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山救災期間,有記者來採訪。孫琳(左二)和華世偉(左一)等戰友,脫下又髒又臭的工作服,換上水兵服,在他們救援的唐山二中操場合影。這也是孫琳在唐山唯一的照片。
千龍-法晚聯合報導(記者 蒲曉旭)「解放軍是唐山的恩人!」
這是四十年後很多唐山人回憶大地震時常說的一句話。在那場世紀災難中,來自北京、瀋陽等軍區及部分海軍部隊,共十萬解放軍星夜兼程馳援災區——他們徒手扒活人,救出1.64萬餘被埋壓群眾;他們修建房屋,趕在入冬前搭建了40多萬間簡易房,讓災民有房住;他們防疫滅病,創造了大災之後無大疫的奇蹟。
解放軍在救災中的卓越功勳,讓他們在撤離時,受到唐山人的夾道歡送,甚至揮淚跪別。而救災經歷,也成為不少戰士終生難忘的回憶和財富。
大地震四十周年之際,記者從當年參與救援的老戰士中選擇了一線救援戰士、司機和炊事後勤人員,以他們各自特定的回憶,重新點燃國家力量和人性之光。
孫琳
58歲,天津人。
1976年3月至1979年在軍服役,大地震時為駐守遼寧葫蘆島海軍炊事班戰士。
救災首日為今生「最長一天」
地震後第二天我們在新聞中得知唐山發生地震,波及京津地區。後來中隊接到通知準備救災,炊事班裡我和老鄉華世偉等被列入名單。1976年8月1日下午接到命令,部隊出發了,山路上天色漸暗,清一色的綠色解放卡車,車燈初開,車隊一眼望不到頭,不時還有插著兩三根天線的吉普指揮車超過,場面壯觀。
不知什麼時候,車隊停下。我們跳下車,發現四周一片漆黑,原來前方出現震後的危橋。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過橋上的窟窿和裂縫,提心弔膽地走過了橋。再看車隊,班長替換下司機戰士、黨員替換下非黨員司機,將車開上了生死未卜的危橋,真叫人捏把汗。
隊伍過了危橋繼續前進,走一段又停車。前方橋梁斷了,汽車涉水通過,我們在水中推車,有的戰士摔在河裡,幸虧河水不深。這樣一晚都記不清幾次下車、上車了。
後來我們在路上遇上兩個衣衫襤褸的騎車市民,他們見到我們後抓住我們的手,一邊哭一邊反覆說:「死的人太多了,你們來了就好,我們都震『五迷』了。」事後我們才知道,「五迷」是糊塗的意思。
部隊進入唐山,市區一片廢墟,連高過1.5米的殘牆都沒有,路邊堆放著遇難者的屍體。空氣中彌散著一股怪味,這味直到我們進入唐山一個月才逐漸散去。市區的人衣著千奇百怪,一個男人光著上身,下穿一個大花褲衩,背一支自動步槍,我想他是當地民兵。
我們在唐山二中操場停車。天熱起來,空氣中的臭味讓人喘不上氣,一路顛簸骨頭像散了架,我渾身一點勁都沒有。下車後部隊到處扒廢墟找活人,抬死屍。我們在連鉛絲、釘子都沒有的情況下,把廢舊的門窗拆了搭架,建成臨建棚。
之後我找來幾塊磚,支上行軍鍋,又從廢墟中找來破木頭燒火燒水。那是我記憶中最熱的一天,我在太陽下守著爐火,遭的罪今天無法描繪。水開後,我和戰友抬著一鍋水倒著走,一腳踩到釘子上,一股鑽心疼,但沒敢撒手,當時災區缺水。
天慢慢黑了,救災一天的部隊回來了,一個個蓬頭垢面,累得齜牙咧嘴,有的躺地上起不來。不知他們是累的還是抬屍體噁心,吃不下飯了,隊長們直端著飯勸戰士們吃。
入唐山救災首日是我一生中最長的一天。
解放鞋能倒出汗水 汗衣結鹽硬如「盔甲」
天亮了,送水車來了,我和戰友去抬水,每個取水的戰士都和我們一樣肩負使命,有的往前擠。我注意到,距水車不遠,有十幾個唐山市民拿著水桶在一旁觀看,想打水又不敢。有兩個膽大的湊上前來,這時,所有搶水的戰士都後退一步,讓市民先接。
沒有上級的命令,沒有市民的哀求,完全是戰士出於本能。今後的日子,市民優先,成了不成文的規定。
部隊每天早出晚歸,一邊尋找倖存者,清理屍體,一邊向災民發放食品,幫他們建防震棚。工兵開來翻鬥車、挖掘機在搬運填埋屍體中大顯身手。遇到下雨天,部隊就帶著油氈、裝屍塑膠袋到居民區為災民建棚,雨停了才能回來。夜裡戰士們還要在居民區巡邏,總之沒有閒的時候。
對救災,兵與兵,區隊與區隊,部隊與部隊之間還相互比拼,誰也不願示弱。
當年唐山異常炎熱,戰士們在烈日下拼死救援,中途停下來脫掉解放鞋倒掉汗水已司空見慣。人站在地上不動,汗水就會把地面打溼。於是,一種新的競賽就產生了。救災片刻的休息間歇,兩位戰士站在一塊平地上,一分鐘後同時離開,誰腳下被汗水打溼的面積大為勝。這遊戲在唐山只維持了一個多月,隨著勞動強度降低和氣候原因,玩不成了。
因為工作繁重,用水受限,我和戰友們幾乎沒人在唐山洗過衣服。由於前一天汗水中的鹽分在衣服上結晶,每天早晨穿衣,就咔咔作響像穿盔甲,手一拍能掉地上一層白色鹽沫。有戰士將上衣靠在帳篷上,結果衣服直挺挺地立在了地上。因此穿衣前一定要摔打衣服,打軟後才能穿上。
後來部隊撤回駐地,戰士們洗完衣服發現軍服全是小窟窿。有軍官笑著解釋,是因為衣服被鹽分腐蝕了。
唐山孤兒把炊事班戰士叫「爸爸」
救災的時候,我去給清理現場送水。那是一座倒塌的樓房廢墟,鐵鍁根本用不上勁,戰士們就用手挖廢磚。挖著挖著出現一個相框,是一個五口之家的合影。父母莊重慈祥,漂亮的姐姐梳著長辮,弟弟妹妹胖乎乎很可愛。戰士們將挖出的遺骸裝入塑膠袋。期間沒有眼淚,沒有嘆息,沒有多餘的話。
災區的情況逐漸好轉,大街上的遺體已經掩埋。但我們的勞動強度並沒減少。起初埋屍坑離市區近且挖得淺,為不留後患,要在遠離市區的地方重新深埋。重埋現場要撒白灰、漂白粉等藥物消毒,氣味和視覺上都很難受,空氣裡瀰漫著腐臭。部隊配備了防毒面具,我們不得不戴著它幹活睡覺,可時間長了就頭暈噁心。
進駐第三天時,我們正在做午飯。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光著屁股,連鞋都沒有,渾身髒兮兮地躲在樹後,他聞到了香味又不敢過來。戰友華世偉上前把他領到炊事班,他站在行軍鍋前,不時舔自己乾澀的嘴唇。
華世偉一問才知道,男孩叫「二蛋子」,哥哥和父母都死了。華世偉先給他餵了水,又打了飯菜來喂。孩子吃飽了飯,華世偉又給他洗了澡。在確認對方是解放軍之後,男孩突然一把摟住華世偉的脖子,叫了聲「爸爸」,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戰士們怎麼勸也勸不住。直到我把一支卸了子彈的衝鋒鎗塞到孩子懷裡,他才收住哭聲。後來華世偉又找來衣服鞋子給孩子穿上。
司務長在查鋪時見到了二蛋子,在知曉情況後,特意指示炊事班負責孩子吃飯,而白天要確保孩子出現在親戚和鄰居視線中。從此「二蛋子」每晚隨華世偉睡在營區,白天孩子在外面玩耍,三餐飯點準時回來吃飯。隊長們聞訊也到炊事班來看孩子,只要孩子在,炊事班就會出現少有的笑聲。
進駐第20多天時,二蛋子突然沒像往常一樣回到炊事班。華世偉瘋了一樣四處尋找未果。後來才知道,當地將震後的孤兒轉移到了邢臺、石家莊等地。「二蛋子」很可能就在其中。時至今日,也不知他身在何處,生活如何。而他的海軍「爸爸」華世偉,則在四年前因腦溢血病逝,享年53歲。
震後回唐山吃飯 服務員堅持不收錢
當年大約9月底,我們接到撤離命令,並對災民保密,以免影響他們情緒,還規定不能帶走一草一木,違者嚴肅處理。戰士們把背包、挎包攤在地上,由隊長逐個檢查。
天快黑時,部隊開始拆帳篷和爐灶,撤離要把場地打掃乾淨,這是解放軍的老傳統。一些市民過來,問我們為什麼拆帳篷,我們像一群做錯事的孩子,低頭支支吾吾地搪塞。
天完全黑下來,大約9點,部隊要出發了。不知誰走漏了消息,市民自發為我們送行。男人握著我們的手,眼含熱淚。大嫂拎著茶壺端著碗,讓我們再喝一口唐山水。老大娘將煮熟的雞蛋塞到戰士手中,姑娘們在一旁痛哭,孩子一邊拉著戰士衣角,一邊用稚嫩嗓音求戰士們留下。
戰士們也失聲痛哭。人們互不相識,卻和親人一樣話別,這不是作秀,沒有任何官方的組織,全是老百姓和戰士感情的真實寫照。車開動了,我望著這座城市,默想一定要再回來看看這片土地和人民。
從唐山回來後,報紙上一有唐山的消息,大家便爭相觀看。當時的唐山市政府,給每一個參加救災的戰士贈送了一個筆記本、一支原子筆和一個紀念章,紀念章上寫著「」。
震後第二年,戰友華世偉到唐山執行任務,他們戴著紀念章。服務員見到後非常熱情,吃完飯堅持不收錢,雙方在推讓過程中都感動得哭了。華世偉他們扔下錢飛快跑了。
離開飯店後,他們第一件事就是從胸前取下紀念章。從此部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到唐山不準戴紀念章。事後我曾問過唐山人,他們說震後幾年,沒有政府規定救災的解放軍在唐山吃飯不收錢,但卻是唐山人不成文的規定。
孫琳對記者說,回想起這些經歷,我內心也是五味雜陳。在唐山所經歷的事,之後我再沒經歷過。當年戰士們那麼拼命,是如何做到的,至今難以想像。前往救援途中,橋梁道路損毀了,如能早到一天,就能搶救更多的人。現在想起來,我覺得還有點愧疚。畢竟,24萬同胞遇難了。
在他們感謝我們的同時,我也要感謝他們。救災的經歷,也讓我學到了唐山人不怕困難的精神。
在部隊服役三年後,我回到天津,在一家車隊當司機。後來下崗,開過計程車,擺過地攤,一生碌碌。每當我為一事無成而苦惱時,我便會想起1976年,在唐山,我曾盡過一個戰士的職責。
李贛江
60歲,
1972年至1987年在軍服役,大地震時為遼寧錦西海軍基地司令部車隊戰士。
靠三個麵餅頂過救援前三天 每天睡不足三小時
地震後,海軍迅速組織就近部隊開赴唐山救援。車隊接到命令後,立即抽調組建了汽車分隊,下屬小車、大車兩個班。我任小車班班長。
我迅速啟封了一輛嶄新的救護車,趕往災區。
當時酷暑難耐,第一批進唐山救災的部隊威脅最大的是沒有水喝。地震後,地下水下降,房屋倒塌,廢墟堵塞,連水坑都乾枯了。一個退伍的老兵帶我們找水源,先找到一個遊泳池,但已經乾枯了。
後來又找到一個排汙水的窪子,上面還漂著糞便和死老鼠,但大家都趴在窪邊喝了個痛快,並用水壺灌滿汙水,帶回救護車給戰友。直到幾天之後,京津等地的水罐車陸續到唐山,才解決了供水問題。
7月31日,也就是開赴災區的第四天,我們才首次分得了食品。在這之前,我一直靠三個小麵餅頂著,那時才知挨餓是什麼滋味。
我們的營地在唐山市路南區的唐山二中,傳說二中170多名教職員工死了150多人。作為小車班長,要負責醫療救護車,其他司機累了還要頂替,從早到晚連軸轉,每天睡不到三小時。
一線的戰士更辛苦,天不亮就起床,沒水洗漱,拖著疲憊的身軀趕到施救現場。沒有大型機械,只能靠雙手扒碎石,扯鋼筋、搬屍體,要頂著烈日連續施救到天黑。
剛到唐山沒帳篷,我們就睡在車底。起先一個多月洗不了澡,後來派來一輛洗澡車進營,解決了官兵洗澡問題,再沒有比能洗個澡更愜意的事了。
距我們帳篷5米遠都是成排的屍體。戰士們不得不戴上口罩,噴灑藥水。後來口罩也不頂用了,臭味憋得喘不過氣。我們每人陸續領到三個防毒面具,但天太熱,戴上兩眼冒金花。
為消毒,領導強制我們必須喝白酒、吃大蒜。酒是水罐車拉來散裝的,大家排好隊,每人一碗,就一把生蒜,往往是辣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完成任務。
因救援不少戰士患痢疾或肝病
震後十多天,全國各地支援災區的食品運到,各類乾糧、大餅、水果在帳篷外堆成小山,還有各類油氈、篷布、塑膠袋、鍬、鎬等工具。
我們營地距唐山市冷庫很近,地震導致冷庫坍塌,冰凍的肉遍地都是。但部隊有規定,任何人都不準食用冷庫物資。
救援期間,對救災部隊威脅最大的是疾病,主要是中毒性痢疾和中毒性肝炎。
因為水源不潔,食物不潔,最初許多戰士都因中毒性痢疾病倒。很多戰友早上報到,下午就被送到野戰醫院;或者下午剛到,第二天一早就病倒。甚至有戰士創下了每天拉肚子260次的紀錄。
而中毒性肝炎,主要是因為震後防疫,飛機從天上噴灑大量敵敵畏等殺菌消毒劑。地面防疫人員則燻蒸、噴灑消毒液,救災部隊一直身處高濃度消毒劑的環境中。那時,我的體重從120斤下降到91斤。
2007年,我曾和一位戰友聊起當年救災的經歷。對方表示,由於當時喝汙水、吃不淨食物,以及極度疲憊,落下了慢性腸胃炎。
去年我曾與戰友去過唐山。在一家列印店列印材料時,和戰友無意聊起當年救援。四十多歲的老闆聽到了我們談話,並囑咐店員,堅決不收我們的錢。
那些天我在唐山打車,所乘計程車撞倒了前方一騎車人。對方起身就來打司機,我趕緊勸架。對方起初說我多管閒事,在得知我是救災老戰士後,當即表示不再追究計程車司機的責任。
如果有可能,我和戰友們很想自費到唐山故地重遊,見一下我們當年救助過的人。
常江西
60歲,1975年至1978年在軍服役,大地震時為陸軍38軍下屬某部高射機槍連副班長,為震後首批入唐救災戰士之一。
「救援經歷是人生莫大的財富」
我們當時駐紮在河北易縣,農忙時節,我在團部下屬的農場插秧。地震當晚,我們都被驚醒跑到院裡。後來天剛亮,就接到團部叫我們回去集合的通知。天下過雨,我們的車陷到泥裡,命令緊急,我們跑步十幾公裡趕到團部。
等返回團部已是地震當日上午7時左右,救災的先遣部隊已經出發了。我們駕著後勤部門的車,匆匆吃了兩口早飯也出發了,並在第二天早上9點抵達唐山。
我們是第一批進入唐山救援的戰士。我們連隊被分到市委大院救援,一到地方就開始扒人,工具只有撬槓和鐵鍬。
從出發到救援首晚,我們兩天一夜沒吃東西。又熱又渴又沒水喝,常有戰士幹著幹著突然休克過去。他們被抬下去掛一會兒鹽水,休息一會兒又上來救人。
那時每天早晨6點就出去救人,直到晚上看不見了才收隊。夜裡部隊在廣場上打地鋪,餘震讓地面像被推土機推動一般晃動,但我們太累了,照樣睡。
在救援的前幾天,還救出過活人,再往後就見不到了,只有遇難者的遺體。
隨著時間的推移,空氣中到處都是腐臭味。起初我們用蘸酒精的棉花塞在鼻子裡,發現無法阻隔臭味。戴兩層口罩也不行,後來戴了防毒面具,雖然沒了氣味,但太熱,戴個十分鐘裡面就全是汗水。後來大家索性硬著頭皮救援,直到後來逐漸被迫習慣,因為哪裡都是臭的,無論白天黑夜。
救援初期物資匱乏,後來有領導視察,發現我們在路邊吃窩頭,說戰士們太辛苦,叫趕緊把震壞的糧庫和冷庫裡的肉拿出來吃。
震後大約十天,救援基本結束。我們開始給群眾蓋防震棚。部隊又組織了一百多輛水車每天從北京往返運水,戰士們挨家挨戶給災民送蔬菜和糧食。
震後二十多天,防震棚也搭好了,各地支援的物資也跟上了,全國人民想得很周到,什麼針頭線腦、白糖、肉、香菸應有盡有。
我們在那待了一個多月就走了,很多細活留給了後續部隊。
退伍後我回到滁州,在當地水產公司工作,直到今年剛退休。我時常和戰友們回味在唐山的救援經歷,大家都認為,這是一種鍛鍊。之後只要我遇到困難,我就會想,再沒有比大地震救援更難的事,於是任何問題都迎刃而解。經歷過唐山救援的戰士,不怕苦也不怕累,這是人生一筆莫大的財富。
文並攝/麗案調查工作室記者 蒲曉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