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鹿》 西西著 譯林出版社
西西看畫,敷演一場乾隆木蘭圍獵的刺殺迷局;這是一場皇家獵苑中暗伏的刺殺大戲,一卷以文字敷演的動態《木蘭圖》,康乾盛世歷史細節在這裡悉數展演,當圖窮匕見之時,所謂清朝盛世早已不堪回首。
「木蘭」是滿語,意為哨鹿,即獵人以木製的長哨仿效雄鹿求偶的聲音,引誘雌鹿出現,然後獵殺之。一派祥和的木蘭勝景中,為何隱藏著奇異的眼睛?小說以哨鹿為名,敷演一場清朝乾隆時期皇家獵苑中暗伏的刺殺案件。全書分兩個聲部平行展開。一為乾隆秋季自紫禁城經承德避暑山莊去木蘭圍場打獵;一為哨鹿人阿木泰一步步陷入刺殺乾隆的迷局中。兩條線索猶如交響,獨立而交疊。又像蒙太奇,在看似意料之中的地方,製造出乎其外的驚奇大戲。
在圓明三園長春園「澤蘭堂」北部一帶狹長地段建築一組歐式宮苑樣貌的「西洋樓」,是乾隆自己的意思。雖然,在最初的時候,計劃及草圖均由外來的教士呈獻、建議上來,但一切都是乾隆自己的意思。這項工程自他即位十年後開始動工,如今還在積極興建的階段,全部的工程還沒有完竣,但其中的一個「大水法」已經落成,這個新異奇趣的人工噴泉,是中國宮廷裡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奇景。
乾隆對這座「西洋樓」建築群感到相當滿意,滿意之中參雜了得意的神色,因為在他眼前出現的這座被命名為「諧奇趣」的西式建築,不但在形貌上充滿了教士們稱之為「巴洛克風格」的東西,又混合了極具中國民族形式風採的結構。譬如「諧奇趣」的本身,樓房的石柱,用的是中國傳統的漢白玉,但柱頂和柱身的模樣卻是西洋式那種刻滿線條流暢、裝飾繁華的浮雕;樓牆和窗卷口部分是磚石細刻的花紋,而牆上嵌上五色的琉璃花磚;牆身抹上粉紅色的石灰,樓頂上卻覆蓋紫色圓形琉璃瓦,這樣的中西合璧式建築,是從來沒有人嘗試過的。
粉紅色的石灰牆,紫色的圓形琉璃瓦,單是這一套新穎的顏色,就令「諧奇趣」顯得和宮苑內其他的建築物迥然不同,如果與紫禁城內莊嚴宏偉一層一層的大殿比較,「諧奇趣」看上去就更加活潑明朗了。
那邊是民族風格的木結構建築,這邊是西洋式的石浮雕建築,乾隆特別注意的是建築物上鑲嵌的瓷磚顏色,據西洋教士王致誠的稟報,要在釉中加上鈷、錳、銅、銻等發色劑,才能燒成紅、綠、黃、紫等豔麗的色彩,如今這些瓷磚果然光輝燦爛。從西洋來的這些教士,他們到中國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只為了傳教這麼簡單嗎?還是借傳教為名,到中國來做種種的探測?但他們倒也能夠帶來一些實用的科學知識,在天文學、數學、測繪地圖、製造大炮和編纂曆書上,對中國並非沒有幫助。乾隆決定把這些外來者,能夠引進西洋科技的人才留在宮廷範圍之內,不讓他們自由出外傳教。懂天文數學的,調到欽天監去;懂水利工程的,派到圓明園去設計噴水池;懂製造火炮的,讓他們去再造幾門神威大炮;懂測繪地圖的,遲一些可以帶他們前往熱河。熱河,到熱河去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看著「諧奇趣」前的噴水池,那些摹擬歐洲幾何圖案修剪成的圓矮松柏,西洋式的傘形麾蓋,乾隆決定:為了配合這一組建築,將在園內繼續營建「海晏堂」「遠瀛觀」「養雀籠」「蓄水樓」「萬花陣」「水法橋」和「螺絲牌樓」等等。從法國來的教士蔣友仁是負責圓明園內一切水利工程的技師,噴水池的噴水機關是他設計的,他還計劃要在園內製成一個噴水機關的總系統,製成之後,可以供給宮苑北部大量的水源;然後,他要設計一個噴水的時鐘,把中國十二生肖動物鑄成銅像,排列在歐式宮殿面前的三角池兩邊,由每一頭動物輪流值班,從口中噴出水來,每頭動物每次噴水兩小時,構成一個連續不斷的時鐘。動物噴出來的水,像一道虹彩引入池中,這個設計,既美觀又能報時,乾隆對蔣友仁的建議說道:好。
好,一個用水做成的時鐘,京師觀象臺的漏壺房內就有一個用水做成的時鐘,乾隆在早幾年特別去過一次,當時上觀象臺,是去看欽天監監正教士戴進賢設計的一個璣衡撫辰儀。但乾隆感興趣的反而是漏壺房裡的一座漏壺。木梯般的架上擺著五個水壺,其中四個依次是日天壺、夜天壺、平水壺和受水壺,水從日天壺漏下來,流入夜天壺,繼續流入平水壺,由平水壺,流入受水壺。受水壺是圓的,頂上有一個膝坐的銅人,持著一支漏箭,漏箭上列著刻度,漏箭隨著壺內水的多寡升降,報時就看漏箭的度數。
圓明園內沒有銅壺滴漏,乾隆曾經想過把「浮箭漏」搬到園內去,可是,這一來,豈不是要把觀象臺也搬入園中?蔣友仁的建議不錯,在「西洋樓」這邊製造一個水的時鐘,一個比漏壺更大的時鐘,既是一個報時的儀器,又是一個可供觀賞的噴水池。圓明園內的一景一物,實用的價值還在其次,主要仍是供作觀賞,而在眾多可供觀賞的景物中,乾隆特別重視水。
「大水法」還沒有建成之前,乾隆最喜歡的消暑地點是圓明園內的「水木明瑟」,因為這個地方的殿宇是臨水建成的,又設計了一種利用水力來推動的風扇,對著這個風涼水冷的環境,乾隆免不了又題了不少詩,他在詩序中就說過:「用泰西水法引入室中,以轉風扇。泠泠瑟瑟,非絲非竹,天籟遙聞,林光逾生淨綠。」就是因為身處飄逸蘭香,涼風冷瑟的「水木明瑟」,乾隆才想起這是一個讀書的好地方,因此,他又決定了在「水木明瑟」的北面建一座「文源閣」。
坐在「水木明瑟」裡,乾隆可以隔湖相看,遙望東北的「舍衛城」。在圓明園中,乾隆特別喜歡「舍衛城」前的南北長街,這條街又叫「買賣街」,可以是個熱鬧的地方,但平時卻是一個人也沒有,只要乾隆一下令,街上就會立刻熙熙攘攘,人們摩肩接踵起來。這個地方的特色是假,一切都是假的:市場、街道、店鋪、旅館、碼頭和船舶是假的;兵士、商人、盜賊、驛卒、手藝工人,也都是假的。食物鋪子、公眾集會的場所都是故意建搭起來的;賣技的人、說書的人、小販和店員都是宮內的太監假扮的。這邊有一隊結婚的儀仗,那邊卻在辦理喪葬;有的人在表演舞獅、胯鼓、高蹺、耍大頭和尚;有的人在翻槓子、頂石鎖、扛箱,還有小孩騎竹馬、撲蝴蝶、跳白索、藏矇兒、打花棍、豎蜻蜓,都是太監們扮演的。滿街市聲喧騰,人群絡繹交錯,各種的鑼鼓聲,運輸貨物聲,熱鬧非凡。於是,皇帝御駕親臨了,貝子貝勒,王公大臣,文武官員,都到這條街上來了,在這個假城中,仿佛連皇帝和群臣也是假的了。
那邊有一名佃戶張三向田主施老爺租田。凡是要向施老爺租田,佃戶們都知道有一項送雞的規矩,但是張三沒有帶雞。於是施老爺說:此田不與張三種。張三記起了沒有帶雞,於是抱了一隻雞過來。施老爺看見雞就改了嘴:不與張三卻與誰?旁邊圍觀的人一起問施老爺:這是怎麼一回事呀,怎麼一轉眼間說出了兩種不同的話呀?施老爺說:剛才的一句是無稽(雞)之談,後來的一句可是見機(雞)行事。
對於街上這樣的表演,沒有一名官員覺得不妥,無論是軍機大臣還是內務府總管,沒有一個人會喊:鬥膽。也沒有一名太監跪下來磕頭,雙腿顫抖地說:奴才罪該萬死。因為這裡是「買賣街」,這裡是在扮演紫禁城外、圓明園外的市井景色。反正一切都是演戲,一切都是假的,假得仿佛連買了一個描金鏤花的琺瑯花瓶回去明晨起來一看竟會變成了一片灰燼似的。
再遠一點的地方,有人哼起一首小調來了:
——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在哪裡?
——我的家,在山西,過了河還走三百裡。
——你的家,在山西,怎麼你會在這裡?
——為什麼,在這裡,還不是為了沒糧吃。
——當了兵,荒了地,全家都在北風裡。
一切都是假的,這裡是一座假城,一條假的街道;假的人,假的歌。但是,所有的人都在熱心地表演,仿佛一切又都是真的。王公大臣們帶著大群的隨侍,步入商店去購物了:珠寶、瓷器、綢緞、雕漆、象牙、藥材。白檀香、龍涎香、麝香的香都是真實的,綢緞觸撫起來平滑而柔軟,珠寶掛在項頸上光燦閃爍,一切又都是這麼真實。
有時候,連乾隆自己也給弄糊塗了,走進了南北長街,到底眼前的一切什麼才是真,什麼才是假?坐在「水木明瑟」裡,他才真正清醒過來,「買賣街」是一座假城,在紫禁城外,才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他想到外面去,想到這些圍牆的外面去,為什麼要在假城裡買杭州芳風館的扇子、張小泉的剪刀、蘇杭的刺繡?這些小玩意兒每年自有各地官員貢上來,反而是那些地方,鎮江是「銀碼頭」,無錫是「布碼頭」,至於蘇州杭州,更是五方商賈,輻輳雲集,百貨充盈,那才是一個完全真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