護少數族群的權利,卻在陸生起立講話時噓聲不斷,令其驚詫。「其實陸生算是少數族群啊。」
賈士麟會看到健保、獎學金等事項都被納入「意識形態對立之下的產物」,「這個不夠理性」。「在臺灣,個人對個人都很好,一旦涉及群體對群體,就瘋了。」國立臺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的博士王欽說。
藏在現實背後「撕裂」的一面,還表現在公共話語空間。陸生們均可登錄臉譜網和人人網時,才發現「結果臉譜網的版面全是臺灣人講吃喝玩樂,真正精神食糧的內容還是得在人人網看」。
葉家興組織團隊採訪了近百名陸生,寫成《陸生元年》一書,採集的故事中不乏如餘澤霖、陳軒等「冒尖」的陸生在網絡上論及公共話題,引發臺灣「鄉民」(即網民)針對「大陸人」的攻擊。那種情況,「看大陸人什麼都是陰謀論。」陳軒說。
就在不少臺灣人還不知道存在陸生這個群體時,另一些臺灣人正在竭力敞開心扉和陸生對話。
蔡尚謙,作為臺灣大學臺陸學生交流會學術部部長,認為「每個大陸學生,都是一面鏡子」。其記錄下多位陸生的故事,並嘗試撰文呼籲臺灣人「陸生來臺是個難得機遇,讓我們有機會接觸他們的思想,從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優越與不足」。
隱形壁壘
「那麼人心呢,彼此內心劃限,互不了解的雙方做好準備了嗎?」
北京人邱辰或許算是臺灣交通大學最為著名的陸生。
在過去的兩年裡,他一手建立了臺灣交通大學陸聯會,並將其發展為目前臺灣高校中數一數二的陸生自治社團。
剛剛畢業的他,準備回家再找工作。回首開啟為陸生維權之旅的起始,那還是初到臺灣的時候。他還能清楚記得陸生遇到的明顯的不公正待遇,比如被分配住很偏的宿舍,原先學校保證學習優秀的學生就可以拿到獎學金,而這時卻有了名額限制,管理學院7個陸生,學校明確說只有1個獎學金名額。形成對比的是,隔壁的臺灣清華大學,所有陸生都有獎學金。
邱辰開始收集陸生的意見,並做了大量的調查工作,要求和校長會談。學校很快批准了這一申請。面談時,大部分陸生都到場參加了。會談進行得很順利,結束後,校長很快將會議記錄中涉及相關部門的內容用電子函發到各個單位,各單位的解決方案也隨後被公示上網。效率高得讓人吃驚。
「在大陸的單一價值體系下,所有人都在阻撓你,說你應該為自己著想,這樣才是對的。但是在臺灣,你做一些為大家爭取權益的事情,臺灣人會覺得這樣很好,會鼓勵你。」邱辰說。
這些「戰鬥」經歷對他影響至今,並使其對未來充滿期許。邱辰明確表示未來希望留在臺灣工作,即便現在的政策還不可能。
臺灣政治大學修讀勞工法的陸生潘發鑾,對未來的規劃本為留臺灣讀博,但發現「制度保障並不好,不能工讀,不能研究助理,經濟來源都得靠家裡,就不想讀了」。每年學費和住宿費13000元人民幣,生活費若含往返機票則需4萬的開銷讓其決定「就去德國或回大陸繼續讀」。
輔仁大學的陸生林楠則自有策略,若現行狀況不可留下,何不繼續在臺攻讀博士,「曲線式救國」靜待,「或許某日政策就鬆動了」。
時值臺灣開放招陸生第三年,針對「陸生赴臺」政策「鬆綁」的呼聲日漸高漲。
「陸生赴臺」政策剛出臺的2011年,1569名大陸學生申請報名臺灣高校,錄取的1017名本科生和248名碩士博士生中,實際註冊的人數卻分別只有724和204名。最終赴臺讀書的陸生,還不及招生計劃的一半。
即便是今年,陸生赴臺就讀研究所碩士班核定名額共891名,最後錄取528名,缺額率約三成二,博士班核定名額227名,最後錄取103名,缺額率近五成四。招生狀況略有好轉但仍沒有大起色,這令不少學者和高校界人士相信,「陸生法案」之「三限六不」的捆綁是導致這一切的成因。
陸生們的未來仍然維繫在相關政策和制度性保障的框架內。然而,即便解決了制度和政策桎梏,「陸生赴臺就真的無壁壘了嗎?」
葉家興認為臺灣招收陸生的真正動力應該是「打開高牆和孤島,思考下代的舞臺如何搭建」,而「臺灣社會對待陸生的態度關乎其能從臺灣帶什麼風景回大陸」。臺灣學者朱學恆也發出疑問,對於陸生,除了怕臺灣自己吸引力不夠之外,有什麼好怕的呢?
陸生曹子南(化名)還有另外的擔心。參加其所在某私立大學大量招收陸生工作的他,發現臺校招生過程仍存在不公平的部分,比如本地臺灣學生申訴招生不公平的管道很完善,針對陸生的相關規定卻僅一句話。眾所周知,世新大學等學校只能供給學生首年住宿,剩下的時間需自行在校外租房解決。某大學的臺灣學生還向校方發出質疑,是否為了留宿舍給陸生而導致本地學生住宿短缺。
這令曹子南想得更遠,未來臺灣高校招收陸生的數量只會繼續增加,「那麼這些學校是否至少在硬體上做好充分準備迎接陸生呢?」
「那麼人心呢,彼此內心劃限,互不了解的雙方做好準備了嗎?」背景為精算專業的葉家興,始終關注為人服務的精算背後人的故事。「陸生到臺灣,兩岸或許更該讓彼此的邊緣變為歷史的核心。」(感謝葉家興教授、崔楠對本文的貢獻)
來源:南方周末
責任編輯:黃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