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離開了戰場殺敵和彰顯身份的功用,寶劍現在依然存在的理由是什麼?既已無日常功用,鑄劍師們又為什麼執著於追求:以最好的材料、最高超的技藝,鑄造出最鋒利的寶劍,可吹毛斷髮,削鐵如泥?

走在龍泉青瓷寶劍園區的街上,幾乎一半數量的店鋪是售賣青瓷,一半是寶劍。甚至,龍泉幾乎家家戶戶都掛著寶劍,幾乎每個人都能說出寶劍的一點故事,據說這是一種傳統。當我們去尋訪龍泉寶劍之前,最困惑的幾個問題是:有殺傷力的寶劍是否屬於「管制刀具」?離開了戰場殺敵和彰顯身份的功用,寶劍現在依然存在的理由是什麼?既已無日常功用,鑄劍師們又為什麼執著於追求:以最好的材料、最高超的技藝,鑄造出最鋒利的寶劍,可吹毛斷髮,削鐵如泥?
在老字號劍鋪看鑄劍
瀋州是老字號「沈廣隆劍鋪」的第五代掌門人,「沈廣隆」是龍泉子承父業一脈相承的中華老字號寶劍生產企業,始建於清朝光緒年間。
瀋州告訴我們,寶劍鑄造始於春秋,誕於龍泉。楚王命歐冶子鑄造寶劍,歐冶子開啟了鐵劍時代的先河。他遍尋江南,終於在今浙江省龍泉市一帶找到鑄造利劍必需的鐵英、寒泉和亮石,在龍泉鑄劍三枚,曰龍淵、泰阿、工布。自此,龍泉寶劍名聞天下。唐乾元二年此地置縣,即以第一把寶劍為縣名,叫「龍淵縣」,因避唐高祖名諱「淵」字,改稱「龍泉」。龍泉劍的往事越千年,歐冶子的鑄劍技藝在龍泉深深紮根,世代相傳,直到今天。
1956年以後,沈家劍鋪五兄弟中四個漸漸放下了這門手藝,唯獨瀋州爺爺堅持下來。老匠人63歲時,為了不讓沈家技藝失傳,把當時13歲的兒子也就是瀋州父親帶進鑄劍之門。父子倆每天打鐵鑄劍12小時,其中的辛苦一般人難以想像。
「嚴寒酷暑,每天都是鐵與火的日子。」瀋州說。以前學藝的時候,老劍鋪在半山腰,每次做不好,父親就把他做的東西扔出去,從半山腰扔到山腳。但是想著祖傳的東西不能丟,自己就會偷偷跑到山下撿回來,重新熔鑄重新打造。一天下來,手被火花燙傷、起血泡、手抖到夾不起菜都是家常便飯。

瀋州熱情豪爽,在沈廣隆劍鋪,他帶我們近距離體驗了一次鑄劍過程,拍攝之前,瀋州反覆提醒我們,在鍛打時火光四射,離得太近容易受傷,並給我們看了他的幾處舊傷,火星四濺的那種穿透力,是即便隔著衣服也能到肉的。拍攝時,我們已經已經離得很遠,可面對鋪天蓋地的火星,其實是躲無可躲的。我們面前,兩位鑄劍師傅鍛打正酣,汗流浹背。
龍泉寶劍的製作工藝複雜,從原料到成品需要經過煉、鍛、鏟、銼、刻花、嵌銅、冷鍛、淬火、磨光等28道精密工序。鋼坯加熱後迅速鍛打,反覆捶打長條劍坯,歷經千錘百鍊,一把剛柔並濟的寶劍才塑造成型。寶劍鋒從磨礪來,考驗的是磨劍人的耐心和細心,傳統的手工磨光需要經過多次粗磨、細磨和精磨,直至寶劍寒光逼人。在這裡,「千錘百鍊」不是形容詞,而是實打實的步驟。
據瀋州講,一把普通的劍大概要磨製24小時,其間重複相同的動作,同時還得不斷觀察刀面變化。以前技術不精,覺得很枯燥,常常會傷到自己。磨劍這活兒就得沉得下心,不能有半點兒馬虎。完成製作的龍泉寶劍,通常是全角度手工開刃,刀口非常薄,鋒利無比。
接下來試劍,瀋州事先將一卷碗口粗的竹蓆備好,凝神靜氣,恍惚間揮劍破空,竹蓆瞬間斷掉,耳畔劍光閃閃、金戈鐵馬,不誇張,不寒而慄,又愛不釋手。
瀋州告訴我們,他曾聽說有一把伴隨唐太宗安邦定國的寶劍「聖劍」,隨著太宗的離世而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就像《蘭亭序》一樣無處追尋,只留下太宗「文愛蘭亭,武愛聖劍」的懸念。素有「天下第一劍」之稱的沈家,世代傳承的不僅僅是鑄劍工藝,還有唐太宗聖劍的傳說,幾代人未曾鑄造出來的聖劍,成為沈家瀋州鑄劍的追求。

關於「聖劍」的記載少之又少,難識廬山真面目,為了鑄造出唐太宗聖劍,瀋州查閱了大量史料,考察各地博物館,研究形制、種類、裝飾、功能上均有異同的不同古劍,並幸運地在朋友的家鄉神話中捕捉了聖劍特徵。在此基礎上,瀋州開始鑄造。劍身寒光凜凜的八面刃,流暢自然的捲雲紋,細膩柔潤的紫檀劍鞘,銀光耀眼的裝具,鑲嵌華麗寶石。寶劍鑄成,瀋州將它命名為紫英聖劍,象徵紫氣東來與英雄之氣,一如唐太宗當年拔劍威震天下,令八方臣服,瀋州希望它帶給現在人們的也正是這樣的壯志豪情與英雄偉業。
沈廣隆寶劍大都需要定製,也會根據市場需要,讓不同需求的人都能選到合適的劍。武術隊訓練和比賽用的寶劍一般都會在沈廣隆定製。如今的瀋州,除了責任外,更多的是家族的榮耀和自豪。
吳宇森御用鑄劍師的憂慮
龍泉鑄劍師名人云集,說起來,「劍村」胡小軍曾經只是龍泉鑄劍師裡的後輩。
1996年,19歲的胡小軍大學畢業後留在大連工作。有一天,他突然發現在大連有一家外資企業專門從事刀劍修復,做出來的東西跟當時大量製作武術用劍的龍泉本土有很大的區別。深入了解後得知,這家店的老闆來自臺灣,祖上世代造劍,他們的熱處理技術是敷土燒刃,這些制劍工藝都是我國唐代以前就有的,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優秀的刀劍製造工藝在國內已經失傳了,但在受中國文化影響極大的日本卻保留了下來。當胡小軍看到這些工藝出現在大連這家外資企業時,他如獲珍寶,於是專程到這家企業拜師學藝。
燒起小土爐,鼓起皮風機,自嘲沒有家族傳承的胡小軍一切從頭學起。在羊角墩上,六斤草鋼經上萬次鍛打,方能打出一把兩斤左右的劍身。每一錘下去,火星四濺;每一次摺疊,都在提煉,這就是「百鍊成鋼」。草鋼也叫炒鋼,裡面雜質較多,需要在高溫下反覆摺疊鍛打提純。摺疊層數一般在三萬多層。

2006年7月,在大連鍛打八年攜技返鄉的胡小軍,辦起了自己的「劍村」劍廠。龍泉劍有很多老前輩,很多跟胡小軍同齡的高手,鑄劍的氛圍很好,但當時龍泉只生產低端刀劍,效益不好。「出道晚」的胡小軍想要選擇走和別人不一樣的道路,有創新才會有奇蹟出現。於是他下定決心要走手工孤品的路子,做「私人定製」。
真正讓胡小軍的「孤品」劍天下揚名的機遇是電影《赤壁》。當時,吳宇森的《赤壁》劇組遍尋全國鑄劍高手後,偶然慕名找到他,結果是《赤壁》全劇的刀劍均由胡小軍的「劍村」製作。當影片《赤壁》公映,道具寶劍成了片中的一大亮點。此後,《孔子》、《浣花洗劍錄》、《畫皮Ⅱ》、《大鬧天宮》《王的盛宴》、《太極》……胡小軍承擔了一系列大片裡的刀劍製作,並成為好萊塢大牌導演吳宇森的御用鑄劍師。
在劍村熾熱的爐火中,將炙鐵取出,起手,落錘,這就是鑄劍師胡小軍的日常。在龍泉,傳統的鑄劍原料叫草鋼,是由龍泉特有的鐵英煉製而成。而胡小軍的習慣,是將自己以往收集來的曾上過戰場的漢代古劍條,夾在草鋼中一起鍛打。按他的話說,這是與古代鑄劍師的直接對話,共同鑄劍。
對於胡小軍而言,研究古法鑄劍並不苦,苦練技藝也不算難,刀劍文化的傳承和發揚才是最大問題。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有著抹不掉的焦慮。他憂心的是,這傳承了幾千年的刀劍文化,會不會就這樣逐漸消散於時代變遷之中了。究竟有沒有一把劍,可以真正代表龍泉寶劍?
用隕鐵為原料,打造真正的傳世寶劍,是胡小軍的願望。「但並不是有很多人想要一把這樣的寶劍,即便是鍛造出來,又賣給誰呢?」這個問題,從我到龍泉的第一天,就很想問。胡小軍說,他最初的想法只是要打造一把最好的劍,傳給自己孩子,多年以後,子子孫孫能以擁有這把象徵中國文化俠義精神的傳世寶劍為榮。如果有人能真的了解寶劍的好,是一定會想要擁有的。如今,他希望每個擁有定製寶劍的人的後代,都能有這份自豪。

想像中的文化符號
如今,龍泉已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刀劍生產基地,至2016年,龍泉寶劍年產量已超萬把,在長期的發展中,經過歷代鑄匠精益求精的鑽研,龍泉寶劍在產品的質量上形成了堅韌鋒利、剛柔相濟、寒光逼人、紋飾巧致四大傳統特點。龍泉寶劍千餘年的製作歷史,造就了一批能工巧匠,他們積極創業,招徒授藝,代代相傳,帶動了龍泉寶劍這個行業的興起。
但我們也看到了它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除成規模的寶劍廠外,有一些小家庭作坊式的寶劍廠,經營狀況不如人意,銷售進不了大市場。寶劍鍛造工藝複雜,製作太辛苦,後繼無人。產品質量參差不齊,嚴重影響寶劍信譽。比如,龍泉寶劍廠有限公司為「龍泉寶劍」商標唯一合法所有人,然而,全市個體劍廠、劍鋪、寶劍行業使用「龍泉」、「龍鳳七星」商標已是不爭的事實,外地也在加速對「龍泉寶劍」商標的侵權。假冒寶劍的出現,使得許多廠家為爭得一定市場份額,紛紛以低價位進行競爭。在對龍泉寶劍的宣傳上,遠遠欠著力度……
其實當我們得知這些問題的時候,並不太意外,我們走訪的幾乎所有手工藝生產的地區和機構,大都存在這些問題。對於所有的手工匠人來講,之所以受人尊敬就在於他們日復一日的精心打磨,器物往往承載著他們所有的精神情感,而後,通過不斷對器物賦予更多的文化意義,來渴望別人的理解和認同。如同在龍泉青瓷匠人眼中,沒有任何一件器物,能像青瓷這般體現出含蓄內斂、溫潤如玉的中國傳統文化特性。相對神秘的鑄劍師職業也是如此,從小學藝,鑄劍就是日常,他們找到的寶劍的文化意義就是正義和尚武精神。

對於鑄劍來說,無論是「祖傳手藝」,還是「半路出家」,在已無俠士的當下,鑄劍師們都希望能通過鑄劍讓「尚武精神」在這世上依然有寄託。提醒人們寶劍並非「兇器」、「管制刀具」,它所傳達的「尚武精神」是一種頑強,一種俠氣,一種做人的尊嚴和自信。除了影視劇和傳說,這種精神在生活中也應該一直存在。代表著「尚武精神」的寶劍作為禮器的意義比利器更為重要。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劍道」。除了打造寶劍的精湛技藝,他們希望向更多的人傳達寶劍的背後的文化意義: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像寶劍這樣,代表國人的地位與身份、智慧和勇武。
但是,人們在接受起來,並不像他們想像得那樣樂觀。雖說不開刃的寶劍不屬於「管制刀具」,但即便如此,寶劍也是不允許通過安檢,不能被帶上交通工具的。並且從消費水平上來說,由於原材料難得和製作工藝的繁複導致的過高的價格,也使得大多數人難以擁有一把製作精良的寶劍,所謂的「劍道」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了空談。
在武俠小說裡,寶劍出鞘,寒光所至,萬籟俱寂。當我們來到寶劍之都龍泉尋一把寶劍,也只能是透過冰冷的鋼鐵材質,穿過寒光劍影,賦予人文情懷的觀照來解讀劍的風骨。我想除了鑄劍師、武術團隊、古裝片影視劇組,以及寶劍收藏者,恐怕我們普通人這一生中都不會出現寶劍,而寶劍的鍛造技藝也逐漸演變成了五金工藝,這是我們能看到的一部分鍛造參與生活的痕跡。對於喜歡劍的人來說,寶劍更多的只是一個符號,一個遙遠的夢,是一個想像中的書劍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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