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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天使】
講述人:陳修
作者:陳怡含
編輯 :王曉
檔案來源:極晝工作室(ID:media-fox)
全文 6570 字,閱讀約需 7 分鐘
★★★
大年初二的夜晚,一本黃色的資料夾被陳修從書櫃裡翻了出來。翻開資料夾,117個不同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排布在五頁紙上,藍色的鋼筆字間還有幾點乾涸許久的血跡。那是陳修三年前在「維冠倒塌事件」中所記錄的罹難者名冊。2016年除夕前日,臺灣省臺南市發生7級強震,維冠住宅整棟倒塌,造成117人死亡。那時陳修作為一名遺體修復師,為每一具遺體進行驗傷,並參與了約三分之一的遺體修復。那是陳修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人間煉獄。送進來的遺體都是一家四口、一家五口,很多父母把孩子護在身下,甚至有三個月大的嬰兒死在父母的懷裡。不斷有人在停屍間和外面的走廊穿梭,同時會有幾十個人的哭聲,在地下形成回聲。在此之前,陳修已經有多次重大災難的遺體修復經驗了,在澎湖空難、高雄氣爆等事件中,都能發現他和朋友的身影。因為穿著和醫生的手術服樣式相仿的黑色工作服,他們被臺灣媒體稱為「黑天使」。很難想像,這位「黑天使」多年前曾是「少年得志」的黑道,為求上位搶著幫老大打打殺殺。他曾六度入獄,直到23歲那年被判六年監禁,才在獄中漸漸沉澱自己,在兩位老師的教化下醒悟。三十歲那年,他搬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換掉手機號碼,在殯葬業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正當工作。這份工作不僅給了他重新開始的機會,使他和家人的關係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也讓他漸漸懂得死如何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小時候,家裡過得比較苦,我的成長環境也比較複雜,可以說是在妓院、酒店之類的地方生活的。讀初中的第一天,我在籃球場上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在旁邊打球的學長,就被他們圍毆,可能是我長得不好看,也可能是他們想給新來的學弟一個下馬威。後來我找了一些同伴打回去,他們就不再欺負 我了。那時起,我知道要強勢一點,要武裝自己,於是常常在書包裡藏刀子、棍棒之類的器具。那時覺得,既然當好人會被欺負,那就當壞人,別人壞,我要比他們更壞。 初中還沒畢業,我就接觸到了一些「社會人士」,他們的生活「多姿多彩」,衣著光鮮亮麗,開進口車,整天喝酒玩樂。那個時候,我的價值觀發生了偏差,覺得這個社會利益當道,如果賺錢多一點,沒學歷也沒關係。初中後我便輟學,想早一點開始混社會。那幾年我「少年得志」,當時臺灣的經濟形勢很好,我又跟了一個江湖勢力很大的老大,開賭場,年紀輕輕就賺了很多錢。相比於《鬥魚》等電視劇的演繹,臺灣黑道的現實情況並不一樣,但有些是類似的,比如老大叫小弟們去殺人,大家會搶著去,因為混社會也是一份職業,黑道也是一個職場,大部分人力求表現。我曾經六次入獄,前五次都沒有醒悟,大概是因為被關得不夠久。臺灣有一句話叫「越關越大位」,每一次出獄就會有更多的年輕人叫你大哥,你的地位無形中被提升,從小弟一路被關成為老大,這是一個很大的誘惑。23歲那年,我第六次入獄,被判六年監禁,終於有足夠的時間沉澱自己。那時監獄配合政策開設了寫作課,幾乎沒人願意讀書寫作,所以他們就報了一些人頭上去,我就在其中。寫作課的女老師很有耐心,不斷地勸說我們要努力學習,最初幾個月,我一直覺得那些是屁話,誰喜歡學習呢?起初,她戴著眼鏡,我沒有注意到什麼異常,直到有一次,我發現她用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我們交的作業,才知道她已經接近失明。她的腿腳也不方便,需要拄著拐杖慢慢地走。而且她給我們上課是沒有薪資的,五十幾歲的她已經無償在監獄教了幾十年。我很不解,問她為什麼要堅持上課,她說「能救一個是一個」,使我深受觸動,在我一二十年混社會的過程中,身邊都是爾虞我詐,我原本不相信人性有無私的一面,是她讓我第一次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好人。她還請了一位男老師一同幫忙上課,後者是一位還不錯的作家,原本在報社做編輯,後來因為嚮往創作自由辭掉了工作。其實自由創作者的市場是非常侷促的,這位男老師的生活在世俗意義上是蠻困頓的,一年只有三四萬元人民幣的收入,但他卻過得很快樂,而且每年至少進行一次背包客式的出國遊。這讓我很驚訝:怎麼會有這種人存在?簡直是現代版的陶淵明。我們混社會都是注重物質、追求利益,他讓我明白原來這樣的生活也可以讓人很滿足。這兩位老師是我醒悟的最大因素,我立下誓言,出獄後要做一個好人。陳修將在「維冠倒塌事件」中所記錄的罹難者名冊。受訪者供圖。
雖然在獄中已經立誓,但出獄後的一段時間,我還是在為非作歹。作為一個入過獄的人,想要在社會上立足會難一些。出獄後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還是和那些朋友來往,在那樣一個花花世界,想變好也沒那麼容易。找工作一旦碰壁,就更走不出去。臺灣有很多公司要求應徵者在面試時提供良民證,我都沒有機會嘗試,只能去應徵銷售員這種職業門檻最低的工作,但這類工作對外在形象比較重視,但我全身都是刺青,就算穿西裝也遮不起來。被拒絕兩三次後我就不再嘗試了,其實我們混社會的人比其他人還要敏感,怕被別人看不起,所以偽裝成不可一世的樣子。那時我自卑,感覺正常的社會容不下我,甚至會害怕看到人群。相反,在黑社會裡,我能夠獲得認同,我就回了頭,再去做以前那些事。有段時間臺灣掃黑,我身邊的很多小弟都被抓了,我當然也會警惕。那時我們幹的那些不好的勾當,帳本都在我這裡,也不能把它們丟掉,只好今天把它藏在這裡,明天想一想不對,又把它們拿出來,藏在別的地方。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原來做壞事還是會害怕的。我覺得很厭煩,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每天過這種擔驚受怕的生活。想到自己這輩子最好的青春都留在監獄,而沒有奉獻給自己、家人,想到以後犯的事一定會越來越大,被關得也會越來越久,我下定決心要重新開始。但我不知道怎麼重新開始,雖然不幹壞事,但一輩子沒幹過什麼好事,也不知道怎麼做好人。後來我認識了我現在的太太,她是學美容的,我們交往沒多久就有朋友問她有沒有興趣做入殮師,她問我是否會忌諱。我覺得這個工作挺有意義的,有意義的工作才做得長久,就對她說,我們一起做。本來我們住在不同的城市,找工作時我就搬到她的城市,徹底離開了原來的成長環境,還換掉了手機號碼。我希望在一個幾乎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新開始。那時我還是假釋出獄,每個月有幾天要去找檢察官報到,面試時我就必須坦白什麼時候必須請假,因為要去檢察署報到,有的公司就不要了。後來有一家負責人說,「沒關係,反正犯錯是之前的事」,就這樣,我在三十歲時找到了人生中第一份正當工作。除了學習入殮外,我也要做基礎的接送遺體、搭設靈堂的工作。最初的幾個月,我一度覺得堅持不下去,常常下班回家都在哭——混社會時我「少年得志」,一直在指揮別人,而現在每一個前輩都比我年輕,我必須聽他們指揮我做這做那,做錯了還要被罵,我覺得特別委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受這種氣。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他們的很多做法對遺體是不尊重的。比如幫逝者穿衣服時需要為他們翻身,電影《入殮師》裡面的動作都是非常莊重的,但是這些人就很粗魯地直接翻過去,讓遺體的臉朝下趴著,使鐵質的停屍臺發出很大的乒桌球乓聲。再比如有些人的死亡過程比較痛苦,手腳是扭曲的,遺體僵硬後很難穿上衣服,這些人為了方便,就硬把他們的手腳扳直,你會聽到骨頭髮出一聲脆響,就知道可能已經脫臼了。以前混社會的時候,老大會刻意對我們進行一些訓練,讓我們變得兇狠,不怕死,也不把人命當一回事,後來經過牢獄之災以及兩位老師對我的教化,我開始懂得去尊重他人,包括這些逝者。所以一開始我會和那些人吵,但是吵也沒用,我是菜鳥,人微言輕,他們會跟我講:「就是要這樣做啊,不然要怎麼做?前輩教給你的方法就是這樣。」他們覺得這是正常的,人死了就是死了,那只是屍體。至此,我有了從事遺體修復的想法。據我所知,當時臺灣沒有專門做遺體修復的職業,無人帶我入行,我只能自己摸索。那時我有個模糊的想法,覺得應該要向電影特效化妝師學習,因為喪屍一類的電影是把好的皮膚變爛,我學習到這個原理和技術後,可以反向操作,把爛的變成好的,雖然不確定能不能行得通,我還是常常請假去上課。我想向醫生學習外科手術的縫合技術,但相關的法律規定醫生是不能收學徒的,我求了一位認識的醫生幾個月,他終於答應,說只教我一次,能不能學會是我自己的事。因為不能拿真的遺體去試驗,我買了很多醫學院學生用的模型在家練習,但模型終歸和真正的皮肉不一樣,練習到一定程度後,我常常到馬路上找被車撞死的貓啊狗啊,把它們帶回家縫合。我前前後後學了一年,向彩妝師、電影特效化妝師學習的學費很貴,又要買很多的材料和器具,加起來花了三四十萬元人民幣。那時還要向家人借錢,他們並不理解:「不是說有在正常工作嗎,怎麼會沒錢?工作的過程中不就會學習嗎,幹嘛還要花錢去學習?」他們無法完全信任我,擔心我騙他們說有在工作,事實上沒在工作,反而向家裡騙錢。陳修將向同事講解工具的使用。受訪者供圖。
一開始我都是偷偷為遺體修復。你說遺體有個傷口可以幫忙縫一縫,人家會想你到底會不會,肯定要先做給人家看,他們才相信你會做。第一次做修復是縫合呼吸管在逝者脖子上留下的傷口,那是一個兩三公分大的圓洞,家屬並沒有叫我們處理,只是叫我們幫忙入殮,我就自己縫起來。那一次家屬到最後都沒有發現,因為遺體穿上衣服後,領子是可以遮住那裡的。大概過了幾個月,殯儀公司的老闆知道我會做這個了,才漸漸向家屬提出,家屬才會正面了解到我們會怎麼幫逝者修復。為了保持工作時的同理心,我也形成了自己的習慣,我會將自己代入到逝者的角色,去模擬他們的死亡過程,想像如果躺在那裡的人是自己,會希望如何被別人對待。我曾經接手高空墜樓事件的遺體,我為此專門去蹦極。雖然那只是一兩秒鐘的事情,但整個過程中思緒非常清楚,時間是非常緩慢的,空間也幾乎停住了,我才明白,原來墜樓的人瀕臨死亡時是那樣的感受。一次,高雄有下水道工程發生意外,一位潛水員在維修工程時被水流衝走,經過很多道閘門,被閘門上用來切割垃圾的刀片分屍。我聽到人們說起他的遺體如何在多個垃圾分流站被發現,又看到了照片,就會開始角色投射。他的葬禮是一個星期後,那之前我們才會幫他修復,那一個星期之中我連續兩天夢到下水道的場景,但是角色不同,第一天我是旁觀者,看著那個人被水衝走、撞到牆壁、皮膚被刀片划過,第二天我變成了當事人,人家都說夢裡不會痛,但遭遇撞擊和切割,我都有非常清晰的痛感,這大概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葬禮的主角是逝者,但很多人都把主角忽視了,反而注重那些做給別人看的東西。有些人寧願插幾萬元的花,也不願意多花幾千元給父母穿好一點的壽衣。曾經有一位上市公司老闆請我處理他父親的喪葬事宜,花了三四十萬元人民幣布置告別式的場面,卻不願意花7000元去修復父親斷掉的指節,讓父親有個全屍。很多從業者也是一樣,為了追求更多的利益會誤導家屬多花錢,說因為有什麼習俗必須做什麼法事。我不會這樣做,如果有家屬提出想要做非常大的場面,我也會勸說他們,有這些預算不如花在逝者身上。我們會免費接手一些案件,比如無人認領的遺體,也許是早早與家人斷絕聯繫的單身漢,因吸毒死在出租屋裡,也許是子女在國外的年邁老人,病死或冬天溫度太低被凍死。我們就像他們的家屬一樣,告別式沒有人來,只有我們拜,然後送他們出殯、火化。虐童、家暴等刑事案件我們也會免費接手。2013年,兒童權益促進協會請我幫忙處理一個小女孩的喪葬事宜,她受虐致死後被遺棄到排水溝裡。被發現時,她全身腫脹,滿是汙泥,讓人特別心疼。從那以後,我加入這個協會,開始參與訪問育幼院之類的活動,也協助了其他受虐兒童的案件,漸漸從志工變成理事,前幾個月,我還陪同了一起虐死女童案的家屬去開庭。2014年7月23日,澎湖發生空難並波及民房,死傷很多。當時有一位讓我非常感動的逝者,她是一位空姐,為了安撫乘客,幫助乘客系安全帶,遺體狀況非常不好。因為飛機是從高處重重墜下,大部分乘客的損傷都集中在身體下半部,而那位空姐幾乎全身的骨頭都碎掉了。雖然那個狀況下,她不至於還可以逃生,但為了乘客,她沒有辦法讓自己死得好一點。一個星期後,另一起災難又發生了,高雄市多個街區的地下管線發生爆炸,我們又緊接著趕往高雄。那次殯儀館距離災難現場沒有多遠,隔壁而已,裡面在工作,外面還在轟隆轟隆地發生一些小爆炸。連續兩起災難,給我很大的衝擊,我開始反思怎麼樣才能做得更好。以前我是為了呈現好的結果而做好,從那時起我要真正從逝者出發。這是不一樣的,比如因為交通意外,逝者的頭骨被碾碎了,以前為了呈現好的結果,做得更像一點,我們可能會做人工骨骼,但這幾年我們會盡力搜集頭骨碎片,能找多少是多少,然後用這些碎片把原來的骨骼拼回來,人們可能會覺得看起來都差不多,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去把它拼回來,但我們覺得這樣比較人性化。連續兩起災難也讓我有了成立重大災難救助團體的想法,在澎湖空難和高雄氣爆中我們一共服務了76人,我就和朋友一起成立了「76行者」。2018年2月上旬,花蓮頻發地震,陳修帶領「76行者」協助了罹難者的喪葬事宜。受訪者供圖。
我很喜歡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裡寫的一句話:「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我最早是在獄中讀到這句話的,那時我並不懂它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後來會做殯葬業,但就是很喜歡,還把它抄在了筆記本上,如今它成為了我的座右銘。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面對的死亡,是太姥姥過世。那時我還沒有上學,按照當時的習俗,她的遺體沒有冰存,要在我們家的大廳放好幾天,看好日子才能入殮蓋棺。那幾天我一直跪在旁邊燒紙錢,看著遺體每一天都在發生變化,當時是大熱天,慢慢地變綠、轉黑,面容很難看。我之所以想做好遺體修復,也和這個經歷有關。如果當時她的遺體狀態是很好的,我就不會產生恐懼,也不會對死亡有恐懼,沒有恐懼才能重新建立起情感連接,你可以很親密地碰觸親人的遺體,你們過往的互動都會重新浮現。我們在工作中也會用語言去引導家屬:「現在已經幫親人把身體整理好,你有什麼想說的話,可以牽著他的手對他講。」如果最後的道別是圓滿的,我相信會是最好的生命教育。這種教育是無形的,我們不用刻意向人們宣導死亡不可怕,或者要孝順、要有怎樣怎樣的人倫觀念。這份工作讓我和家人的關係發生了變化。以前我是很不受管教的,長輩們說我幾句,我就會回嘴,甚至和他們吵。有些錯是自己造成的,我卻怨恨父母,比如為什麼我的父母沒錢,不能給我好的資源?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和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卻可能一整年都不見面。現在長輩們還是會說我,但我再也不會回嘴了,工作之餘我會儘量多陪陪家人,因為不曉得哪一天會發生什麼意外,我不想留下遺憾。有時我在工作中會遇到一些子女,對於喪禮中需要為長輩做的簡單禮儀很不耐煩,甚至請他們來見父母的最後一面都不願意,這時我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便忍不住去指責他們。我媽媽說自己好像撿回了一個兒子,以前我整天惹是生非,讓她擔驚受怕,現在她看到我在做正確的事。這幾年我在也無形中也影響了一些人,雖然有些朋友還是在混,還是「兄弟」,但有時會願意投入自己的時間和金錢,和我一起做一些慰問窮苦人家之類的事情。陳修一家四口外出遊玩的合影。受訪者供圖。
有些人可能認為,我做這份工作是在積功德,在為自己的過去贖罪,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起初我只是覺得自己是一個受助者,面對兩位老師的教化和家人的支持,我希望做些事情來回報他們,不要再讓他們失望。久而久之,我認同這是一份有意義的工作,既然現在我們有能力做幫助別人的角色,為什麼不去做呢?2017年年底,我的那位女老師意外過世。她住在高雄,那一天要搭火車到臺南監獄上課,身體狀況已經非常不好,她拄著助行器,在火車站的扶梯上沒有站穩,摔了下來,很快因腦出血過世。她的先生馬上聯繫我,他也知道我一定要親自幫老師打理,盡一份心。那是我最痛苦的一次遺體修復。出獄這麼多年,我一直想請她吃頓飯,作為謝師宴,她從未同意,說不接受我任何形式的回報。*本文授權轉載自公眾號極晝工作室(ID:media-fox)—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