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這句詞吟誦出口就有一種得道成仙的 畫面感。為什麼得道才能成仙?道是什麼?好似很玄妙。老子在道德經中將道闡發為萬事萬物運動發展的總規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我對黃庭堅生平做了一些了解,認為他對於道家學說不止是道理上的認同更是情感上的依附。
文人士大夫從小受儒家道家百家雜說各種思想薰染。讀聖賢書,立君子品 ,進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退則江湖之遠。像莊子陶淵明,與大道附同,和自然為伍 。而大多數人往往進亦猶退亦憂,怎麼辦呢?這個時候就會尋求平和心態的思想支撐。道家思想裡的超乎外物,淡泊明志,樂觀通達的思想本源為深陷困境的文士們的精神困苦提供了有效的解脫途徑。
「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是北宋文學家、書法家、「江西詩派」的開創者。他從儒家思想出發,習禪慕道,圓融佛、道二教。道家思想佔一定比重,因其個人稟性、學養及當時社會環境以及個人遭際都有一定關係。
學養與個人稟性
黃庭堅受道家思想儒染的途徑是研讀道家典籍《 老子》、《莊子》,為《老子》做注釋,又做《莊子內篇》,論主旨及其重要性。對道家學說深刻的研究,思想自然受到教化。《莊子》一書中典型的寓言故事都被黃庭堅在其詩作中化用或引用,如鯤化鵬飛、莊周夢蝶、庖丁解牛、匠石斫鼻、隱几而坐、曳尾之龜、濠上觀魚、魚相忘於江湖、朝三暮四、混沌之死等等,幾乎囊括《莊子》中讓人印深刻的寓言故事。
黃庭堅早年在家鄉期間,受其叔父隱士黃襄的薰染,喜歡莊子、陶淵明隱逸的思想。陶淵明的詩歌反映的則是一種道家無為思想。他的詩醇美平易,物我相融,在他的詩歌中可以看到道家思想的精髓「天人合一」。他一生幾次出仕為官,最終歸隱田園,甘心也好,不願也罷,這一切都因道家思想在他內心的緣故。
崇寧三年黃庭堅寫一詩:
遠公引得陶潛住,美酒沾來飲無數……·道卿道卿歸去來,明遠主人今進步。
在這首詩中,他更將自己比作陶淵明,可以看出,對於黃庭堅來說,陶淵明所代表的,是因任自然,遊於物外,這充分反映了其道家思想的發展。
黃庭堅在陶淵明身上看到了答案,那就是:遠離官場,徜徉野趣,自得其樂,無所拘束,成為和諧自然的一分子,黃庭堅飲酒的目的是要達到精神上的一種自由狀態,樂飲又不放縱,可謂「從心所欲而不逾矩」,這正與陶夫子之道境界相仿佛。
水調歌頭·遊覽
宋 · 黃庭堅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花上有黃鸝。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詞人採用幻想的鏡頭,描寫神遊「桃花源」的情景,反映了他出世、入世交相衝撞的人生觀,表現了他對汙濁的現實社會的不滿以及不願媚世求榮、與世同流合汙。
「春入武陵溪」,使用了陶淵明《桃花源記》的典故。「我欲穿花尋路」,穿過桃花源的花叢,一直走向飄浮白雲的山頂,一吐胸中浩然之氣。
詞人以靜穆平和、俯仰自得而又頗具仙風道骨的風格,在想像世界中構築一個自得其樂的世外境界,自己陶醉、流連於其中,並以此與充滿權詐機心的現實社會抗爭。鄙棄世俗的清高,高蹈遺世之情態,大有放浪形骸之外的飄逸和瀟灑
《叔父釣亭》:檻外溪風拂面涼,四圍春草自鋤荒。陸沉霜發為鉤直,柳貫錦鱗緣餌香。影落華亭千尺月,夢通岐下六州王。麒麟臥笑功名骨,不道山林日月長。
此詩全以對比貫穿,利用垂釣展開聯想,用了船子和尚與姜太公的典故,鉤直比喻沒有機心,無人賞識,所以白髮而陸沉;而魚之上鉤正緣於餌香,象徵天下士人為名利所驅,不得自由。一為世間,一為出世間,自然永恆與功名虛幻(生命短暫)形成尖銳的對比,最後完成了價值的選擇:與山林日月終其老,推崇叔父的歸隱態度。
社會環境
黃庭堅一生,在政治上與蘇軾同進退,然而,對新黨領袖王安石的才華與政治主張又極欣賞,以致舊黨不重用他,新黨排斥他。
黃庭堅性格耿直,因而和汙濁黑暗的現實社會產生了格格不入的矛盾。在這時,道家思想安慰了他那顆落寞的心,在自然中他尋找到了本真。黃庭堅沒有能力去改變社會現狀,又不願被這種社會風氣改變,那他只有逃避醜惡的官場生活,在現實生活中尋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於是道家的遁世歸隱就在他的內心深處的矛盾中佔據了上風。
在此思想影響下,其詩風具有濃厚的道家色彩,追求藝術上的「全」,顯出超拔的理趣。
《雜詩四首》:
雜詩四首其一扁舟江上未歸身,明月清風作四鄰。觀化悟來俱是妄,漸疏人事與天親。雜詩四首其二佛子身歸樂國遙,至人神會碧天寥。劫灰沈盡還生妄,但向平沙看海潮。雜詩四首其三小德有為因有累,至神無用故無功。須知廣大精微處,不在存亡得失中。雜詩四首其四黃帝煉丹求子母,神農嘗藥辨君臣。如何苦思形中事,憂患從來為有身
「扁舟江上未歸身」江湖歸舟,是山谷永遠的夢想,但是由於現實的困境一直未能實現。在觀察自然變化、人事變更之後,他有了深刻的虛妄感,所以不再為世事榮辱煩惱,而是心向自然。
「但向平沙看海潮」通過漫長時間的修行,也不能斷盡妄想,與其這樣,不如以輕鬆姿態看風吹雨打,感悟自然中所蘊含的大道。
「小德有為因有累,至神無用故無功」小德之人與至人神人的差別,小德之人因為有執著,所以有目的性地去作為,而至人、神人並不追求有用於世,所以內心裡「為而不恃」,沒有了對「立功」的執著。存亡得失只是世間俗人的衡量標準,與「至廣大而極精微」的道是不相干的。所以內心之中無須以這種虛妄的得失為慮。仿佛莊子筆下的至人神會於碧天之上。
「黃帝煉丹求子母,神農嘗藥辨君臣」黃帝煉丹、神農用藥,都是執著於身體,而老子言:「吾有大患,為吾有身。」人生各種憂患皆從有身而來,所以不要再在自身的窮通榮泰上花費精力。把心地修煉得像水一樣廣闊、無為。
莊子的齊物論給了他消解現實痛苦的妙方。這兩種思想皆消解了世間「立功」事業的意義感,紓解了作者入世建功立業的理想不能實現的焦慮。
個人際遇
黃庭堅一生從政,從走上仕途之初,就具有強烈的施仁政、撫黎民、建功業的思想,始終踐行「不以民為梯,俯仰無所怍」的從政主張。他在葉縣、太和、等地方官任上,適逢北宋政府推行農田水利法、市易法和鹽務專賣等改革,他深入體察民情,如實上報實施情況,竭力為百姓呼籲。
黃庭堅曾說:「為官的人不能不知道爛白菜的味道,更不能讓老百姓面帶這樣的菜色。」
黃庭堅在太和縣任知縣,後移監德平鎮。這一段時間他有機會深入底層,體察民情。在任期間,黃庭堅勤政愛民,他的從政理念兼有儒家的民本美政思想、佛教的慈悲情懷與道家的無為而治的理想。但是,作為一名只能執行政令的下層官僚,他在政策日益苛猛、民眾日益窮苦的情勢下,很難實現這種施政理想。
黃庭堅在努力做一個良吏的同時,內心裡仍然嚮往著能擺脫羈絆,歸隱江湖。作為一名地方官,他親眼目睹了朝廷新政給百姓帶來的痛苦,內心也更加苦悶,在詩作中也屢屢毫不掩飾地表達現實。這時他的痛苦已經超越了個人仕途的不如意,而是體察到百姓的苦難,對現實有了更深的失望,他經常在田壟上觀察百姓勞作的場面。莊稼的收成如何,百姓當下的生活他都了如指掌,「民病我亦病,呻吟達五更」
他一直在試圖尋求精神解脫的一條出路,逃避官場的渾濁,和歷朝歷代生不逢時的知識分子一樣,一旦在仕途或個人情感上墮入失望的境地,他們就會走進道家的思想天地裡。
他在《發白沙口次長蘆》一詩中從自然景觀中起興:
……曉放白沙口,長蘆見炊煙。一葉託秋雨,滄江百尺船。反觀世風波,誰能保長年。念昔聲利區,與世闕周旋。大道甚閒暇,百物不廢捐。誰知目力淨,改觀舊山川。
在滄茫江河上,在風雨飄搖中,一葉孤舟顯得是那樣地無助,不能力纜狂瀾。由此來反觀世間的風波,不也是如此嗎?在往昔的名利場上,黃庭堅覺得自己本來就缺乏與世周旋的能力。如果能從世事上超脫出來,大道是本自現成,於人人都是平等的,何不回到自然的懷抱呢?
作於元豐五年的《贈別李次翁》云:
利慾薰心,隨人翕張。國好駿馬,盡為王良。不有德人,俗無津梁。德人天遊,秋月寒江。映徹萬物,玲瓏八窗。於愛欲泥,如蓮生塘。處水超然,出泥而香。孔竅穿穴,明冰其相。維乃根華,其本含光。大雅次翁,用心不忘
「德人天遊,秋月寒江」世界如此汙濁,如何才能到達我們所嚮往的理想境界呢?有德之士,就是世俗通往至真至善的橋梁。其下描繪了德人超脫的精神特質。
「天遊」取典於《莊子·外物》:
「胞有重閬,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溪;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
意謂胞膜都有空隙的地方,心靈也應與自然共遊。室內沒有空的地方,人與人也覺得擁攘。心靈不與自然共遊,則六孔也要相擾。莊子將外部世界的遊,引向內心世界的遊。人們在現實世界中難以實現的願望就可轉向內心暢遊,所以稱之為「遊心」,心具有在自由想像中遊觀天地的功能,所以稱之為「心有天遊」。體現了詞人超軼絕塵、遊於物外的審美理想。而直探道家始祖莊周思想深處。
結語:
黃庭堅一生踐履仁愛的儒家倫理道德,同時傾慕莊子超越名利、保全天真的逍遙之思。再加上他的天性本身就喜歡自由閒遠的生活,時時嚮往著江湖歸去,所以積極入世的理想蛻變成了一種與世周旋的態度,建立自洽的思想體系,形成了"超世而不避世"的人生態度。這由此定下了山谷生活方式的基調——「俗裡光塵合,胸中涇渭分」。在世俗中和光同塵,與世俯仰,但內心保持高潔。對待現實的態度既不逃避,也不迎合,在俗世中保持一顆超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