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指流沙凝固盧宅往昔風華
源稿:東陽日報 | 發布時間:2020年06月24日 14:31:59 | 作者:吳旭華 | 編輯:劉海傑
一望無際的碧野上,鱗次櫛比的粉牆黛瓦,堆砌出煙火樓臺、參差人家;古道輻輳,點綴著道道牌坊、座座路亭,勾連出「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的旋律……
年已七旬的盧啟源站在這一幕無比熟悉的場景前,眼眶潮潮的——時隔50多年,夢中的家園在這一刻「回歸」。20平方米的沙盤模型,歷歷再現了50年前盧宅舊貌。
50多年前,盧宅所留存的41幢廳堂祠宇、25座牌坊門樓、6座書院、2座藏書樓以及12處園林庭院、13座寺廟佛殿,構成了雅溪盧氏800多年風雅物象的餘韻。然而,時間如風沙侵蝕了盧宅當年的風華,不斷地肢解吞噬人們對它的記憶。盧啟源和盧宅歷史文化研究會的同仁們歷時一年,用沙盤拼合歷史記憶,復原歷史風貌,凝固了盧宅最後的高光時刻。
它曾經美而不自知,卻毀於天災人禍
雅溪盧氏被稱為出東陽縣城東門的第一大家族。相較於這個大家族五百多年來科甲連綿、世代簪纓的榮耀,數量密集、類型豐富的傳統建築,聚族而居、溪水繞舍的村落格局,負陰抱陽、三峰列峙的借景造勢,才是盧宅的不世之美。遺憾的是,盧宅一直處於美而不自知的狀態。直到1988年東陽撤縣設市前夕,盧宅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人們才開始正視這個聚族而居的傳統村落,頗有點「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的意味。
「北宋時,範陽盧氏後裔盧姜遷到浙江,其後人盧寔(又名盧壽)遷至東陽,定居於白雲巧溪。南宋時,盧寔四世孫盧員甫遷至雅溪,創建了雅溪盧氏,到十三世析而為四。」站在沙盤前,盧啟源仿佛打開了記憶匣子。他指著沙盤建築:「當年四個房頭各有一個中心廳堂。大房遷居到井頭後,建造了敦睦堂;其他三個房頭圍繞『荷花芯』建宅定居。二房在雅溪中河上遊段西側、盧宅街南建了復荊堂;三房在雅溪中河和西河之間建造了肅雍堂;四房在雅溪中河和東河之間擇地建造了樹德堂。從雅溪盧氏十三世(明永樂)以來,盧宅逐步形成了以大宗祠為中心,三組相對獨立的家族聚居古建築群,三足鼎立之格局一直沿襲至現代。」
1961年4月,盧宅古建築群被列為浙江省首批重點文物保護單位。1966年8月,「破四舊」運動席捲東陽,盧宅首當其衝,25座牌坊門樓成了「造反派」的眼中釘。盧宅村民清晰地記得石雕牌坊在經歷打砸後,高處的構件仍巍然聳立,後來有一石匠路過,出主意用麻繩將其縛住後猛拉下來。就這樣依法炮製,25座牌坊轟然倒地,悉數被毀。與此同時,一大批珍貴的庫藏文物被集中到縣城南門廣場付之一炬。幾年之後,烈愍祠(現吳寧四小舊址)、錫祉堂等古建築也被毀。
1988年1月,盧宅被國務院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緊接著1989年7月23日,東陽爆發了百年不遇的洪災,盧宅部分傳統民居拔地飄忽、杌隉乘槎。最負盛名的肅雍堂,甬道積水深達一米餘。這場洪水也是有史以來令盧宅受創最深重的天災,它深刻地改變了盧宅的傳統村落格局。「次年災後重建時,市裡要求災民就地重建家園,倖存的一批古建築面臨被拆除的境地。在當時情況下,政府文保部門無奈地採取了下策,把雅溪中河以西、肅雍堂東側的居民遷出,而把中河以東的大宗祠門樓、樹德堂、惇敘堂、嘉會堂、善慶堂等集中到肅雍堂東側地塊,實施所謂的易地集中保護。其他如復荊堂、申錫堂、一經堂、五臺堂、毓臺堂、韋和堂等許多廳堂則任其自生自滅,相繼被毀。」說起此事,盧啟源悲憤猶存,「這樣做,一些古建築算是保存下來了,但因為易地而建,原先的村落格局完全被破壞了,寶貴的歷史信息丟失了,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東陽盧宅』也人為地被壓縮為『盧宅肅雍堂』了。」讓他至今耿耿於懷的是,像太和堂於1991年被某單位肢解拆除,一些倖存的木雕建築構件至今還被「束之高閣」,既沒有在重建時加以利用,也沒有妥加保護。「較之天災,人禍尤烈。回天無力,無比心痛!」
幾度重創後,2005年,盧宅被世界文化遺產基金會列入世界百處瀕危文明遺址名錄,時任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盧啟源百味雜陳。從那時起,他的心中就盤桓著一個念頭:採用合適的方式,恢復盧宅歷史風貌,搶救性地保護好歷史信息。
歷時一年打撈記憶,把美從平面化為立體
因為缺乏製作沙盤模型所需的設計圖,這個計劃直到去年夏天才付諸實施。在此之前,盧宅文保所製作了兩座沙盤模型,其中一座是以肅雍堂為核心的保護區現狀,另一座則是根據盧宅保護規劃所作的規劃沙盤。盧啟源認為,這些沙盤不是盧宅的歷史原貌,不足以傳遞真實的歷史信息,製作盧宅歷史風貌沙盤模型的念頭在這十幾年中不衰反強。
去年夏天,村民盧希桃給盧宅歷史文化研究會送來了一張1984年的盧宅測繪圖。依據這張測繪圖和家譜中的宅裡圖,盧啟源等人實地走訪村中70歲以上的老人,對照老照片,調動各自的記憶,把測繪圖轉化成平面設計圖。許多老年人記憶內容之清晰、維度之豐富,極大地裨益了這項工作。百歲老人盧象高是盧宅的「活地圖」,他「揭秘」了兩件事:一是盧宅的文峰筆架山,西邊的山峰原先有所欠缺,明代時,盧氏先祖組織族人培土種樹,年復一年,才有了後來三峰聳峙的筆架形狀;二是餘慶堂的門樓原先建造在雅溪中河之上,是罕見的騎河門樓,清代時被衝毀,至今河道中殘留著幾根斷柱。
位置精準是設計的關鍵,形制準確是製作的前提。大家拿著測繪圖紙,逐一走訪核實,又根據各自記憶,對照老照片以及老人們的講述,繪出草圖。傳統營造技藝傳承人、全賀木藝負責人李偉芳提供了沙盤模型製作的技術。連續兩個多月,盧啟源幾乎天天到位於李宅的全賀木藝「上班」,和工人溝通。他無數次感嘆這項工作太難——沒見過歷史原貌的工人,終歸是缺乏現場感和共情感,很難通過他的講述建構起相應的立體模型,很多時候他只能連說帶畫,竭力復原歷史信息。「像樹德堂易地重建後,門坊、照壁、草坪都不見了,所有這些我們都在沙盤上予以恢復。」為了完整呈現盧宅歷史環境,沙盤拓寬了四至邊界,西起老縣城的迎暉門、叱馭橋,以囊括烈愍祠;東到覆船山以安放盧氏十一、十二世祖墳塋;北到東陽江;南到筆架山。山川形貌,村落人家,盡收其中。唯一未能復原的,則是盧員甫始遷盧宅時所建的「四份頭」。即便高齡如盧象高,初見它時,也僅剩下一片殘基廢墟。因此,這組建築只能沿襲明制而「李代桃僵」。
覽舊貌而知天人合一,期盼前人智慧照進現實
這是一次耗費心血的「返鄉」之旅。伴隨著一組組建築在工人指尖下以模型的形式復原,心痛、憤慨、無奈、悲哀,這些情緒幾乎每天都在盧啟源的心頭翻滾,猶如鈍刀割肉。
在盧宅列入世界百處瀕危文明遺址名錄後,盧宅保護規劃也編制完成。從那之後,盧啟源就開始了鍥而不捨地「遊說」,每任市委書記到任後,他都向他們反覆陳述盧宅保護的重要性和推進措施。在多個部門支持下,盧宅保護利用一期項目終於完成。遺憾的是,這一期的保護範圍主要是位於雅溪東河和中河之間的區域,「四份頭」因為位於雅溪中河以西而被排除在外。「其實,無論從歷史文化價值還是文物保護利用而言,『四份頭』都是最亟須保護的對象,因為這裡是盧宅的根。」盧啟源介紹,「四份頭」所處之地俗稱為「荷花芯」,800多年來,雅溪盧氏以此為原點,不斷開枝散葉,才有了今天的村莊規模。至今,這裡還清晰地保留著建築基礎、青石天井,周邊還有幾幢民國時期的傳統民居,完全可以實施原址保護甚至主體重建,恢復歷史肌理。他還建議把與肅雍堂隔著雅溪中河相望的盧氏大宗祠也列入重建計劃——自從盧宅列為全國文保單位後,之後的旅遊開發中都把肅雍堂介紹為雅溪盧氏的「總祠」,盧宅村民都覺得有必要糾正謬誤。「最重要的是,如果把『四份頭』、盧氏大宗祠都復建回去,那麼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清晰的現實,那就是盧員甫剛遷居到荷花芯,建成『四份頭』時,村莊並不正對著筆架山,而是面朝東峴峰。盧氏大宗祠建成後,盧宅與筆架山的關係逐漸趨正;直到肅雍堂建成,才形成了門對筆架的獨特景觀,這或許與當年堪輿大師盧文澤有關,從中也可以看出明清時期盧氏先人追求天人合一的理念。」盧宅歷史文化研究會的成員們都寄望於盧宅下一期保護規劃的實施。在他們眼中,這個布局嚴謹、軸線分明、街巷縱橫、院落連片、名園繞舍、坊表林立、祠宇眾多、氣勢恢宏的傳統村落,每個細節都充滿智慧和哲理。即使是那些星羅棋布看似隨意散布的池塘水井,其實是雅溪必不可少的「蓄水池」,起著季節性調節水量的作用。就在不久前,村民驚異地發現,緊鄰雅溪中河的夏家池被圍入某村民家中。
按照國務院1988年文件要求,盧宅屬於全域保護,未經文物保護部門批准,現有任何建築都不準拆除、改建。如何做到文物保護、民生保障、旅遊開發三位一體,再現「三峰雅溪,渾然天成;屏山伴水,建宅居邑」的盧宅歷史風貌?也許可以去西荷亭書院看看這座沙盤模型。畢竟,它帶給人們的,絕不止是一縷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