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其標
一張百年前的香品包裝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從香料集散到制香重地，千年來揚州與一種高檔消費品的緊密關係。《揚州畫舫錄》中有記載：「天下香料，莫如揚州……遷地遂不能為良。」何也？除了因為「水土所宜，人力莫能強也。」更因為兩千餘年來揚州的區位交通優勢所帶來的商業及手工業發展傳統。
一張收錄吳昌碩、張謇、康有為、黎元洪等名人題詠的桑恆順香號包裝紙還說明了什麼？說明了揚州香注重清雅香韻，以達淨心契道、品評審美、勵志翰文及調和身心等文化功用的優良品質；說明歷代揚州人以精緻生活調就獨特揚州香文化內涵的妙理機趣。
一方水土，滋養一方人。雅健的揚州，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皆使人流連徘徊。近日羅娟老師陪同桑光沄先生到訪香堂，因緣際會，桑先生祖上曾經經營香業，這次便攜有一份具有百年歷史的香品包裝紙相與欣賞。包裝紙印有「桑恆順香號」，尺寸比A4紙略大，是用來作線香的外層包裝。紙上印刷的內容以文字為主，涉及本香號工藝製作、交遊往來等詳細信息，是我們了解「揚州工」難得的實物資料。
天寧門街的恆順香號
近代揚州制香業繁榮，香號眾多，在專門的協會類組織「揚州香粉業同業公會」註冊的香號有68家之多，主要分為「香粉業」和「香業」兩大類。天寧門街上的「桑恆順」在「香業」中處於前列。
桑恆順香號舊址
「桑恆順香號」又稱「恆順香號」，「桑」字為堂主姓氏，「恆順」是香號名，這是揚州傳統老字號約定俗成的叫法，比如同為香號的「吳正泰」，也是沿用此慣例。這張包裝紙設計時的恆順香號主人是桑沛霖，為桑光沄先生的曾祖父。
根據包裝紙記載的信息，恆順香號的「營業部地址」在「中國江蘇揚州城內天寧門街中市」，而「本號制香作廠」的地址則在天寧門街東側，即「樊家園西首第二號」。恆順香號的營業地址與製作工廠是完全分開的，不同於傳統的「前店後廠」的小作坊模式，可見其規模非常大。天寧門街為南北走向，北接天寧寺行宮，南朝鈔關，地脈隆起，是揚州古城內重要的商業街道。
根據揚州檔案館的資料，近代揚州制香業繁榮，香號眾多，擁有專門的協會類組織，即「揚州香粉業同業公會」。在同業公會註冊的香號有68家之多，主要分為「香粉業」和「香業」兩大類。其中「香粉業」是指香、粉、油三類香料製品都生產經營的香號，而「香業」則是以制香為主營的香號，產品包括用來焚燒的線香、佩戴的香件等等，涵蓋生活衛生、醫用保健、祭祀禮佛等方方面面。據檔案資料，「香業」的註冊香號最多，達56家，可見當時揚州香品製作的規模非常大，已然是揚州一重要產業。
揚州檔案館中記載的「揚州香粉業同業公會」的登記日期是1949年2月，其中「桑恆順」列於「香業」類，負責人是「桑綬卿」，為桑光沄先生的祖父，企業註冊資本是「800萬」，在「香業」中處於前列。
這幾十家香號分布於揚州古城的主要商業街道，除了「桑恆順」所處的天寧門街，以東關街、東關外街、彩衣街、大東門街一線的香號最多，其次是轅門橋、灣子街等傳統繁華地段，可見揚州香業之隆盛。
洋務浪潮中的「揚州工」
1915年美國舊金山舉辦的「巴拿馬—太平洋國際博覽會」上，就有揚州香號選送的「闢疫衛生香」陳列參展。恆順衛生香自發行以來，「不特本國各省歡迎，而歐西各國亦多惠顧。」
在包裝紙的起首處，標明了本香品的名稱——「秘制雅玩衛生香」。我們知道傳統香品的製作都需要依據香方，所謂合香如合藥。不同的香方製作出不同功用的香品來，衛生香就是其中一大類，老揚州所熟悉的「闢疫衛生香」，主要成分是蒼朮、白芷、薄荷等，非常有名氣，在1915年美國舊金山舉辦的「巴拿馬—太平洋國際博覽會」上，就有揚州香號選送的「闢疫衛生香」陳列參展。而桑恆順香業的這款衛生香被稱為「秘制雅玩」，「秘制」的背後是有其秘而不宣的專屬香方；稱為「雅玩」，則此品又不同於一般的生活用衛生香，品質更高，是屬於文房類用品。這種香品，往往以沉香為主要香料，合和其他天然成分，適合鑑賞和品評，多用於交遊禮贈。
緊接著「秘制雅玩衛生香」這個品名，文字又從恆順香號的商業背景、制香緣起、香品功能、市場美譽等幾個方面來一一說明：
「本號始創於揚州歷有年矣，不惜工本，虔制各種名香久已。馳名各省，早荷諸君，嘖嘖稱賞。茲因各國通商以來，民皆振起精神，以達自富自強之目的，蓋欲振起精神，當從衛生入手，此環球各國注重衛生之所由來也。本主人有鑑於斯，故特延請中外著名醫學專家，研究理學諸法，揀選極貴料質化製成香，燃之能運脾降氣、解悶清心，除黴溼、滌汙穢，並驅闢山嵐瘴霧、四時不正之氣，以及舟車酒暈。多燃則神清氣爽、身健心怡。曾蒙各界諸大名士公同研究品質，氣味優美、裝潢美麗，旅客居家或贈親朋於遠道，文人墨士以佐案頭玩賞。自發行以來，不特本國各省歡迎，而歐西各國亦多惠顧，真乃獨一無二之美術品。非若冒效牌記，專以大言欺人者可比也。曾請上級官廳禁止假冒在案，務希：軍商學釋道各界男女諸君注意！」
桑恆順香號極其注重製香的工藝和香料的品質，因為制香淵源於中醫的合藥，好的香品一定堅守法度，恆順主人「故特延請中外著名醫學專家，研究理學諸法，揀選極貴料質，化製成香」。不僅是遵循中醫，還參考西方醫學，而馮煦在書寫此香品說明的時間為宣統二年（1910），香號主人在那時能有此開闊眼界，是非常具有前瞻性的。好的香方，一定需要與之相稱的道地香料，才能製成稱心如意的香品，所以桑家對原材料的選擇最能反映揚州制香工藝的特點：「揀選極貴料質。」而「化製成香」則是對不同香料的炮製方法，將具有藥性的芳香類中藥材修製成為真正的制香原料，這亦是揚州各大香堂的制香法寶。
這款恆順衛生香具有非常多的功用：「運脾降氣、解悶清心，除黴溼、滌汙穢，並驅闢山風瘴霧、四時不正之氣，以及舟車酒暈。」而且常用無障，所謂「多燃則神清氣爽、身健心怡。」所以美譽度非常高，「不特本國各省歡迎，而歐西各國亦多惠顧」，歐洲各國來採買的也非常多，這就不同於僅僅是參賽展覽了，在清末洋務和實業浪潮中恆順香號取得了實實在在的國際品牌影響力！
各界題詠香飄八方
桑沛霖先生在事業之餘，雅好書畫，富於收藏。不僅恆順香號所經營的香品聞名於海內外，恆順香號所在的天寧街營業處又是各地文士交遊揚州的雅集之所。
揚州制香作為傳統「揚州工」的一種，早在《揚州畫舫錄》中有記載：「天下香料，莫如揚州……遷地遂不能為良，水土所宜，人力莫能強也。」這裡的「香料」特指以「揚州工」製作的各類香品，我們知道制香所用的主要原材料都不產於揚州，但揚州有著得天獨厚的區位交通優勢，更有兩千餘年的商業和手工業發展傳統，正如清初孔尚任所言：「廣陵為天下人士之大逆旅，凡懷才抱藝者，莫不寓居廣陵，蓋如百工之居肆焉。」
再細看這頁包裝紙，最讓人過目不忘的是當時社會各界為「桑恆順」的題詠。本紙面一共收錄了28人的墨寶，算上香品名題字和說明謄寫，共計30人。其實完全不止這個數目，現在「桑恆順」老宅陳列的一幅「香飄雲外」的題匾，即為同時期名士汪嘉棠的真跡。包裝紙收錄的墨寶主人皆為一時名流，比如書畫界的吳俊卿，即吳昌碩；實業界的張謇；思想界的康有為；政界的黎元洪等等，可見香號主人在當時的影響力非同一般。
所有題字都提及香號主人「沛霖先生」。桑沛霖先生在事業之餘，雅好書畫，富於收藏。不僅恆順香號所經營的香品聞名於海內外，恆順香號所在的天寧街營業處又是各地文士交遊揚州的雅集之所。
題詠的內容主要有兩大類，一是「名振江淮」「名揚中外」「名震全球」等的褒獎，更多的是傳達中國傳統文人香的文化意涵。比如朱疆村的「能醒詩腸」，張祖翼的「快我心胸」，伊士勳的「可以解悶」，吳昌碩的「可以清心」，樊增祥的「滌煩破悶」等等，皆是雅士墨客用香的文化寫照，香氣氤氳是東方生活特有一種人文妙趣。
題詠者又多為愛香之人，比如題「似蘭斯馨」的張謇，是清末狀元，亦是著名的實業家、教育家。張謇用香詠香，雅好爐器鑑藏，並常記文以示珍賞。比如《雲鶴印香銘》《龍鳳香銘》《佛香銘》等皆是其所作，其中《雲鶴印香銘》為：「舒蒶卷薰，氤氤氳氳，隨以祥雲。九天九墅馨聲聞，鶴兮鶴兮誰女群？」是借自己收藏的印香爐展示文士用香的意趣。
當世名流的題詠，體現出恆順香號在全國的廣泛聲譽，更展現了香號主人桑沛霖先生個人獨特的人格魅力。
獨一無二的美術品
把所制香品視作美術品，是因為恆順香號的香品有兩個特點：「氣味優美」和「裝潢美麗」。
從「秘制雅玩衛生香」的香名可以看出，桑恆順香號所制香品不同於一般的生活用香，注重香品焚燒時清雅的香韻，專為書房、文會、雅集等場合使用，比如書畫時焚香，撫琴時伴香，夜讀時添香，皆需要取味清、煙潤、氣長為主要特徵的香品來用，從而在香氛中達到淨心契道、品評審美、勵志翰文和調和身心的文化功用。桑恆順香號的香品注重品質內涵，這是當時受到名流雅士垂青的主要原因，正如馮煦在香品說明中的感嘆：「真乃獨一無二之美術品！」
把所制香品視作美術品，是因為恆順香號的香品有兩個特點：「氣味優美」和「裝潢美麗」。追求「氣味優美」，這是考量香品品質的前提，涉及香方的譜寫、香料的化制、合和的工藝等等環節。早在五代宋初，揚州文士徐鉉就以「親私」制香聞名，有「伴月香」傳世，至此文人合香開始打上了人文的烙印，香品如同書畫詩詞作品一樣，是文人性情與學養的寫照，焚其香如見其人，北宋文士間以香交遊的風尚正是始於此。「裝潢美麗」，指香品塑形文氣、包裝典雅。
在《揚州畫舫錄》卷九記載有揚州「狀元香」的製作：「江畹香署山東巡撫時，為鄉試監臨，以千金與元書製造香料，作漢瓦、圭璧等形，凡鄉試諸生，人給一枚。今元書家依其制為之，稱為狀元香。」「狀元香」也是雅玩香的一種，主要功能是提神醒腦、避暑防疫，由於是佩戴飾品，非常注重香品塑形，取「漢瓦」「圭璧」等具有高古審美趣味的元素，體現了揚州香號在「裝潢」上的高要求。桑沛霖先生正是傳承了揚州千年文人香製作的傳統。
以「雅致」為考量，才會有如此芳香的「美術品」，「桑恆順香號」詮釋了「揚州工」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