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郎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
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
漸困倚、孤眠清熟。
簾外誰來推繡戶?
枉教人夢斷瑤臺曲。
又卻是、風敲竹。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穠豔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
又恐被、西風驚綠。
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
共粉淚、兩簌簌。
「孤獨不可言說。」不知為何,此時讀著這首詞,驀然間想起了海子的這句詩。那時候,海子身在京城,那裡有燈紅酒綠,有車水馬龍,可是對他來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他只在他的世界裡穿梭往來,不願與俗世有絲毫牽扯。正因為如此,他越來越孤獨、越來越荒涼。終於,他離開人海,帶著無邊的絕望,了斷了塵緣。
無數人貪戀城市,貪戀迷離燈火,貪戀如夢繁華。可是海子卻選擇了獨自人間,獨自清歡。在城市多年,他的孤獨越來越深,始終如影隨形。很顯然,孤獨在心,寂寞在懷,任何外物都難以遣散。
這首詞裡的女子,日子過得清閒而淡雅,但是她並不似人們想像中那樣快樂和幸福。事實上,所有的舞榭歌臺,所有的美服華屋,都不能讓她心中的孤寂走遠。如許多獨守空房的女子,她的孤獨也是不可言說的。儘管她守著雕梁畫棟的華屋,卻如那幽居空谷,與草木相依的女子,冷暖自知。心中恬淡,天涯也有春暖花開;心中蕭瑟,庭院也是野徑荒原。
誰能想到,這樣綺麗的詞句,竟然是東坡的手筆。不得不說,在宋詞的天空下,所有的詞人都有著無法掩飾也無須掩飾的清婉與細膩。蘇東坡,可以佇立在大江之畔,唱著千古風流,說著人生如夢;可以聊發少年狂氣,酒酣胸膽,牽黃擎蒼;可以竹杖芒鞋,忘卻人間蕭索,曠達地說也無風雨也無晴。但是,他也可以在日落之時、明月之下,舉杯獨酌,憂思滿襟,惆悵無限。
蘇軾筆下的佳人,總是那樣,風姿綽約,雍容閒雅。這首詞裡的女子也是如此,高潔如玉,不惹塵埃。只不過,內心深處的悲傷與寂寞,也是無處擺放的。關於這首詞的寫作背景,前人眾說紛紜。據說,蘇軾任杭州通判時,有府僚在西湖設宴,官妓秀蘭因浴後倦臥遲到,受到斥責,適石榴花開,秀蘭折花謝罪,府僚益怒,以為不恭,蘇軾遂作此詞化解。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初夏時節,寂寞庭院,乳燕低飛,佳人出浴。這是屬於她的空間,有著讓無數人羨慕的庭院,卻也有著讓無數人心驚的寂寞。總是這樣,越是風華絕代的佳人,就越是孤單寂寞,似乎這就是她們的命運。都說上天是公平的,看來真是如此。給你冠絕群芳的容顏,也會給你不可言說的寂寞;給你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會給你無可比擬的荒涼。
不管怎樣,傍晚時分,美人出浴,都是無比旖旎的畫面。此時,出浴的佳人手裡搖弄著白絹團扇,團扇與素手似白玉凝酥。詞人並沒有寫她的容貌,而只是從側面入手,寫團扇,寫素手。儘管如此,佳人孤高絕塵的風採,讀者已經瞭然於心。
傍晚新浴,手搖團扇,不是誰都有這樣的閒情逸緻。不得不說,她衣食無憂,只須在這明淨寬敞的地方,盡情盡興即可。若非如此,她未必能這樣嫻雅如雲、靜致如月。但是很可惜,這傲世的女子,需要的或許只是幾分慰藉、幾分溫暖。美服華屋也好,香車寶馬也好,只能給她安逸,卻不能給她快樂;只能給她優雅,卻不能給她幸福。
詞人寫團扇之白,不只意在襯託美人的容顏和品質,更意在象徵美人的身世命運。自從漢成帝的妃子班婕妤作團扇歌以後,在古代詩人筆下,白團扇常常是紅顏薄命、佳人失時的象徵。這裡的美人,在那個靜默庭院,縱然可以彈琴作畫、臨風弄扇,卻總是解不開內心深處無可奈何的寂寥。
很多時候,無論是夢是醒,無論是昏是曉,她都只能獨自面對。庭院再大,也放不下寂寞;花開再好,也開不到心間。此刻,出浴後的她,漸漸睏倦,獨自沉沉睡去。這寂寞的女子多希望,向晚的黃昏,有個人伴著共看斜陽;夢回的午夜,有個人依著私語纏綿。可是很不幸,她只有自己。
「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只是傍晚時分,之所以入夢,是因為百無聊賴。入夢之後,朦朧中仿佛有人掀開珠簾,敲打門窗,她的心中不由得充滿了期待。可是從夢中驚醒,卻只聽到那風吹翠竹的蕭蕭之聲,等待她的仍舊是無邊的寂寞。
唐李益詩云:「開門復動竹,疑是玉人來。」蘇軾化用了這種幽清的意境,著重寫由夢而醒、由希望而失望的悵惘。原來,沒有誰來到這裡,就像無數個日子那樣,就算她有再多希冀、再多盼望,也只能獨自守著深深庭院,獨自看盡似水流年。我們不知道,她心裡念想的是何許人,但我們知道,她不曾如願。
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很多時候,這寂寞的佳人只能與花為伴,她所有的心事只能對花說起。但是,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她何嘗不知道,年年花開,年年花落,送給她的終究是不堪面對的美人遲暮。
半開的石榴花像紅巾疊簇,等浮浪的花朵零落盡,它就來陪伴美人的孤獨。這裡,化用了白居易「山榴花似結紅巾」的句意,形象地寫出了石榴花的外貌特徵,又帶有西子含顰的風韻,耐人尋味。
石榴花是這樣,待到浮花浪蕊開盡,它才悄然綻放。細細看去,石榴花的千層花瓣像美人的芳心情深自束。這孤寂的佳人之所以選擇石榴花做伴,正是此花不與桃李爭妍,獨立於群芳之外的品格,合她心意。只是,這樣的品性,這樣的孤絕,註定了孤獨。
又恐被秋風驚綠,沒錯,秋來之時,西風蕭索,落花流水,最是讓人悲傷。尋常人如此,寂寞庭院裡的女子更是如此。自比石榴花,已經將命運交給了春風秋月。花落之時,或許就是夢斷之日。草木零落,美人遲暮,這樣的結局她早已知曉。
「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花落的時候,佳人總是萬千憐惜,怕也是只能在花前對酒,不忍相看。那樣的情景,悽悽慘慘,只有殘花與粉淚,零落簌簌,無人知曉。淚眼迷離的時候,她仍然在那裡,守著華屋,忍著寂寞。有些事,不願面對也總要面對。這就是生活。
許多人以為,擁有了良田豪宅、歌臺舞榭,便擁有了幸福。其實,真的不然,有時候,布衣荊釵,粗茶淡飯,只要有個人伴著,不離不棄,便是最大的幸福。幸福離不開柴米油鹽,卻也不能只以此來衡量。關鍵是,錦瑟年華,誰與相共。